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亚森·罗平的头脑里,这个事实不啻一股飓风,在一个混乱的夜晚,挟带着雷鸣电闪,风呼雨啸,奔腾而来。

强烈的闪电一次次地划破着黑夜。在转瞬即逝的电光中,亚森·罗平,全身颤抖,惊恐得直抽搐的亚森·罗平看着眼前的面孔,极力想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没有动,仍然掐着敌人的咽喉,似乎指头僵硬了,无法收回来。再说,尽管他现在知道了真相,却并不觉得这确实是多洛莱。这仍是那个黑衣人,是路易·德·玛尔莱舍,是黑暗中可恶的野兽。他现在逮住了这只野兽,绝不松手。

可是事实真相冲击着他的思想,他的意识。于是他被打垮了,遭受着不安的折磨,讷讷地说:“啊!多洛莱……多洛莱……”

他马上想到了她这样做的理由:疯狂。她是疯子。作为阿尔唐汉姆的妹妹,伊齐尔达的姐姐,作为一个精神错乱的女人和一个酒鬼的女儿,她本人也是疯子。只是疯得怪异。表面上与正常人无异,然而确实精神错乱,理智失常,有病在身。确实可怕。

他对此确信不疑!这是杀人的疯狂。她始终为一个目的所困扰,身不由己地朝这个目的奔去。她嗜血,下意识地乱杀人。

她是为了得到某些东西,为了保护自己,为了掩盖自己杀过人的事实而杀人。但她也是,尤其是为杀人而杀人。杀人满足了她突然生出不可抵拒的欲望。在她一生中的某些时刻,在某种情况下,面对着某个突然变为对手的人,她必须把举着刀的手扎下去。

于是她愤怒得发疯,残忍地、狂乱地扎了下去。

她这个奇怪的疯子,对她的杀戮不负责任,然而盲目中却又是那么清醒!

混乱中又是那么富有逻辑!荒谬中又是那样聪明!多么机灵!多么有恒心!

多么可憎又可钦佩的手段!

亚森·罗平以出奇敏锐的眼力,迅速看清了一连串血淋淋的事件,猜出了多洛莱的秘密历程。

他看到她迷上了已故丈夫的计划,尽管她对这个计划只知道一部分。他看到她也像已故的丈夫一样,想寻找皮埃尔·勒迪克,要嫁给他,好作为王后,回到韦尔登兹那个小王国。她的双亲就是被人不光彩地从那里驱逐出来的。

他看到她来到了豪华大旅馆,进了哥哥阿尔唐汉姆的房间。当时人家还以为她在蒙特卡洛。他看见她好多天穿着黑衣,隐身在黑暗中,贴着墙壁,窥伺着她丈夫。

有一夜,她发现丈夫被绑着,就下了杀手。

早上,就在仆人发现她,要告发她的时候,她下了杀手。

一个钟头以后,就在夏普曼先生发现她,要告发她的时候,她把他拖到哥哥的房间,下了杀手。

她杀这几个人,都十分野蛮,毫无恻隐之心,干得十分利索。

她同样灵活地用电话与她的两个女佣联系上了。热尔特吕德和絮扎纳刚从蒙特卡洛来到巴黎。在蒙特卡洛时,两姐妹中有一个扮演女主人的角色。

多洛莱又穿上女人的服装,扔掉让她变得让人认不出来的金色假发,下到底楼,与刚进旅馆的热尔特吕德会合,假装她是刚到巴黎,尚不知道有不幸在等着她。

她真是无与伦比的演员,演出了生活横遭不幸的未亡人的一幕,演得人们大发怜悯,纷纷为她落泪,谁还会怀疑她是凶手呢?

于是她开始了与亚森·罗平的战争。这场残酷的出奇的战争;她先是对着勒诺尔曼先生,然后是对着塞尔尼纳王子来的。白天她躺在长椅上,病病怏怏,恹恹无力,夜里她就爬起来,四处奔走,不知疲倦,凶狠可怖。

她开始施展诡计。热尔特吕德和絮扎纳这两个同伙被她吓住了,也被她制服了,两人都替她充当替罪羊,也许像她一样乔装改扮,老斯坦韦格被阿尔唐汉姆男爵劫持那天在司法大楼便是这样。

于是她又犯下一连串凶杀罪。先是古莱尔被投入水中淹死。然后是她哥哥阿尔唐汉姆被杀死。啊!在格利西纳别墅的地道里进行的殊死搏斗,那魔鬼在暗处所干的勾当,今天都清清楚楚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是她揭穿了他王子的假面目;是她告发了他,把他投入了监狱,打乱了他的计划;是她耗费了几百万,以赢得胜利。

接下来事件急速而至。絮扎纳和热尔特吕德失踪了,大概已不在人世!

斯坦韦格被暗杀!她妹妹伊齐尔达也死于非命!

“啊!可耻,可恨!”亚森·罗平嘀咕道,因为憎恶和仇恨而跳起来。

他恨透了这可恶的女人,直想把她杀死,把她毁灭。两个人紧贴在一起,一动不动地躺在初露的惨淡曙色之中,看上去真叫人吃惊。

“多洛莱……多洛莱……”他绝望地低声念着。

接着,他惊恐地往后一跳,目光慌乱。什么?出了什么事?他怎么觉得两只手下冰凉冰凉?

“奥克塔夫!奥克塔夫!”他大叫道,忘了司机不在城堡。

援救!他需要援救,需要来个人帮他,让他放心。他怕得发抖。啊!他觉得手下冰凉,死亡的冰凉。这可能吗?……难道,在这不幸的几分钟里,他痉挛的手指……

他强迫自己去看俘虏。多洛莱一动不动。

他一步跪下来,把她拖向自己。

她死了。

有好一阵他都处在一种麻木状态。他的痛苦似乎分解了溶化了。他不再觉得难受。他不再有仇恨,不再有怒火,什么感情都没有了…………只有一种傻乎乎的精疲力竭的感觉,只有一个人挨了致命一击,不知是死是活,是否能思想,是否做恶梦那种感觉。

不过他还是觉得刚刚发生了一件正义的事情。他不曾有一刻想到是自己杀了人。不,不是他杀的。是超出他和他的意志以外的力量杀的。是命运,不可改变的命运除掉了害群之马,完成了正义之举。

外面,鸟儿在啁啾。沐浴着春风,准备开花的老树下面,焕发出一片生机。亚森·罗平从麻木中清醒过来,觉得心底渐渐涌出一股难以描述的荒谬的同情。诚然,这女人可恶、卑鄙,罪大恶极,可她毕竟还年轻,况且已不在人世了。

他又想到这女人清醒时所遭受的折磨。当这可恶的疯子恢复理智时,看到自己的行为造成的悲惨后果,会感到多么痛苦。

“保护我……我是这样不幸!”她哀求道。

她要求别人保护她,抵挡她本人,她的野兽本性,和她身上那迫使她杀人永远杀人的恶魔。

“永远吗?”亚森·罗平寻思。

他记起前天晚上,她站在他床边,朝他这个几个月来,紧追不舍,迫使她干出一连串暴行的敌人举起钢刀,却没有扎下去。那天晚上她没有杀人。

其实她要下手很容易:敌人躺在床上,软弱无力,了无生气。只要一刀,这场生死搏斗就完了。可是她没有下手。她也服从于超乎残忍之上的感情。她对这个常常超出自己的人怀有隐约的友善和敬佩之情。

那一次,她没有杀他。而这一次,由于命运那确实可怕的回报,他却把她杀了。

“我杀了人。”他想道,从头到脚不寒而栗,“我的手扼杀了一条活生生的性命,而且这是多洛莱的性命!……多洛莱……多洛莱……”

他不断地呼唤她的名字。她的名字的意思是痛苦。他不停地端详她,端详这个了无生气,引人伤感,再也不会侵犯别人的躯体,端详这堆可怜的,像一堆树叶或路边一只死鸟一样没有意识的软肉。

啊!现在他是杀人者,而她只不过是受害者,他面对着她时,怎么可能不因为怜悯而全身颤抖?

“多洛莱……多洛莱……多洛莱……”

天色大亮时,他还坐在死人旁边,回忆往事,陷于沉思,嘴唇翕动着,不时吐出一些伤心的声音:“……多洛莱……多洛……”

然而他必须行动。可是,他的头脑一片混乱,不知该朝哪个方向行动,也不知该从哪儿入手。

“先把她的眼睛合上吧。”他寻思。

她那双美丽的金色眼睛尽管一片茫然,却仍保留了生前那充满魅力的忧郁的温柔。难道这双眼睛是恶魔的眼睛?尽管自己有清醒的认识,并且面对着这不容怀疑的事实,可是亚森·罗平还是不能把他思想深处截然不同的两个形象合为一个人。

他立即俯下身,抹下她长长的光滑的眼皮,拿了一块纱巾将她挛缩的面部遮住。

于是他觉得多洛莱离得更远了。这一次在这间房子里,在他身边,穿着深色衣服,一副刺客装扮的,正是那黑衣人。

他壮起胆子去碰她,摸她的衣服。

一个内衣袋里,有两只皮夹。他掏出一只,打开来看。

他先看到一封信。是斯坦韦格那个德国老头写的。

内容如下:

我若是来不及揭露可怕的秘密就丧了命,那就请大家明白:我朋友克塞尔巴赫是他妻子杀的。她真名叫多洛莱·德·玛尔莱舍,是阿尔唐汉姆的妹妹,伊齐尔达的姐姐。

那两个姓名的打头字母L和M就代表她。平时,在两人相处时,克塞尔巴赫从不叫妻子多洛莱。因为这名字的意义是痛苦和悲哀。他叫她勒蒂西娅,是欢乐的意思。L和M就是勒蒂西娅和玛尔莱舍——克塞尔巴赫在送给她的所有礼物上都刻上这两个打头字母,比如说在豪华大旅馆找到的那只烟盒上就有这两个字母。它是克塞尔巴赫太太的东西。她在旅行中养成了吸烟的习惯。

勒蒂西娅!她在四年中确实给了他欢乐。不过这是作伪和欺骗的四年。她在这段时间里准备把真心实意爱她的丈夫置于死地。

也许我该立即把这些情况说出来。可我想到老朋友克塞尔巴赫,就失去了勇气。毕竟她是跟他姓呀。

再说我也害怕……那天我在司法大楼认出她时,我从她眼里看出了杀机。

我的软弱能救我一命吗?

亚森·罗平心想:“他也是她杀的!……当然,他知道得太多了!……姓名打头的字母……勒蒂西娅这个名字……吸烟的秘密习惯……”

他想起最后一夜,她房里的烟味。

他继续翻第一只皮夹。

有一些纸条是用密码写的,大概是多洛莱与同伙秘密接头时,他们交给她的……

有些纸片上写着一些地址,一些裁缝店或时装店的地址,但也有下流酒吧和色情旅馆的地址……还有一些人名……二三十个人名,都是怪里怪气的,什么屠夫埃克托、阿尔芒·德·格莱纳尔、病夫……

有一张照片吸引了亚森·罗平的注意力。他仔细一看,立即像被弹簧弹射一样,扔了皮夹,冲出房间,小楼,跑到花园里。

他认出那是关在卫生检疫所监狱的路易·德·玛尔莱舍的像片。

直到这一刻他才想起明天是行刑的日子。

既然多洛莱是黑衣人,是凶手,那么路易·德·玛尔莱舍就确实叫莱翁·玛西埃,就是无辜的。

无辜?可是在他家搜出的那些证据,皇帝那些书信,所有那些铁证,所有那些无可否认地指控他的东西又是怎么回事?

亚森·罗平站了片刻,脑子里乱哄哄的。

“啊!”他叫起来,“我也成了疯子。可是,必须行动……明天就要行刑了……明天……明天一早……”

他掏出怀表。

“十点……赶到巴黎要多少时间?是这样……我下午赶到那儿……对,下午赶到那儿,非这样不可……晚上,我就要采取措施,阻止……可是什么措施?怎么证明他是无辜的?……怎么阻止行刑?唉!管他哩!……到了那儿再说,难道我不是叫亚森·罗平?……走吧……”

他跑进城堡,叫唤:“皮埃尔!你们看见皮埃尔·勒迪克先生吗?啊!你在这儿……听我说……”

他把皮埃尔·勒迪克拖到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急迫地说:“听我说,多洛莱不在城堡……对,为一件急事出门了……昨夜坐我的汽车上路的……我也要动身……你不要说话!一句话也不要问……耽误一秒钟,事情就无可挽回了。你等会把所有仆人都打发走,不要作任何解释。钱在这里。半个小时之内,城堡必须走空。在我回来之前,任何人不准回来!……你听到了,你也一样……我不许你回来……什么原因我以后再跟你说……反正很严重。喏,带上钥匙……你在村里等我……”

他冲了出去。

十分钟后,他找到了奥克塔夫。

他跳进汽车。

“去巴黎。”他吩咐。

这一趟旅程真是一次和死亡赛跑的旅行。

亚森·罗平认为奥克塔夫开得不快,亲自掌了方向盘。他开起来真是不顾一切,快得令人头晕目眩。无论是在公路上,还是穿过村落,在城市人来人往的街道上行驶,他都把车开到时速一百公里。有些人被汽

车擦着了,气得大骂,可是汽车早开远了……不见踪影了。

“老板,”奥克塔夫一脸苍白,嘟嘟哝哝道,“我们会送命的。”

“你,也许会,汽车,也许会,可我会赶到巴黎。”亚森·罗平说。

他觉得,不是汽车载着他跑,而是他载着汽车跑。他凭着自己的力量、意志冲破阻碍向前飞奔。既然他的力量用之不竭,既然他的意志阔大无边,又会有什么奇迹阻止他到达呢?

“我会到达巴黎的,因为我必须到达。”他反复说。

他想到,如果他不能及时赶到,加以援救,那人就必死无疑,那神秘的路易·德·玛尔莱舍。那家伙死不开口,脸上不露半点声色,真叫人大惑不解。在公路的喧闹中,在枝叶卷起阵阵怒涛的大树下面,在思绪纷飞,万念交杂的时候,亚森·罗平仍在作着一个假设。“这假设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合逻辑,越来越像真的,就像确有其事似的。”他寻思道。既然他知道了多洛莱那可怕的真相,也就窥见了这疯女人所用的办法和所有的罪恶意图。

“是啊,针对玛尔莱舍的这个最可怕的阴谋,就是她炮制的。她想干什么?嫁给皮埃尔·勒迪克,成为她被放逐出来的那个小国的女王。这个目的是可以达到的,甚至她伸手可及。她已经让皮埃尔·勒迪克爱上她了。只有一个障碍……就是我,我好多个星期以来,一直孜孜不倦地拦着她的路,她每次犯罪后都碰到我,她害怕我的心明眼亮,她知道我不查出罪犯,不找回皇帝那批书信决不罢休……

“那么,既然我需要罪犯,那就把罪犯交出来吧。罪犯就是路易·德·玛尔莱舍,或确切地说,莱翁·玛西埃。这个莱翁·玛西埃究竟是什么人?她嫁人之前是否认识他?她是否曾爱过他?这都是可能的,不过我们也许永远不得而知了。有一点却是肯定的,就是她注意到了自己与莱翁·玛西埃身材与步态相似,像他那样穿一身黑服,再戴一顶金色假发,就很像他了。她观察了那个孤独人的怪异生活,知道他喜欢夜里出去,并注意到他在街上行走,摆脱可能的跟踪者的方式。因此,预见到将来可能发生什么事儿,她就让克塞尔巴赫先生在户籍簿上刮去多洛莱的名字时,填上路易这个名字,路易·德·玛尔莱舍的缩写L.M.正好与莱翁·玛西埃的缩写一样。

“行动的时机来了,于是她策划阴谋,又付诸实行。莱翁·玛西埃不是住在德莱兹芒街吗?她便吩咐手下在平行的街安营扎寨。而且,她还亲口告诉我领班多米尼克的住址,让我去查找那七个匪徒。她知道,我一旦上了路,就会顺藤摸瓜查到底,也就是说,通过七个匪徒,查出他们的头领,查出那黑衣人,查出莱翁·玛西埃,查出路易·德·玛尔莱舍。

“果然,我先查到了七个匪徒。这时,会发生什么事情?或者是我被打败,或者是两败俱伤,一同毁灭,像她在维涅街那晚上所希望的那样。这两种结果,无论哪一种,多洛莱都达到了摆脱我的目的。

“可是,事情的结果是,我逮住了七个匪徒。于是多洛莱逃出了维涅街的寓所。我在旧货商的仓库里找到了她。她把我引到莱翁·玛西埃,也就是说路易·德·玛尔莱舍身边。我在他屋里找到了皇帝那些书信。那也是她预先放在那儿的。我把莱翁·玛西埃交给了司法当局。我揭示了两个库房之间的秘密联系。这其实是她让人开通的。我把她准备的证据提交出来,我拿出她涂改的文件,证明莱翁·玛西埃是盗用了莱翁·玛西埃的身份,真名叫路易·德·玛尔莱舍。

“这一来,路易·德·玛尔莱舍就小命难保了。

“多洛莱·德·玛尔莱舍终于大获全胜,排开了所有的嫌疑,因为罪犯被发现了,她罪恶卑鄙的过去被掩盖了,她丈夫死了,哥哥死了,妹妹死了,两个仆人死了,斯坦韦格死了,几个同伙也被我五花大绑,送到韦贝手里,她还多亏我,摆脱了自身的包袱:她让那个无辜的男人替代她成了罪魁祸首,那男子却要被我送上断头台了。这样,多洛莱处处得胜,不仅掌有亿万家财,又得到皮埃尔·勒迪克的爱慕,她将成为女王。”

“啊!”想到这里,亚森·罗平勃然大怒,叫了起来,“那无辜男人不能死。我以头颅担保,决不能让他死。”

“当心,老板。”奥克塔夫吓坏了,说,“我们接近了……这里是郊区……城厢……”

“你要我怎样?”

“会翻车的……路滑……难以控制……”

“那活该。”

“当心……那儿……”

“什么?”

“有轨电车,拐弯……”

“让它停下!”

“放慢速度,老板。”

“不行!”

“那我们完了……”

“过得去的。”

“过不去。”

“过得去。”

“啊!妈的……”

一声撞击……几声惊叫……汽车挂在电车上,又被甩出来,碰到一排栅栏,一连铲掉了十来米长的木条,最后碰到一段路坡的拐角上,碰得稀巴烂。

“司机,没载客吧?”

亚森·罗平伏在路坡草地上,截住一辆出租汽车。

他站起来,看到自己的汽车碰坏了,一群人正围着奥克塔夫忙来忙去,便跳进出租车。

“博沃广场,内政部……二十法郎酒钱……”

坐进汽车后座之后,他又说:“啊!不行,不能让他死!不行,一千个不行,我的良心不允许!被那女人玩弄,像中学生一样上当受骗,已经叫人够难受了……赶紧中止!不能再干傻事了!我已经让人抓了这个不幸的人……已经让人判了他的死刑……甚至把他领到了断头台脚下……但我不能让他登上去!……绝不能登上去!他若登上去了,我就只能给自己喂一颗子弹了!”

汽车驶近入城口。亚森·罗平凑向前:“司机,要是不停车,再给二十法郎酒钱。”

他对入市税征收站的人叫道:“保安局的!”

汽车开过去了。

“喂,不要放慢速度!”亚森·罗平大叫道……“快点!……再快一点!你怕碰着那些老女人?压过去吧。我来出钱。”

不过几分钟,他们就到了博沃广场的内政部。

亚森·罗平跑过院子,冲上主楼梯。候见室里坐满了人。他在一张纸上写了“塞尔尼纳王子”几个字,把一个接待员推到一个角落,说:“我是亚森·罗平。你认识我,对吗?这个位置是我替你弄的,退下来的一份好差使,对吗?只是,你得立即领我进去。去吧,递上我的名片。我只求你办这件事。你放心,内阁总理会谢谢你的……我也会……可是傻瓜,走呀!瓦朗格莱在等我哩……”

十秒钟以后,瓦朗格莱本人从办公室门口探出头来,说:“有请‘王子’。”

亚森·罗平疾步走进去,立即关上门,打断总理的话,说:“别,别说话,您不能逮捕我……不然会害了您,还要带累德国皇帝……别,……现在要干的不是这事。是这样,玛尔莱舍是无辜的。我发现了真正的罪犯……就是多洛莱·克塞尔巴赫。她已经死了。尸体就在那边。我有不可否认的铁证。无可置疑。是她……”

他停住话。瓦朗格莱似乎没听明白。

“喂,总理先生,必须救出玛尔莱舍……您想想……一起错案冤案!……一个无辜百姓就要掉脑袋了!……请下令……再补充一些情况……我知道吗?……可得快点,时间紧得很。”

瓦朗格莱认真地看着他,接着走到一张桌子跟前,拿了一份报纸递给他,手指着上面一篇文章。

亚森·罗平扫了一眼标题,念道:处决恶魔。今晨,路易·德·玛尔莱舍经受了最后的痛苦……

他没有念下去,只觉得一阵晕眩,浑身发软,绝望地“呀”了一声,就倒在一张扶手椅上了。

他在那里躺了多久?后来,他出了内务部,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只记得屋里一片沉寂,又记起瓦朗格莱俯身向他,用冷水浇醒他。他尤其记起总理那低沉的声音:“听我说……这话再不能说了,对吗?无辜,这是可能的,我并不说他不是无辜的……不过说出去有什么益处呢?闹出丑闻?一起错案会引出极为严重的后果。有必要这样做吗?平反昭雪?何必呢?他甚至判决时都用的不是真名。公众憎恶的是玛尔莱舍那个名字……这正好是罪犯的名字……那么……?”

总理把亚森·罗平慢慢推向门口,说:“去吧……回到那边……把尸体毁掉……毁尸灭迹,嗯?整个案子,不要留丝毫痕迹……我相信您能做到,对吧?”

于是亚森·罗平回那边去。像个机器人一样回那边,因为人家要他这样做,因为他自己的意志已经荡然无存。

他在火车站等了几个钟头,无意识地吃了饭,拿起车票,进了车厢。

他头脑发烧,睡不好,不是做恶梦,就是迷迷糊糊地醒着。他始终琢磨不透玛西埃为什么不为自己辩护。

“准是个疯子……肯定……半疯半不疯的……从前认识她……一生都被她害了……过得不痛快……活着和死了一样……既然这样,又何必为自己辩护呢?”

这种解释他只感到一半满意。他发誓有朝一日一定弄清这个谜,查出玛西埃究竟在多洛莱的生活中充当什么角色。不过眼下有什么用呢?他只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一个事实:玛西埃疯了。他固执地反复念着:“他是个疯子……玛西埃肯定是个疯子。再说,玛西埃家这些人都疯了……整个家族都是疯子……”

他头脑里一片茫然,说着胡话,含含糊糊地念着一些人的名字。

不过,到了布鲁根火车站,他下车时,吸了早晨的新鲜空气,忽然一下变得清醒,看问题的方式也完全不同了。他叫道:“唉!不管怎么说,该他倒楣!他本来只要提出抗辩……我毫无责任……他是自杀……这只是冒险活动中的一个无关紧要的角色……他死了……我觉得可惜……可又救他不了!”

行动的需要又使亚森·罗平兴奋起来。虽说他被这起错杀无辜的冤案所伤害,所折磨——因为他知道,无论怎么说,自己是这起冤案的制造者——

他还是抖擞精神朝前看。

“两军交战,事故不可避免。因此,我们就不想它了。反正没有失去什么。相反,倒是赢得了什么!因为多洛莱是个障碍,皮埃尔·勒迪克爱上她了。既然她现在死了,皮埃尔·勒迪克就属于我了。他将娶下热纳维耶夫,像我所决定的那样!他将去治理那个大公国!而我将成为主宰!而欧洲,欧洲将属于我!”

他定下心,突然一下充满了信心,脑子又兴奋起来,狂热地在路上比划着,把一柄想象的宝剑抡得团团转。那是一个随心所欲,号令天下,战无不胜的统帅的宝剑。

“亚森·罗平,你将当国王!你将当国王,亚森·罗平!”

到了布鲁根村子里,他向人打听,得知皮埃尔·勒迪克昨天到饭馆里吃了午饭,以后就不见人了。

“怎么,”亚森·罗平问,“他没在这儿睡?”

“没有。”

“他吃过午饭去了哪儿?”

“往城堡走了。”

亚森·罗平离开村子,心里颇为纳闷。他走之前明明吩咐年轻人,把仆人打发走,关闭城堡,不要再回来。

他马上就发现皮埃尔违背了他的命令:城堡的栅门开了。

他走进去,在城堡的各个角落跑了一圈,呼唤着年轻人。可是没有回应。

突然,他想到了小木屋。谁知道呢?皮埃尔·勒迪克也许替心上人担心,为直觉所引导,去了那边寻找。而多洛莱的尸体就在那边!

亚森·罗平甚为不安,立即跑起来。

乍一看去,小木屋里似乎无人。

“皮埃尔!皮埃尔!”他叫道。

他没有听到动静,就走进前厅,走到他住过的卧室。

走到门口,他怔怔地站住了。

在多洛莱的尸体上方,吊着皮埃尔·勒迪克的尸体。他悬梁自尽了。

亚森·罗平不动声色,从头到脚缩起身子。他不愿流露出一个绝望的动作,也不愿说哪怕一句粗话。在命运给他这样残酷的打击之后,在多洛莱杀了那么多人并死于非命之后,在玛西埃被处决之后,在如此多的灾难和激变之后,他觉得需要保持绝对的自制力。否则,他的理智会出毛病……

“白痴!”他朝皮埃尔·勒迪克的尸体挥着拳头,“大傻瓜,你就不能等一等?不要十年,我们就可收回阿尔萨斯和洛林省。”

他试图说一些话,作出一些动作姿态,来发泄心中的怒火。可是他脑子里一片茫然。他觉得头颅就要炸裂。

“啊!不,不,”他叫起来,“不要这样,小姑娘!亚森·罗平也疯了!啊!不,孩子!你要觉得开心,就往

脑子里打一枪。好吧。其实,我看不出会有别的结局。可是,亚森·罗平又老又笨了,坐一辆小马车,这样可不行!小伙子,漂亮点,结束得漂亮点!”

他使劲地跺着脚,高高地抬起膝头,就像有些演员装疯卖傻的样子,嘴里大声嚷着:“勇敢点,老伙计。勇敢点,众神在看着你呐。抬起头!挺起肚子,当然!也要挺胸!你周围的一切都倒了!……你失去了什么?这就是失败了,一切不灵了,一个王国扔到水里了,我失掉了欧洲,世界也烟消云散了么?……那又怎么样?笑吧!要么当亚森·罗平,要么就投湖算了……来吧,笑吧!大声点……好极了……天呐,这多滑稽!多洛莱,老朋友,来支烟吧!”

他冷笑着弯下身,碰到了死者的脸庞,身子闪了几闪,倒在地上,人事不省了。

过了一个钟头,他站起来。危机过去了。他又恢复了自制力,神经也放松了。他开始认真地,一声不响地考虑自己的处境。

他觉得需要作出重大决定。他本以为自己胜券在握,可是,才几天功夫,那些未曾料到的灾祸就接踵而至,硬是把他的生活搅得一团糟。他打算怎么办呢?重打锣鼓另开张,把垮了的楼房又盖起来?他已没有这份勇气。那么,怎么办?

一上午他都在花园里踱来踱去,心情抑郁,步履沉缓。现在,他把自己的处境看得清清楚楚。渐渐生出死的念头,并且越来越强烈。

不过,自杀也好,活着也好,他都有一串事儿要干完。他的脑子突然冷静下来,把这些事情看得清清楚楚。

教堂的挂钟敲响了中午十二点。

“行动吧。”他毫不沮丧地说。

他十分沉着地回到小木屋,走进自己的卧房,站上一个凳子,割断吊着皮埃尔·勒迪克的绳子。

“可怜虫!”他说,“你早该这样了结,一根麻绳吊着颈。唉!你不是当大人物的命……我早应该料到这一点,省得把自己的命运和一个做诗的家伙捆在一起。”

他在年轻人口袋里搜了一遍,什么也没找着。不过,他想起多洛莱还有一个皮夹,就从她口袋里摸了出来。

他打开一看,不觉吃了一惊。皮夹里有一扎信,外观他很熟悉。他立即认出那多变的笔迹。

“皇帝的信!”他寻思道,“写给老宰相的信!……我亲手从莱翁·玛西埃家里搜出来,并交给瓦尔德马尔的那扎信……这是怎么搞的?……难道她又把它们从瓦尔德马尔那傻子手里取回来了?”

突然,他一拍额头:“不,傻子是我。这些信是真的!她留着,是准备时机到了敲诈皇帝的。而那些,我送回去的那些是假的,是她或者某个同伙抄的,放在我拿得到的地方……而我却像个楞头青,让她骗住了!见鬼,女人一卷进来,事儿就……”

皮夹里还剩一张硬纸片。是一张相片。他抽出来一看,是自己的相片。

“两张相片……玛西埃和我两人的……大概是她最喜欢的两个人……因为她爱我……奇特的爱情,是由对我的敬慕演变而来的。对这个冒险家,这个单枪匹马打败她派来袭击我的七个匪徒的汉子的敬慕。离奇的爱情!那天我告诉她我的伟大梦想,我感觉到她生出了爱意。真的,那一刻她起念要牺牲皮埃尔·勒迪克,把她的梦与我的梦合为一体。要是没有发生镜子那个插曲,她就被我征服了。可是我发现了那面镜子,使她害怕了。我已经接触到事实真相了。她为了救自己,必须杀死我。于是她打定了主意。”

他好几次若有所思地重复道:“然而,她爱我……是啊,她爱我,像别的女人……被我伤害过的女人一样爱我……唉!那些爱我的女人都死了……这一个也死了,被我扼死的……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他低头念着:“活着有什么意思呢?还不如去冥间与她们相会,与那些爱过我的女人,难道不是吗?……她们是因为爱我而死的,索尼娅、莱蒙德、克洛蒂尔德·代斯唐热、克拉克小姐……”

他把两具尸体并排摆在一起,拿一块布盖上,在一张桌边坐下来,写道:“我事事获胜,然而我又失败了。我达到了目的,然而我倒下了。命运比我更强大……既然我爱的人不在人世了,我也就弃世而去算了。”

他签上名:亚森·罗平。

他封好信,把它塞进一只瓶子,从窗口扔出去。瓶子落到花坛里的软土上。

接着他弄来旧报纸,稻草,从厨房里找来刨花,在地板上堆成一大堆。

又在上面浇上煤油。

又点上一支蜡烛,扔在刨花上。

火苗忽地一下窜了起来。其他刨花,报纸也着了。火焰迅速蔓延,熊熊燃烧,噼啪作响。

“上路吧,”亚森·罗平说,“小楼是木结构,就像火柴一样一点就着。等村里人赶来,砸开栅门,跑到这花园尽头……已经太晚了!他们只会发现一堆灰烬,两具焦尸,不远的地方,还有一个瓶子,装着我的绝命书……永别了,亚森·罗平!善良的人们,把我埋葬吧,用不着举行仪式……用运载穷人尸体的柩车即可……不用鲜花,不用花环……一个简朴的十字架,刻上这句话即可:‘冒险家亚森·罗平在此长眠。’”

他走到围墙,一翻而过,回头望去,只见火焰腾空而起,在天上漫卷……

他走回巴黎,心情沉重,步履蹒跚,被命运压得佝偻着腰。

沿途的农民看到这个旅人拿出大额钞票,来支付一个半法郎的饭钱,一个个都觉得惊异。

有一晚,在森林深处,三个剪径的强盗向他进攻,一顿棍棒,把他打得半死不活,倒在地上……

他在一家客栈住了八天。他不知去哪儿……干什么?要攀住什么?他活厌了。他不愿活了……不想活了……

“是你!”

埃尔纳蒙太太站在加尔舍别墅小房间里,一脸苍白,圆睁大眼,颤颤巍巍地、惊慌失措地看着对面这个人。

亚森·罗平!……亚森·罗平来了!

“你!”她说,“……你!……可报上都说你……”

他凄然一笑:“是啊,我死了。”

“那么!……那么!……”她朴实地说。

“你是想说,我要是死了,就不要来这儿缠人了。可你得相信,我是有理智的呀,维克图瓦。”

“可你的样子变了!”她怜悯地说。

“有丝毫沮丧……不过已经完了。听我说,热纳维耶芙在吗?”

她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一步跳过来:“你会留下她吧,嗯?哼,这一回,我可不会再让她走了。她回来时精疲力竭,心神不定,脸上没一点血色,养了这些天,好不容易才把颜色养好。你把她留下吧,我求求你。”

他使劲压着老太婆的肩膀:“我希望……你明白吗……我希望跟她谈谈。”

“不成。”

“我要跟她谈谈。”

他把她推开。可她站稳桩子,交抱着两臂,说:“你不如踩着我的身子过去吧。小姑娘只在这里才幸福,别处都不行……你想让她有钱,让她高贵,可你让她不幸福。这事不行。你那个皮埃尔·勒迪克是什么角色?你那韦尔登兹是什么地方?让热纳维耶芙当公爵夫人!你疯了。她没有这福气。其实,你这么安排,全只为你着想。你要的是权力,财富。至于小姑娘,你才没把她放在心上。你什么时候问过一句,她是否爱他,爱你那个无赖大公?你什么时候问过一句,她是不是爱上什么人了?没有,你一次都没问过。你追求的只是你的目标,却不怕伤害热纳维耶芙,害得她下半辈子不幸福。不行,我不答应。她所需要的,是平凡的实在的生活。这种生活,你是不可能带给她的。那么,你来干什么呢?”

他似乎深受震动,不过还是压低声音,可怜巴巴地说:“让我永远不见她,不和她说话,这可不行……”

“可她以为你死了。”

“这正是我不情愿的事情!我希望她知道真相。想到她会像怀念死者一样怀念我,我就心如刀绞。把她领来吧,维克图瓦。”

他的声音如此温和、如此伤感,把老太婆打动了,问道:“听我说……首先,我想弄清楚。她来不来,要看你对她说什么……爽快点,小伙子……你想对她说什么,对热纳维耶芙?”

亚森·罗平郑重地说:“我要跟她说:‘热纳维耶芙,我答应过你母亲,要给你财富,权力,让你过上仙女一般的日子。到了那一天,我的目的如果达到了,我会向你要求一个位置,离你不太远。你那时快乐,富裕,就会忘记,对,我深信不疑,你会忘记我是什么人,确切地说,我过去是什么人。不幸的是,我拗不过命运,没给你带来财富和权力。什么也没给你带来。相反,我倒需要你来帮忙了。热纳维耶芙,你能帮我一把吗?’”

“帮什么?”老妇人不安地问。

“帮我活下去……”

“啊!”她说,“可怜的孩子,你都到这一步了……”

“是啊,”他老实地回答,并没装出痛不欲生的样子,“……是啊,我到了这一步了。有三个人刚刚死了。是我杀的,亲手杀的。这记忆太沉重了。我孤身一人,平生第一回需要帮助。我有权向热纳维耶芙求助。她有义务帮助我……不然……?”

“一切都完了。”

老妇人不说话了,脸色变得苍白,身子开始哆嗦起来。对她从前用奶汁哺育的,不管怎样今天仍是“她的孩子”的人,她又生出一片爱怜。她问:“你准备拿她怎么办?”

“我们去旅行……还有你,如果你愿意同去的话……”

“可你忘了……你忘了……”

“忘了什么?”

“你的过去……”

“她也会忘记的。她会明白,我不再是那种人了。我也不可能再做那种事了。”

“那么,你希望的,真是让她与你一起生活,与亚森·罗平一起生活?”

“与我将成为的那个人一起生活。与为了让她幸福,为了让她能按自己的心愿嫁人而工作的人一起生活。我们将在世界上某个角落定居。我们一起并肩奋斗。你知道我能干什么事……”

她盯着他,缓缓地重复道:“那么,你真希望她与亚森·罗平一起生活?”

他迟疑片刻,明确肯定道:“对,对,我希望,这是我的权利。”

“你希望她扔下她悉心培养的那些孩子吗?扔下她喜欢并且需要的这种工作吗?”

“是啊,我希望,这是她的义务。”

老妇人打开窗户,说:“既是这样,就叫她来吧。”

热纳维耶芙坐在花园里一条长凳上。身边围着四位小姑娘。其他的在奔跑玩耍。

他从正面看着她,看见那双庄重的眼睛里含着笑意。她手里拿着一朵花,正在一片一片地摘着花瓣,一边给那几个专心而好奇的姑娘解释着什么。然后她又向她们提问。姑娘们每回答一个问题,她就吻她们一下,以示奖赏。

亚森·罗平久久地看着她,又激动,又极为不安。种种未曾感受过的情感都在他心头交集。他恨不得要把姑娘搂在怀里亲吻,倾诉对她的欣赏与喜爱。他又想起她母亲,那个死在阿斯普莱蒙小村庄,死于忧伤的女人……

“叫她吧。”维克图瓦又说。

他倒在一把扶手椅上,结结巴巴地说:“我不能……不能……我无权……这不可能……让她以为我死了吧……这样更好……”

他极为沮丧,心情烦乱,身子一耸一耸地抽泣起来,心中充溢着的一股温情,就像那些迟放的花朵,绽开的当天,就凋谢了。老妇人跪下来,声音颤抖地问:“她是你女儿,对吗?”

“对,是我女儿。”

“啊!可怜的孩子!”她也落下泪来,“可怜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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