萨帝厄斯在见过艾米琳之后,与昆丁·欧文在银顶的餐厅区碰了面。他们到的时候只剩最里面一个空位了,勤杂工端着一盆盆脏碗碟在旁边的厨房进进出出,没人愿意坐这儿。

这个位置太嘈杂,又被厨房涌出的阵阵热浪包围着。

塞茜·西摩尔让一个小工清理干净台面,自己又动作麻利地把桌椅抹了一遍。

昆丁挑了离厨房门较远的位置,“我喜欢背靠着墙。”萨帝厄斯只得坐在这堵空墙对面,身边是川流不息的勤杂工,和两个匆匆忙忙的女服务员——她俩在穿梭中总能巧妙地避开对方,也能错开从厨房双面门进出的男服务员。

昆丁先说起当天的安排。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着万宝路,间或将烟蒂在咖啡碟上捻灭。他喜欢剖析法律问题。在奥尔比特镇西边,有一个他家开的汽车旅馆。再过去一英里,是他家占地80英亩的牧场,其中建有马厩和驯马场。昆丁对马的狂热源自父亲埃德·欧文,他们一家人都非常爱马。在伊利诺伊州南部地区几乎所有的酒吧和夜店里,都放着属于他父亲的老虎机。尽管赌博在当地是违法的,警察却对此不闻不问,是以人们猜测他父亲和黑帮有关联。大家很自然地得出结论,埃德·欧文买通了所有人,才能让老虎机一直赚钱,而事实也的确如此。所以人人睁只眼闭只眼,这些老虎机则不停地吸金捞银,随后埃德便买了位于镇子边上的大牧场,纯粹为了好玩还饲养了奎特马。

昆丁继承了他父亲争强好胜的性格。一到夏天,几乎每个周末他都会用载重一吨的福特车拉着拖车,载着六匹马,去州里各处的展览或交易会上赛马。萨帝厄斯偶尔也会参加,不过次数寥寥,养马的和驯马的都是酗酒之徒,而他觉得自己没多少空闲去饮酒作乐。

“一杯咖啡、一个芝士丹麦面包,”昆丁对塞茜说道,“中脂奶,不要那种塑料奶精。”

“好的,”塞茜说,“萨帝厄斯,你呢?”

“我饿了,来两份炒蛋和三根香肠吧。还有咖啡和橙汁。对了,还有水。”

塞茜带着订单转身离去。“你很渴?”昆丁问道,“昨晚喝醉了?”。

“没有,没喝醉。你知道我很少碰那些玩意。”

“这恰恰是你的问题之一。”昆丁说,“喝两杯,才能知道同伴的心思。”

“你是说每个人酩酊大醉后都会吐露心声?”

“正是。”

“话说回来。还得多谢你让艾米琳来找我。”

“因为她漂亮的乳房?”

“她受了伤害,昆丁,真的是一团糟。艾哈迈德医生已经告诉她,很难除掉她皮肤里的墨水。”

“你认为是维克多·哈罗在她乳房上刻了那些字?”

“除了他还有谁?”

“艾米琳说在场还有另外一个人,好像是个意大利佬。”

“问题是,谁会把别人的名字刻在女人乳房上。实在不合情理。”

“确实。天啦,一定疼死了。”

“她被下药了。我让她去医院验了血。我想知道维克多偷偷给她下了什么药。”

“所以你觉得归根结底还是维克多·哈罗干的?”

“要知道,我怎么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艾米琳能有足够的证据起诉维克多·哈罗。我相信她有。”

“也对。那以什么罪名起诉呢?”

他们点的餐饮来了。塞茜把杯盘放在桌上,扬起眉头,“还需要什么,先生们?”

“不用了,”昆丁朝她笑笑,“谢谢。”

“十分钟后,我再来帮你们添咖啡。”

“以什么罪名?”昆丁又问了一遍。

“我还在考虑,比如伤害罪?”

“不好。不要用伤害罪起诉。”他把厚重的眼镜往鼻梁上推了推。

“是吗?为什么?”萨帝厄斯放下叉子洗耳恭听。

“因为这样的话,他的保险公司就不会赔付了。保险公司只对意外伤害或过失行为予以赔付。如果你以伤害罪起诉,就拿不到保险公司的钱。伤害是一种故意行为,保险公司不会买单。”

“我就说嘛,排除伤害罪。”

“听好了年轻人。工作场所管理疏忽怎么样?”

“这怎么说?”

“你得这么办:先找出那个意大利佬是谁,然后以没有为业务访客提供安全的工作场所为由起诉维克多。艾米琳甚至可以作为一名社会访客去维克多办公室,只为了喝一杯,没有别的意图。她不是为了找一份工作,也不是为了任何商务目的。这样一来,她就是一名纯粹的社会访客。维克多既然邀请她来,在法律上就有义务对接待场所进行管理,也就是说他有义务提供一个安全的场所。但正是因为他允许一个芝加哥的意大利佬进入巴士,才导致了攻击事件的发生。我觉得这根本不是维克多干的,我觉得就是那个意大利佬所为。”

“有个问题。”

“什么?”

“我不知道那个意大利佬是谁。艾米琳不记得他的名字,叫强尼什么的,强尼·布隆尼?”

“这根本不是问题。以对强尼某某的不正当行为疏于监督为由,起诉维克多。在调查过程中,你会获得维克多提供的证词,从中应该就能找到那个人的名字。然后再把正确的名字,意大利佬某某补充进你的起诉书里。”

“完美,太完美了,谢啦,昆丁。”

“不用谢我,我只是遗憾不能亲自控告那个家伙。”

“为什么不能?”

“很简单。每个人都会把罪名推到其他人身上。我没法充分证明到底是谁刻了那些字。作为民事案件来处理会更好,这正是你的领域。这也是我让她去找你的原因。”

“再次感谢。说实话,我准备大干一场。”

“就应该这样,玩笑归玩笑,艾米琳遭受的伤害的确让人不能容忍。她是个好姑娘,工作很卖力。每天晚上我都会在酒吧看到她。有时候那个废柴前夫阴魂不散地骚扰她,让她不得安生,但她挑起了生活的担子,为孩子提供了很好的生活。跟那个混蛋没有丝毫相干。两年前艾米琳来找过我,因为她的前夫不肯付抚养费。”

“你怎么做的?”

“我告诉她得联邦调查局出面才能找到那个家伙。每个周六一早,他都会搬家到新的镇子,换新的工作。我们没法查到他的交税信息。”

“你应该把他关进大牢。”

“是的,我可能真会这么做。下次他在希卡姆郡出现,我真会把他抓起来。”

萨帝厄斯叉起一些鸡蛋和香肠,塞进嘴里朵颐大嚼,脑子同时也没闲着。事情只会越来越顺利,他心想,我们要尽快起诉。

有一会儿俩人都没有说话,直到昆丁打破沉默,“嘿,这个周末和我一起去斯普林菲尔德怎么样?”

“好啊。有什么事?”

“桑加蒙郡交易会,兄弟。每年最大的马展。当然除阿林顿赛马季之外。”

“好啊,应该没问题。也许去的路上我们可以再聊聊案情。”

“当然。这样安排吧:七点到我家;我们要清洗拖车,把东西准备好,九点前上路;还要清扫几个马厩,这是你的强项。”

萨帝厄斯笑了,“那是我起码能做的。多亏你一直给我介绍案子,否则我可就麻烦大了。”

“否则晚上你就得到酒吧去发名片了,像弗雷尼一样。”

“弗莱彻·弗雷尼?我以为他律所的业务已经稳当了。”

“才不是,他几乎输了所有接到的案子,没有回头客。他只能每天晚上跑遍整个郡,招揽一些酒驾和离婚案。一个晚上得发出二十张名片——我们算算,一个星期一百张名片,可能会带来两到三个倒霉蛋。这个广告策略还不错。用沃顿商学院那帮人的话讲,投资回报率很高。”

“真不错。或许我应该试试。”

“算了吧。酒鬼才不会付账单呢,他们的钱都喝光了。为了追账,弗雷尼常常要起诉他的客户。你最好离那些人渣远一点。”

“那么如果我起诉维克多,他会雇谁做律师?”

“他不用自己雇,他的保险公司会找律师。他们应该会继续任用波尔克郡的比尔·约翰森。”

“他确实是个厉害的律师。”

“他还行,但不用担心,事实对你有利。赢官司靠的是事实,而不是律师。别误会,像弗雷尼这样的家伙就连理据充分的事实陈述都会搞砸,但你不是弗雷尼。萨德,你就像一匹赛马:能拔腿飞奔,兄弟。连D·B·莱纳格都这么说,一定是有道理的。”

“别糗我了。大多数时候,我倾尽全力也找不着北,摸不到头绪。就像今天,要不是你提醒,我可能就以伤害罪来起诉维克多了。”

“别客气。我得回去了。”

“行。”萨帝厄斯说。昆丁先动身,萨帝厄斯吃完鸡蛋和香肠后,付了钱,也回到办公室。

早上七点半,维克多醒过来,却完全不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毒品把记忆从他脑海里清除得一干二净。

他整晚和衣睡在巴士后端的大床上。幸好贝蒂·安妮·哈罗出城了,不会因为他一夜未归而大发雷霆。

维克多头昏脑涨,当他意识到自己什么都记不起来时,心里愈发忐忑。在冲澡的时候,记忆的碎片慢慢聚拢。他开始回忆起强尼·布拉达尼从后门上车,走进车里。然而,除此之外,什么都不记得了。噢对了,他想起来,艾米琳来这儿喝了一杯——他心中大惊,艾米琳去哪里了?她还好吗?昨天早些时候发生的事情他倒是记得清清楚楚。等九点钟第一国民银行开门,他必须立即联系布罗迪·马修森。在芝加哥黑帮切开他的喉咙,或别的更糟的事发生前,他得准备好回扣款。

维克多回到卧室,选了一条黄色的无皮带宽松裤,将腹部赘肉兜进去,一件加大号的老式纯白衬衫。然后套上牛仔靴,梳了梳头发,在卫生间的小镜子里端详起自己来。下巴处有一道不浅的戳伤,血已经结成了硬块。“怎么回事?”他咕哝着拆开一个邦迪贴住伤口,对着小镜子笑了一下。看来自己并没有出什么大事,希望艾米琳也安然无恙。他指着镜子里的自己,“你真是出类拔萃。”

维克多沿华盛顿路向西行驶,驶过中心广场,停在街区当中的一栋办公楼前。这里曾是汽车旅馆,现在关门停业了。办公楼虽然还是给人一种汽车旅馆的感觉,但标牌上写的却是第一国民银行。维克多停好车走进去。

布罗迪·马修森正在第三个柜员机后面续咖啡,看见维克多,他快步出来,带维克多走向自己的办公桌。桌上有一块简洁的金色塑料名牌,上面写着“布罗迪·马修森,开户专员。”他请维克多坐下,自己在电脑上打开文件。几分钟后,布罗迪终于打破沉默。

“我与爱德华兹先生沟通过了。他和我的想法一样,如果我们借出的贷款是用于购置有形资产的话,你可以贷足十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这样。我们不知道贷款将去向何处,无法得到担保。爱德华兹先生授权了两万五的额度,恐怕现在我们能做的就是这些了,维克多。”

“可是我——”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需要的是十万整,我能理解。但现在经济仍不景气,即使你质押所有的机器、设备,以及卡车,我们仍然只能提供两万五千美元。我很抱歉。”

“你确定吗?”

布罗迪摊开双手,摇了摇。“没有余地了。现在,你可以选择为你的账户增加两万五的额度,或是开一张上限为两万五的支票。”

维克多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不知道怎么把这事告诉强尼·布拉达尼;也不可能把自己的麻烦告诉第一国民银行,不能让他们知道他在给芝加哥上面的人回扣。维克多很清楚,他们一旦知道,就会冻结他的账户。另外两个他开过账户的银行也是一样。这可不妙。

“都不要,我要现金。”

“什么?”

“没错,”维克多说着理了理袖子,故作不在乎的样子,“我需要现金。两万五千美金。”

“不知道这会儿银行拿不拿得出这么多现金。我去看看,马上回来。”

布罗迪匆匆站起来,阔步走到金库,把钥匙插进大门,闪了进去。不消几分钟,他便回来了。“先生,”他说,“美联储昨天夜里来过。我们可以给你现金。你确定要现金?你知道,那可不安全,维克多。”

“我的车里有把枪。”

“好吧,当然。但还是——”

“喂,我等不了。请快把钱给我。”

“没问题,维克多。我们会把钱准备好,放在一个支票盒中给你。行吗?你要数一下吗?”

“不。我信任你。”

“非常感谢。但你还是应该数数。”

“我信任你。”

“那么你这辆巴士值多少钱?”强尼·布拉达尼边说边指划着维克多办公室四壁。他们在巴士尾部;经理和口香糖姑娘在前面,为维克多的三个州政府建筑项目处理往来文件。

“我告诉过你,”维克多诉苦道,“这辆巴士已经被抵押了。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

“我他妈才不管那是什么意思。今天几点前你能卖掉这辆车?你还欠我七万五。”

“我不能卖掉这辆巴士,布拉达尼先生。我已经没有任何可以自由变卖的资产了。连房子和建筑工地都已经被抵押了。银行给了我两万五,就这些,我已经身无分文了。”

强尼的脸抽搐着,他不怀好意地冷笑道:“你就是不明白,上头给我的指令是:拿不到钱,不走人。”

“你不可能从石头里吸出血来。”

“好好想想,约莫中午左右,你就会接到警察电话。他们要调查你,需要你的证词。”

“你到底在说什么?”

“把那个给我,”强尼指指维克多身后柜子上的芝华士,“对,就是那个。”

维克多把酒递给他。强尼掀掉维克多咖啡杯上面的塑料盖,倒进去两指宽的威士忌。“喝掉。”

“才十点半,我从不这么早喝酒。”

“别废话,快喝。”

维克多长叹一声,耸耸肩,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威士忌和咖啡没有混匀,味道又苦又酸。“天啊。”

“把剩下的也喝了,喝光。”

维克多闭上眼睛,举起杯子,一口气灌下那杯咖啡威士忌。“你开心了吧?”

“开心的应该是你。你就要接到警长的电话,他会质问你昨晚干的好事。正好马上你就会散发出一身酒气。”

维克多皱了皱眉,“我昨晚干的好事?”

“你修理了那个小妞。昨晚和你一起的那个。”

“我可没有碰她。”

“噢,是在你喝醉之后。你梦游了。你拿着刀,把你的名字刻到了她胸口上,还用记号笔描上了颜色。她应该非常生气,维克多。”

“什么!如果你伤害那个姑娘我会——”

强尼站起来,身子前倾,靠在小书桌上,“你会怎样?你会为此进监狱?那不就是你的下场?”

“妈的!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维克多,我们已经警告过你了。我们告诉过你昨天必须给钱。你放了我们鸽子,我们只得再好好警告你一次——所以你划伤了那个可怜的姑娘。”

维克多举起双手,“布拉达尼先生,如果你让你的老板接电话,三分钟就能搞定这件事。我是讲道理的人。”

“不。我得撤了。你得跟警察解释事情原委。但我会回来的,我保证,这辆车得归我,免费送给我,干干净净没有任何抵押。清楚了吗?”

“不敢相信你竟然伤害了艾米琳,我发誓,我要——”

强尼猛地抽出弹簧刀,再次顶到了维克多的下颌。那里已经贴了一张邦迪;维克多·哈罗不想再添新伤。“你要怎么样?”强尼恐吓道。

“请你,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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