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马。”皇帝命令道。

看到有人牵来一匹壮健的驴子,他立即又改口道:“不如说,上驴吧。瓦尔德马尔,你确信这畜生听话吗?”

“陛下,对它,我像对自己一样,敢打包票。”伯爵肯定道。“那我就放心了。”皇帝笑道。

接着,他返身对侍从们说:“先生们,上马吧。”

卡普里村中心广场上,聚满了人群。由意大利宪兵维持着秩序。人群中央,是当地的所有驴子,征调来供皇帝一行骑乘参观这个神奇岛屿之用的。

“瓦尔德马尔,”皇帝领头出行,“从哪儿开始啊?”

“从蒂贝尔别墅开始,陛下。”

皇帝一行经过一道门,顺着一条坎坷不平的小路往前走。小路在岛屿东边的岬角上延伸,渐渐升高。

皇帝心绪不好,老是拿瓦尔德马尔伯爵那大块头取笑。他把那头倒楣的驴子压垮了,两脚都点到了地。

走了三刻钟,皇帝一行来到那块神奇的峭壁蒂贝尔仙跳崖。那峭壁有三百米高。从前暴君就是从这里把受害人推下海……

皇帝下了驴子,走到绝壁栏杆边上,朝下面的百丈深渊扫了一眼。接着他步行到蒂贝尔别墅废墟,在坍塌的房间走廊里走了走。

他在废墟上伫立片刻。

站在索朗特岬角,站在整个卡普里岛,景色都十分壮观。湛蓝的海水勾勒出海湾优美的弧线。海风清新的气味中夹杂着柠檬树的花香。

“陛下,”瓦尔德马尔说,“山项是隐修士的小教堂。那里景色还要壮美。”

“去看看吧。”

可是隐修士沿着陡峭的小路,亲自下来迎接圣驾。这是个弯腰驼背的老者,步态蹒跚。他带来一本留言簿。通常,参观者都在上面留下自己的观感。

他把留言簿摊在一条石凳上。

“我该写些什么呢?”皇帝问。

“陛下,写您的名字,还有驾临此地的日期……总之,您爱留什么话就写什么。”

皇帝接过隐修士递来的笔,低下头来。

“当心,陛下,当心!”

一阵恐怖的惊呼……小教堂那边,传来山崩地裂的巨响……皇帝回头一看,只见一块巨石朝他滚来。

就在这时,他被隐修士拦腰抱住,带出去十来米远。

巨石撞在石凳上,把石凳撞得粉碎。十几秒钟之前,皇帝还在那儿。

要不是隐修士相救,皇帝就没命了。

皇帝朝他伸出手,只说了一声:“谢谢。”

侍从们团团围住皇帝。

“没关系,先生们……只是虚惊一场……不过我承认,玄得很……要不是这位勇士相救,真还……”

他走到隐修士身边:“请问朋友叫什么名字?”

隐修土披着带风帽的斗篷,他把斗篷解开一点,用只有皇帝才能听清的声音,小声说:“名叫一个有幸和您握手的人,陛下。”

皇帝一震,往后一退。

但立即又镇定下来。

“先生们,”他对侍从们说,“我要求你们登上小教堂。别的岩石也可能掉落,因此,也许还是应该通知地方当局。你们等一会儿再来找我。我要好好谢一谢这位勇士。”

他带着隐修士走开了。等到周围没有别人时,他说:“是您!为什么来这儿?”

“陛下,我有话要跟您说。要求您听一听……您同意吗?我想开门见山,告诉陛下。陛下在留言簿上签名的时候,我以为您认出我来了……只怪那可恶的事故……”

“长话短说,什么事?……”皇帝问。

“瓦尔德马尔代我转交的那批书信是假的,陛下。”

皇帝的愠怒形之于色。

“假的?您有把握?”

“绝对有把握。”

“可是,那玛尔莱舍……”

“真正的罪犯不是玛尔莱舍。”

“那么是谁?”

“我要求陛下把我的话当作秘密。真正的罪犯是克塞尔巴赫夫人。”

“克塞尔巴赫的妻子?”

“是啊,老爷。她现在死了。您手上那些信,是她本人或者指使人抄录的。那些原件她自己保存起来了。”

“但它们在哪儿,那些原件?”皇帝叫起来,“这可是要紧事啊!要不惜一切代价,找到它们!那些信,我可是看得很重哇……”

“陛下,在这儿呢。”

皇帝惊愕了一会,看看亚森·罗平,又看看信,又抬头看看亚森·罗平的眼睛,也不检查,就把信装进口袋。

显然,这人再一次让他觉得困惑。哪儿冒出来这样一个强盗,掌握了这样厉害的武器,却无条件地把它拱手交了出来?他要留下这些信,随心所欲利用它们,那本是十分简单的事。不,他既然答应了,就要言而有信,恪守诺言。

皇帝又想到了这人所完成的种种惊人之事。

皇帝说:“报上不是说您死了……”

“是的,陛下。我确实死了。我国的司法当局为摆脱我而感到高兴。他们让人掩埋了我烧得乌黑面目全非的尸体。”

“那么,您自由了?”

“我素来就是自由的。”

“再没有什么纠葛挂碍了?”

“再没有了。”

“既然如此……”

皇帝犹豫一下,接着,明确地说:“既然如此,为我效力吧。我封您当我的私人警察头头。您是绝对的主宰,握有全权,甚至公共警察也听您的。”

“不,陛下。”

“为什么?”

“我是法国人。”

两人有一会儿没有说话。亚森·罗平的回答让皇帝觉得不快。他说:“不过,既然您已没有任何联系……”

“陛下,这一点是无法办到的。”

又笑着补充说:“作为人,我是死了;但作为法国人,我还活着。陛下连这点都不明白,我真感到惊讶。”

皇帝来回走了几步,说:“然而我想把账了清。我知道有关韦尔登兹大公国的谈判中断了。”

“是的,陛下。皮埃尔·勒迪克是个冒名顶替的家伙,如今也死了。”

“那我能为您做点什么呢?您把这些信还给了我……又救了我的命……我能干什么呢?”

“陛下,什么也不用干。”

“您硬要让我欠您的情吗?”

“对,陛下。”

皇帝最后看了这位平等地站在他面前的怪人一眼,再也不说一句话,微微低下头,走了。

“嗨!陛下,我让您目瞪口呆了吧。”亚森·罗平目送皇帝远去,轻轻说。

接着他又达观地想:“当然,这个报偿很菲薄,我也许更愿意收回阿尔萨斯和洛林省……不过,事情还是可以……”

他顿住了,跺着脚道:“该死的亚森·罗平!这么说,你到生命最后一刻,都还是这么一副可憎可恨玩世不恭的样子喽!总要来点正经的,总要图个好出身嘛!当正人君子的时机来了!不然,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他爬上通往小教堂的小径,在石头掉落的地方停下来。

他嘿嘿笑起来。

“事情干得漂亮。陛下那些侍从什么也看不出来。他们又怎么猜得出石头是我撬松的呢?又怎么想得到,是我在最后一秒撬了最后一镐头,让石头沿着我划的路线……朝我执意要救的皇帝滚下来呢?”

他叹息道:“唉!亚森·罗平,你未免太用心良苦了!你安排这一切,只为要让皇帝跟你握手!你这一回可是让他大大地欠了你的情……维克多·雨果说得好:‘皇帝的手也只有五根指头。’”

他走进小教堂,拿出一片专用锁匙,开了一间小圣器室的矮门。

在一堆稻草上躺着一个人,手和脚都被绑着,嘴里堵着布。

“哎呀呀,隐修士,”亚森·罗平说,“没有委屈多久,对吗?最多二十四小时……可我替你干了大好事哩!你想想,你刚才救了德国皇帝的命……对啊,老朋友。你就是救了德国皇帝性命的人。这可是机运呐。人家会为你盖一座大教堂,会为你塑像的……直到人家咒骂你的那天为止……那种人总是可能干坏事的!……尤其是那家伙,最终会被自尊搅昏头的。喏,隐修士,拿回你的衣服吧。”

隐修士饿得要死,昏头昏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亚森·罗平匆匆换上自己的衣服,说:“永别了,可敬的老先生。原谅我给你带来这些小麻烦。为我祈祷吧。我会需要的。天国为我敞开了大门。永别了。”

他在小教堂门口站了几秒钟。这是个庄严的时刻。面对着可怕的结局,人们无论如何都会迟疑不决的。不过他下定了决心,决不变更。他不再思考,冲出门去,跑下山道,过了蒂贝尔仙跳崖的平台,跨过栏杆。

“亚森·罗平,给你三分钟,让你表演。‘有什么用?’你会说,‘又没有观众……’可你,你不在这儿看吗?你就不能把最后一出戏演给你自己看吗?当然,节目精彩,值得一看……亚森·罗平,八十场英雄喜剧……幕布已经拉起,死亡一场就要开演……角色由亚森·罗平本人扮演……妙哇,亚森·罗平!……女士们,先生们,摸摸我的心……心跳一分钟七十下……

“唇上挂着微笑!妙哇!亚森·罗平!啊!这个怪人,还真有点气派呢!喂!

“好了,潇洒地跳下去吧……准备好了吗?老伙计,这是最后一次冒险。不后悔吗?后悔?上帝呵,为什么?我的一生真是壮烈。啊!多洛莱,你这个可恶的魔鬼,还不来!还有你,玛尔莱舍,你为什么不说话?……而你,皮埃尔·勒迪克……我来了!……被我害死的三个人,我来跟你们相会了……啊!

“热纳维耶芙,我亲爱的热纳维耶芙……啊!这事完结了吗,演戏的老伙计?……喏!喏!我来了……”

他把另一条腿也跨过去,看了看深渊底下阴暗而静止的海水,又抬头道:“永别了,不朽的大自然,值得赞美的大自然!永别了,一切美好的事物!永别了,壮丽辉煌的大千世界!永别了,人生!”

他向大地,向天穹,向太阳连连抛去飞吻……然后,交抱起双臂,纵身跳下绝壁。

西迪—贝尔—阿贝斯。外籍军团营房。在报告厅旁边一间低矮的小房间里,一个副连长在吸烟,看报。

旁边,朝院子打开的窗户边,有两个大个子军士,在叽叽喳喳地说着难听的法语,其间夹杂着一些德语。

门开了。走进一个人来。他身材单瘦,中等个头,衣着优雅。副连长站起来,愠怒地对来者喝道:“哦!传令兵有何吩咐?……哎,您,先生,您要干什么?”

“要当兵。”

说得很明确,不容拒绝。

两个军士窃窃傻笑。那人瞟着他们。

“简单地说,您是想参加外籍军团?”副连长问。“是的,想参加,但有个条件。”

“哟,还有条件?什么条件呐?”

“就是不在这里发霉。有一个连要开赴摩洛哥。我要参加那个连。”

一个军士又嘲笑起来。大家听见他说:“摩洛哥就要大乱了。先生却要参加……”

“少废话!”来人吼道,“我不愿被人家嘲笑。”声音冷峻,威严。

军士是个彪形大汉,样子粗鲁,回话说:“哼!傻瓜,跟我说话,得换一种口气……不然……”

“不然又什么?”

“就得见识见识我是谁……”

来人走到他身边,一把搂住他的腰,把他推到窗边,掀到院子里。

然后他对另一个军士说:“轮到你了。滚!”

另一个走开了。

来人立即走到副连长身边,说:“中尉,求您跟连长说一声,西班牙大贵族堂路易·佩雷纳,内心是个法国人,希望加入外籍军团。去吧,朋友。”

副连长有些困惑,没有动。

“去吧,朋友,马上去。我没有时间可以耽搁。”

副连长站起来,一只眼惊愕地打量着这位叫人不解的角色,然后乖乖地出去了。

这时,亚森·罗平拿出一支烟,点燃,坐在副连长的位子上,大声说道:“既然海水不接纳我,或者确切地说,既然在最后一刻,我不愿留在海里,我们就来看看摩洛哥人的子弹是否更具同情心。再说,亚森·罗平为了法国,面对敌人,喋血沙场,这样也更加光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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