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死亡的国度,这是仙人掌的土地,这里矗立着石制偶像,在升起,在这里它们接受,一只死人手的哀求,在衰落明星的闪烁下……在理想和现实之间,在运动和行动之间,阴影下落。

——T.S.艾略特,《空心人》

“彼得,你今早做什么梦了?听起来很可怕。”

他看上去很恼怒。

“哦,我的上帝。我又开始了吗?我以为我只会把梦留给自己。我说什么了?把最糟糕的告诉我。”

“我没听明白你说什么。但是听起来好像——委婉地说——你在担心着什么。”

“我一定是个非常令人愉快的伙伴。”他讽刺地说,“我知道。别人跟我说过。完美的床伴——只要我醒着。我没有机会冒险,但总是希望什么时候能好起来。将来我会抽身事外。”

“别傻了,彼得。我抓住你,你就不做梦了。”

“我是不做了。我现在想起来……我们十五个人穿行在长满荆棘的沙漠上,都被锁链捆在一起。我忘了某些细节——做什么或者告诉某人——但是我不能停下来,因为有锁链……我们的嘴里塞满了沙子,到处都是苍蝇……我们穿着深蓝色的制服,必须继续往前走……”

他中断讲述。“我不知道为什么穿深蓝色的制服——一般都是和战争有关。自命不凡的人一般都不讲自己的梦。”

“我想听,听起来非常糟糕。”

“晤,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的……因为行军,我们的靴子破了……我低下头来,看见脚上的骨头,黑色的,因为我们被锁在链子上很长时间,它们正在裂成碎片。”

“但祈求上帝,我们都希望开脱。”

“是的。很像((绞刑犯之歌》@。在铜一样的天空下,只有它是热的——我们知道旅行的结束比开始还要糟糕。都是我的错,因为我忘了——不管它是什么。”

“结果怎么样?”

“没结束。你碰我的时候改变了——下雨了,还有一束菊花什么的……哦,只是关于责任的梦,稍微柔和一些。滑稽的是,我知道自己的确忘记了什么。我醒过来的时候梦还在嘴边——后来就消失了。”

“如果你不担心,它们就回来了。”

“我希望如此,这样我就不会这么内疚了……嗨,本特,那是什么?邮局?上帝啊,小子,你拿的是什么?”

“我们的丝绸帽子,老爷。”

“丝绸帽子?别荒唐了,本特。在乡下我们不需要这个。”

“葬礼就在明天早晨,老爷。我想老爷可能会参加。祈祷书和黑色西装一起放在另一个包裹里。”

“但是该死,我可以不穿戴丧服和高帽参加乡村的葬礼!”

“按照乡下的习俗,尊重别人是被欣赏的。但是您还是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吧。搬家具的两辆货车已经到了。柯克警督在楼下和麦克布赖德先生、所罗门斯先生一起。如果老爷同意,我提议开车去布若克斯福德,采购一些临时必需品——比如两张行军床和一个水壶。”

“彼得,”哈丽雅特从她的信件上抬起头来,说,“有你妈妈来的一封信。她说她今天早晨要去老房子。射击聚会取消了,杰拉德和海伦周末要去阿顿伯里勋爵家。她问我们想不想和她共度一两天。她想我们也许需要休息,换换空气——不是从对方那里,她很小心地解释,而是从她所说的家务管理那里。”

“我妈妈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她能把正确的钉子钉在脑袋上的本事真是不可思议——尤其是她的打击都带着随意的风格。家务管理!这个房子是我们想保存的所有的东西,看隋况吧。”

“你觉得她的建议如何?”

“我希望由你来说我们应该去什么地方。我们不得不去某些地方,除非你真的喜欢本特充满感情暗示的这个水壶和行军床。但是据说,最好别太早让婆婆介入小两口的婚姻生活。”

“婆婆,婆婆。”

“的确,你不要介意那些姻亲,他们不一样。我们曾经讨论过,我们在能够自己生活的时候再回去看他们。”

“我想去,彼得。”

“很好,那么,你应该这样做。本特,给老夫人打电话说我们今晚过去。”

“好的,老爷。”

“由衷的满足。”本特离开后,彼得说,“他放弃调查会很难过,但是行军床和水壶也会打击本特的精神。在某种程度上,我应该感激所罗门斯先生促成此事。我们没有临阵脱逃,而是接到撤退的命令,这样可以带着战争的荣誉走出去。”

“你真是这么想的?”

“是的,我就是这么想的。”

哈丽雅特看着他,感到压抑,就像一个人得到自己梦寐以求的东西时通常会有的感觉。

“你永远也不会想回到这所房子了。”

他心神不安地移动着身子。“哦,我不知道。我可以被束缚在一个坚果壳里……如果不是因为我做了噩梦。”

但是如果失败的阴影总是笼罩着他,他在这所房子里就会一直做噩梦……他把这个话题放到一边,问:

“妈妈那边还有什么新闻吗?”

“准确地说,不是新闻。当然,她为我们遇到这么多麻烦感到抱歉。她想她给我们找到了两个合适的女仆,十一月份入住。支形吊灯已经挂起来了,每一粒水晶都已经分离、静音了,这样它们就不会碰撞发出叮当声;她让调音师连续弹了一个小时钢琴,这样就不会发出单一的叮咚声。亚哈随鲁星期二晚上抓到了一只老鼠,放在富兰克林卧室的拖鞋里了。你的侄子杰里和一个警察争执,但是又解释道说他的叔叔结婚了,便带着警告和罚单逃跑了。就是这些。其余的——呃,大概意思就是她很高兴我能给你帮助,有点小逆境也不是什么坏事。”

“也许她是对的。总之,我很高兴这是一张令人愉快的便函。还有,这儿有潘达洛斯叔叔给你的便条——我的意思是,保罗叔叔——封在给我的那封信里。他在信中说,他很鲁莽地希望我过去那些年沉迷于他所谓的‘对美德的放纵狂欢’并没有给我留下太多训练出来的专业配偶。他推荐有序的生活,请求我不要允许自己变得太感性,既然情感总是损害生命的力量。我不认识任何一个像潘达洛斯叔叔这样可以在一封信中写满这么多玩世不恭的粗俗忠告的人。”

“我的忠告也是好的。但是不那么玩世不恭。”

德拉盖蒂先生实际上是这样写的:

(我的侄子)他只是有点过于敏感,或者说只是有点好色。他对您的渴望远远大干您对他的渴望。勇敢点吧,不要破坏这种自然流露的感情。他非常清楚自己的想法,他需要全情付出,需要向您倾诉,请不要拒绝他的好意。冷淡,或者卖弄风骚,都会让他受不了,他不懂得约束自己,争吵也会让他感到厌恶,这些您其实早已清楚,对不起!我觉得您是一位非常善良的小姐,相信我侄子的幸福对你我二人都非常重要。也就是说,他是我们幸福生活的来源,希望您从他身上找到自己的幸福。同时,为了让他开心,您只能保持幸福的状态,因为他不能容忍自己的家人过得不开心。此致,祝您一切顺利。

彼得咧嘴笑了笑。

“我不会问写了什么。越是不谈论保罗叔叔的好忠告,就能越快地恢复。他是一个非常可敬的老人,他的判断是如此令人讨厌的合理。按照他的想法,我忍受着浪漫的心,这和我现实的头脑做着捉迷藏的游戏。”

德拉盖蒂先生实际上是这样写的:

……你肯定已经受够了这个女人。她到目前为止经历的爱情都是痛苦的,是你让她知道了爱情的美好。在你身边她体会到了从未体会过的温柔,她应该懂得珍惜。但是,我亲爱的,不要显得那么软弱!她不是那种无知,不成熟的女人,她既聪明又有想法,懂得怎么用大脑解决问题。所以你不能显得太顺从,她不会因为你的顺从而感谢你,而且,也不要对她说这么多的甜言蜜语,说再多好听的她也不会回心转意。你需要征服她,我觉得她还是有宽广的胸怀的。你现在需要克制内心的热情,或者把它们先存起来,等到你们夫妻温存的时候再表露也不迟。另外在适当的情况下,展现一下你雄辩的口才也是必不可少的。你这个年纪,需要明确一点,你现在还远没有到那种被逼得走投无路,必须要发出最后呼救的情况。为了让你的妻子更尊敬你,好好想想用什么方法可以让她不再感到这么无聊……

彼得扮着鬼脸把这封信折起来,问:

“你打算去葬礼吗?”

“我不去了。我没有黑色的大衣用来陪衬你的高帽子,我最好留在这里,留心麦克布赖德先生和所罗门斯先生的货车。”

“本特可以负责这个。”

“哦,不——他渴望参加葬礼。我刚才看见他正在刷他最好的礼帽。你要下楼吗?”

“现在还不去。我的代理商来了一封信。我以为我把一切都处理好了,但是其中一个房客偏偏选择这个时候惹麻烦。杰里跟一个女人搞得不明不白,很抱歉打扰我。但是她丈夫的眼睛里已经冒出勒索的光了。他会做什么呢?”

“我的天!又是那个孩子?”

“我不该做的是给他寄了一张支票。我清楚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的底细,现在需要做的是写一封措辞严厉的信,并附上同样了解他们的我律师的地址。但是我不能下楼,柯克正在窗户那里钻进钻出,掮客手下的人正在古董架那里扯皮。”

“你当然不能。我下去看看。乖乖地忙吧……我过去一直以为你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人,世界上所有的责任都与你无关。”

“财产不能经营自己,真倒霉!侄子们也不行。啊哈!潘达洛斯叔叔喜欢给出长辈的忠告,是不是?相信我到时候也应该给出长辈的意见,这样非常有用。人人皆有得意的时候……很好,吻我……啊,不!看,你向我描述……来吧,跳!你必须认真。”

彼得处理完信件,被好说歹说地劝着穿上了黑色的西服,戴上了拘谨的领结。来到楼下时,看到柯克警督正要离开,麦克布赖德先生正和所罗门斯先生以及一个满面灰尘的自称是女遗嘱继承人代表的职业人士争论得热火朝天。到底他们达成了什么意见,彼得没有过问。结果家具还是要搬走,哈丽雅特(代表彼得)放弃了一切要求,原因有四个:一、他们没有为使用它付过一分钱;二、即使原来的主人用一磅茶的价钱就把它们送掉的话,他们也得不到;三、他们周末要去度假;四、很高兴能尽快把它们搬出房子,这样就能腾出空间来干点别的。

这个问题算是解决了。麦克布赖德先生征求警督的同意继续搬家具。柯克忧伤地点点头。

“不走运?”彼得问。

“一点也不。”柯克说,“就像你说的那样。帕菲和伯特·拉德尔弄得楼上都是印子,但是分不出哪些是上个星期留下的。地板上没有击打后的凹痕。如果一个石头落下来就应该留痕迹——但另一方面,老橡木那么坚硬,如果你举起石头砸它,过一个星期也不会留下什么印儿。我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案子。好像都不知道从何人手。”

“你试着把塞伦从窗户外挤进去了吗?”

“乔·塞伦?”柯克喷着鼻息,“如果你去村子里,就能见到乔·塞伦了。谈到交通阻塞!我长这么大都没见过。半个帕格福德的人都在,整个布若克斯福德的人也在,伦敦的报社记者全来了,还有《布若克斯福德和帕格福德公报》和《北赫特福德广告报》的记者,还有一个小伙子扛着拍电影用的摄影机,小汽车堆满了皇冠酒吧的门口,人都进不去,酒吧前面人山人海,进去也没人给他们服务。乔应付不过来了。我派手下的中士去那里,助他一臂之力。”

“还有,”警督说,“当我们知道吉蒂先生的地盘上整整停着二十辆车的时候,走过来一个小孩,尖叫着,‘哦,求求你了,先生——能不能让我过去?我牵着牛。’——我们不得不再次换地方。事态恶化得难以形容。不会总是这样,我们只能这样安慰自己。葬礼结束后我会把塞伦带过来。”

麦克布赖德先生手下的人工作得很专业。哈丽雅特眼看着她的蜜月住所瞬间被拆分成草、包装箱、卷起来的窗帘、照片像蜘蛛网般乱扔着,屋子仿佛是尘土飞扬的沙漠。她在想,是不是她整个婚姻生活的质量也会像这个万花筒一样。性格就是命运。她和彼得的性格里很可能有什么东西,让他们在没有荒谬的打扰和命运突变的情况下,注定不可能跟冒险靠近。她在帮着收拾火炉用具的时候,突然想起一个结了婚的朋友曾经向她倾诉她的蜜月生活,于是她大笑起来:

“吉姆想去个安静的地方,于是我们去了布里塔尼的一个小渔村。那当然是个可爱的地方,只是经常下雨,我想我们是不是来错地方了,因为我们真是闲得无聊。我们当时很相爱,我没

说我们现在不相爱——但我们有很多时间需要打发,总是静静地坐在那里读书好像也不是个事儿。对于一个观光性质的蜜月来说,至少还有话可说——至少那也是一种安排。”

唉,计划赶不上变化。哈丽雅特从火炉用具上面抬起头来,弗兰克·克拉奇利带着惊奇的表隋说道:

“您需要什么帮助吗,夫人?”

“呃,克拉奇利,我不知道。今天上午你有时间吗?”

克拉奇利解释说,他从大帕格福德带来一群参加葬礼的人;但是他们会在皇冠吃午饭,那之后就不需要他陪同了。

“但是你不想参加葬礼吗?你是帕格海姆合唱团的,是不是?牧师提到会有合唱的节目。”

克拉奇利摇摇头。

“我和古达克夫人吵架了——至少,她和我吵架了,那个柯克……从中作梗。与牧师的妻子和波莉·梅森没有关系。我去找她公布结婚预告,古达克夫人就开始攻击我。”

“哦!”哈丽雅特说。她本人对克拉奇利也不是很满意。但是既然他不知道特威特敦小姐已经把她的麻烦公开了,看来最好也就别提这个茬。现在特威特敦小姐可能已经后悔自己把这件事说出来了。如果把这当个重要的事情告诉克拉奇利,对这个可怜的小女人来说就是更大的羞辱了。况且,一个搬家工人正跪在窗前把青铜骑士和其他艺术品轻轻地放入包装箱,另一个工人正站在梯子上把镜子从墙上取下来,同时思量着怎么对挂钟下手。

“很好,克拉奇利,你可以帮这些小伙子们一把,如果他们需要的话。”

“好的,夫人。我可以把其中一些东西搬出去吗?”

“呃——不,现在还不用。”她转向窗前的工人,他正在把最后一件赃物放进箱子里,并盖上盖子。

“你介意这个房间里的其他东西等到最后再搬吗?我丈夫葬礼后会回到这里,有一两个人随同前来。我们还需要几把椅子。”

“好的,夫人,我们可以去楼上了吗?”

“是的,当然。我们也不会占用这个房间很长时间。”

“好的,夫人。比尔,这边走。”

比尔这个留着小胡子的瘦子从梯子上顺从地走下来。

“好了,乔治。拆下有四根帷柱的床会花我们一点时间。”

“这个人可以帮你们吗?他是这里的园丁。”

乔治看了一眼把梯子拿到房子中央的克拉奇利。“花园里还有几盆植物。”乔治说,“关于它们,我们也没接到什么特殊的指令,我们只知道要把所有的东西都搬走。”

“是的,植物得搬走,还有这里的东西。但这里的东西后搬。你去看看暖房,克拉奇利。”

“外屋还有一些东西,杰克在那里,他也许很高兴有人来帮忙。”乔治说。

克拉奇利把梯子靠在墙上,走了出去。乔治和比尔上了楼。哈丽雅特记起彼得的烟斗和雪茄还放在古董架上,就收了起来。接着传来啪的一声巨响,她迅速地走进食品储藏室。这里已经空空如也了。她脚跟上都带着愤怒地冲向地下室的台阶,甚至都来不及想起来这里曾经躺过什么人。地下室像埃及坟墓一样漆黑一片,她划亮一根火柴,沉重地呼吸着。一切都好。两打半波尔多葡萄酒整齐地排列在架子上,上面用大头钉钉着一张告示,上书几个大字:老爷的财产,勿动!她再次回到光明之中,碰到从后门进来的克拉奇利,他看着她。

“我去看葡萄酒是不是还好。我看见本特贴出告示。但是请告诉其他人无论如何都不能动那些葡萄酒一根指头。”

克拉奇利的笑脸表明哈丽雅特的脸有多么迷人,对比之下,特威特敦小姐和波莉·梅森又是多么的鲁莽妄动。

“他们不可能忘记的,夫人。本特先生已经亲自同他们讲过了——非常郑重地。他看起来非常重视那些瓶子。如果您看见他昨天是怎么责备玛莎·拉德尔的——”

哈丽雅特真希望当时自己在场,而且想听证人到底怎么叙述,但是考虑到克拉奇利的鲁莽又泄了气。此外,不管他知道与否,他在她眼中都不怎么样。她压制了自己的欲望说:

“好了,一定不要让他们忘了。”

“好的,我想,他们不会把桶拿走的。”

“哦,是的——那也不属于我们,除了那些瓶装的啤酒。”

“很好,夫人。”

克拉奇利没拿走任何他想拿的东西,又走了出去,哈丽雅特回到起居室。带着宽恕的怜悯,她把蜘蛛抱蛋从装着它们的花盆里取出来,把它们集中在地板上可怜的一小堆里,和令人讨厌的像塞得太满的针垫样的小仙人掌以及一小株橡胶树摆放在一处。她几乎不怎么管她不喜欢的植物,但它们因为感伤的原因而变得空空荡荡了。彼得嘲笑过它们。如果他的嘲笑能让一株蜘蛛抱蛋变得神圣,她一定会迷恋他的。

“很好,”她大声地对自己说,“我会迷恋他的。”她挑出最大的一株蜘蛛抱蛋,亲吻了它冷漠闪光的表面。“但是,”她开心地对着一棵仙人掌说,“除非你刮胡子,否则我是不会亲吻你的。”一个脑袋突然探出窗口,吓了她一跳。

“对不起,夫人,”那个脑袋说,“外屋的那个婴儿车是你们的吗?”

“什么?哦,亲爱的,不,”哈丽雅特说,她开始身临其境地同情起昨夜彼得的感受,(我知道我应该让自己瞎胡闹——他们两个似乎注定这样。)“那一定是前任主人在大减价的时候买的。”

“说得对,夫人。”那个脑袋说完,吹着口哨消失了。

她自己的衣物收拾好了。本特午饭后不久出现——彼得正在写信——而且发现她正在和橙色的外套作斗争。看了一会儿,他提出帮忙,被允许了。最私密的部分毕竟此前已经打理完毕——虽然,哈丽雅特看到她的内衣还没有装箱,她不记得曾经用过这么多棉纸,而且很吃惊自己居然是这么一个善于打包的人。

不管怎样,都做好了。

克拉奇利走进起居室,手中的托盘里放着很多杯子。

“也许您需要这些,夫人。”

“哦,谢谢你,克拉奇利。你真细心。是的,我们很可能需要。把它们放在那里,好吗?”

“好的,夫人。”他准备好了在此逗留。

“那个叫杰克的家伙,”他停顿了一下突然说,“想知道该拿那些锡制的瓶装的东西怎么办?”

“告诉他就放在食品储藏室里吧。”

“他不知道哪些是您的,夫人。”

“所有贴着‘福特娜姆和梅森’标签的东西。如果还有其他的东西,很可能属于这所房子。”

“很好,夫人……您和老爷以后还会回到这里吗,如果我可以冒昧地问一句?”

“哦,是的,克拉奇利——我确信我们会回来的。你是不是在考虑你在这里的工作?当然。房屋改建的时候我们会离开一段时间,但是我们希望有人照料花园。”

“谢谢您,夫人。很好。”接着是一阵令人感到尴尬的宁静。

接着,“对不起,夫人。我在想”——他把帽子拿在手中,笨拙地绞着,“您看,我和波莉要结婚了,老爷是否……我们本打算开个修车厂,只是我丢了那四十英镑……如果您可以借给我,夫人,我们一定会还给您的——”

“哦,我明白了。呃,克拉奇利,我说什么都不算数。你必须自己和老爷谈。”

“是的,夫人……如果您能帮我说句话,也许……”

“我会考虑的。”

她一辈子也不可能在她的口气里注入真正的温暖。她很想说:“你难道还想让我们把特威特敦小姐的存款也预先支付给你吗?”另一方面,这个要求也不是无理的,既然克拉奇利不可能像她一样知道这么多。面谈结束了,但是年轻人还是站着不走,直到她听见门口传来的汽车声,她才松了口气。

“他们回来了。他们没去多久。”

“是没多久,夫人,不需要很长时间。”

克拉奇利犹豫了一会儿,走了出去。

进来好大一帮人——如果他们都是坐戴姆勒来的,一定看起来像是赶赴葬礼承办人每年请雇工参加一次的宴会;但并非如此!牧师在,有的人可能是坐着他的小车来的。他走了进来,白色法衣和牛津学位服挂在一只胳膊上,像父亲一样用另一只胳膊搀扶着特威特敦小姐。哈丽雅特扫了一眼特威特敦,她看起来比前一天晚上恢复了一点活力。虽然她的眼睛依然因为葬礼的眼泪而红肿着,她戴着小山羊皮手套的手里攥着黑貂皮镶边的手绢。在如此重要的灵车上能成为主哀悼人的激动心情显然让她恢复了一些自尊。拉德尔夫人跟随其后。她那式样老旧古怪的斗篷上镶着闪闪发光的黑珠子,帽子上夸张的装饰快乐地舞动着。她满面红光。本特跟在她身后,手里捧着一摞祈祷书和一顶庄重的高帽子,相比之下,他倒像是死者最亲近的人。他的面色是非常合时宜的阴沉。出人意料的是,跟在本特后边的是帕菲特,穿着一件墨绿色的不知道有多少年头的旧外套,工装服外面套着毛衣,扣子摇摇欲坠。他的高帽不是星期三早晨那顶,帽檐儿是卷边的,显然受到十九世纪风格的影响。

“好了!”哈丽雅特说,“你们都在这里了。”

她疾步向前和特威特敦小姐打招呼,但是被往散热器上放毯子的她的丈夫中途截住了。他一副很有勇气的样子,很可能是因为自我意识引起的。他暗淡的西装和围巾,线条刚硬的黑色外套,卷得很紧的丝绸雨伞造就的氛围被他稍微有点歪斜的大礼帽给破坏了。

“你好啊。”老爷亲切地打着招呼。他把雨伞支在地上,踌躇地微笑着,挥动了一下大礼帽。

“过来坐下吧。”哈丽雅特恢复原本的样子,把特威特敦小姐带到一把椅子前。她接过黑色的小羊皮手套,安慰地捏着。

“耶路撒冷,我幸福的家园,”老爷俯瞰着他的领地,充满感情地吟颂着,“这是被所有人称做完美的城市吗?破坏它的人真是悲哀呀!以色列的战车和它的骑兵!”

他好像还沉浸在参加葬礼和其他庄严仪式后的那种不可靠的情绪中。哈丽雅特严厉地说:“彼得,行为规矩些。”然后迅速转向古达克先生。

“葬礼上有很多人吗?”

“是有很多人参加,”牧师回答道,“真的人数庞大。”

“非常令人满意,”特威特敦小姐大声说道,“——所有这些对舅舅的尊重,”她的脸上一片绯红——她看起来差不多算是漂亮了,“那么一大团花!十六个花圈——也包括您送来的美丽的礼物,亲爱的彼得夫人。”

“十六个!”哈丽雅特说,“想想啊!”她感觉她的腹腔神经丛猛烈地晃了一下。

“还有合唱队!”特威特敦小姐继续说,“这些动人的赞美诗。还有亲爱的古达克先生——”

“牧师的话,”帕菲特先生指出,“如果我可以这样说,先生,真令人激动。”

他掏出一张红底白点的棉布手绢,精神勃勃地大声擤鼻涕。

“哦,”拉德尔夫人同意她的看法,“一切都很完美。在帕格海姆这四十多年,我参加过所有的葬礼,但从来没见过今天这样的。”

她转向帕菲特先生,希望求得他的肯定。趁着这个机会,哈丽雅特问彼得:

“彼得一我们送过花圈吗?”

“上帝才知道!本特——我们送过花圈吗?”

“是的,老爷。温室百合和白色的风信子。”

“多么圣洁得体!”

本特说这是他应该做的。

“大家都在,”特威特敦小姐说,“克拉文医生也过来了,还有老索沃顿先生和夫人,还有布若克斯福德来的杰根斯一家,还有那个告诉我们威廉舅舅不幸的奇怪的年轻人,还有格兰特小姐,她还让所有的小学生捧着花——”

“福利特大街全面戒严。”彼得说,“本特,我看见半导体柜上有杯子。我们应该喝点什么。”

“好的,老爷。”

“恐怕他们强占了啤酒桶。”哈丽雅特扫了一眼帕菲特先生说。

“真棘手,”彼得说,他脱掉大衣,还剩下最后一丝庄严,“好了,帕菲特,也许你可以用其他瓶装的东西补救一下。首次发现,于是他们说,当艾萨克·沃尔顿有一天捕鱼时——”

正当彼得长篇大论的时候,比尔和乔治出人意料地从楼梯上走下来,一个人扛着一个梳妆镜和一个洗手盆,另一个人扛着一个大口水罐和一小束卧室用具。他们好像很高兴屋子里有这么多人,乔治开心地走向彼得。

“打扰了,老爷,”乔治说着,朝着坐在台阶附近的特威特敦小姐的方向轻轻挥动了一下手中的用具,“所有的剃刀和银边的刷子都留在楼上了——”

“呸!”老爷

严肃地说,“没什么是靠粗俗获得的。”他把大衣挂在让人厌恶的陶器上,再加上他的围巾,给水罐盖上他的大礼帽,同时把他的雨伞挂在乔治伸出的胳膊上。“从另一个门把它们运出去,马上把我的人叫过来,告诉你什么是什么。”

“是,老爷。”乔治说,笨拙地慢慢走开了——因为礼帽有倾斜的趋势。令人吃惊的是,牧师用回忆往事的微笑缓解了整体上的尴尬。

“现在,您也许不相信,但是我在牛津的时候,曾经把帽子盖在烈士纪念碑上。”

“是吗?”彼得说,“我曾经和一群人一起把一个敞开的雨伞绑在恺撤的塑像上。那是学会会员的雨伞。啊!饮料来了。”

“谢谢。”特威特敦小姐说。她悲伤地对着杯子摇摇头,“想想我们上次参加彼得勋爵的雪利酒会——”

“天哪,天哪!”古达克先生说,“谢谢,啊!是的,真是这样的。”

他把葡萄酒在舌头上翻转,好像是在和帕格福德最好的雪利酒作比较。

“本特——把厨房里的啤酒拿给帕菲特。”

“是,老爷。”

帕菲特先生说话的语气好像是记起来自己待在不该待的地方,他拾起卷边的礼帽,衷心地说:

“您太仁慈了,老爷。过来,玛莎。把你的帽子和围巾摘下来,我们出去给那些小伙子们帮帮忙。”

“是的,”哈丽雅特说,“本特也许需要你做点午饭什么的,拉德尔夫人,您会留下来跟我们一起吃饭吗,特威特敦小姐?”

“哦,不了。我得回家了。这样不好——”

“您也不必匆忙,”哈丽雅特看到帕菲特和拉德尔夫人离去后说,“我说这个是因为拉德尔夫人——虽然她在某些方面来说是个优秀的仆人——有时还是需要提醒。古达克先生,您还想再来点雪利酒吗?”

“不,真的——我也要回家了。”

“不带着你的植物吗?”彼得说,“古达克先生战胜了麦克布赖德先生,哈丽雅特,让仙人掌去个好人家。”

“考虑过了,没有问题吗?”

“当然,当然,”牧师说,“我付给他钱。这样才对。他得考虑他的客户。另外一个人——所罗门斯,我想这是他的名字——制造了点小困难,但是我们成功克服了。”

“你们怎么做到的?”

“呃,”牧师承认道,“我也给他钱了。但只是点小钱,数目非常少,真的。比不上植物本身的价值。我不希望它们被送进仓库,没人照管。克拉奇利一心一意地照料它们。他很精通有关仙人掌的知识。”

“真的吗?”特威特敦小姐尖声地说,牧师禁不住有点吃惊地看着她。“我真高兴听说弗兰克·克拉奇利完满履行了他的某些职责。”

“呃,牧师,”彼得说,“归你比归我强。我不喜欢这些东西。”

“也许它们不能满足所有人的口味。但是比方说这个——你必须承认它是这种植物中的极品。”

他慢吞吞地走向悬挂的仙人掌,用他的近视眼凝视着,充满了预期的占有的骄傲。

“威廉舅舅,”特威特敦小姐用颤抖的声音说,“一直都是以这些仙人掌为荣的。”

她泪眼盈盈,牧师很快转向她。

“我知道。真的,特威特敦小姐,放在我这里它们会很安全幸福的。”

特威特敦小姐无言地点点头。这时本特走进来,打断了任何进一步的证实,对她说:

“对不起,搬家具的人要清理阁楼,他们想让我问一下那些贴着‘特威特敦’标签的箱子和物品怎么处理。”

“哦!天哪!当然,是的。哦,天哪——是的,请告诉他们我想我最好亲自去看看……你看——天哪!——我怎么能忘了呢?——那儿还有很多东西呢。”她对着哈丽雅特焦急地说,“我希望您别介意——我不会占用您太多时间——但是我最好看一下哪些是我的,哪些不是。您看,我的家太小了,舅舅很好心地让我把一些东西存放在这里——一些我亲爱的母亲的东西——”

“当然了,”哈丽雅特说,“您去哪里都可以。如果您需要什么帮助——”

“哦,非常感谢。哦,古达克先生,谢谢您。”

牧师非常礼貌地把楼梯间的门打开,伸出手。

“我过几分钟就走了,所以现在我要说再见了。当然我还会再来看您的。您也不要太忧伤了,知道吗?实际上,我请求您勇敢起来,像平时一样,星期日来我们这里演奏管风琴。好吗?我们大家都是如此依赖您。”

“哦,是的——星期日。当然,亲爱的古达克先生,如果您希望这样,我会尽力的——”

“哦,谢谢您。我——您—每个人都对我这么好。”

特威特敦小姐在感激和困惑中一溜烟地消失在楼上。

“可怜的小女人!可怜的小灵魂!”牧师说,“真让人悲伤。这个悬在我们上空尚未解决的谜团——”

“是啊,”彼得心不在焉地说,“这不太好。”

他冰冷多思的眼神让哈丽雅特震惊,他还在注视特威特敦小姐出去的那扇门。她想起阁楼上的天窗——还有盒子。柯克先生检查过那些盒子吗,她在想。如果没有——那么,怎么样呢?盒子里会有什么东西吗?一个钝器,也许上面还沾着一些皮肤毛发?她感觉大家沉默了很长时间,直到古达克先生重又突然说起他挚爱的仙人掌:

“现在,这很奇怪一真的很奇怪!”

她看见彼得好像刚从恍惚中清醒过来,走向那个奇怪的东西。牧师带着困惑的表情盯着头顶这个噩梦般的植物。彼得也盯着看,但是盆底离他的脑袋有三四英寸远,所以他能看见的很有限。

“看看那儿!”古达克先生用几乎颤抖的嗓音说,“您看见那是什么了吗?”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支铅笔,用它激动地指着仙人掌中心的东西。

“从这里看,”彼得向后退一步说,“它看起来像一粒霉菌,虽然从这个位置看不太清楚。但是也许对于仙人掌来说只是繁盛的结果。”

“是霉菌。”牧师严肃地说。哈丽雅特感觉他需要明智的同情,于是爬到高背椅子上,这样就可以在一定的水平线上观察这株植物。

“叶子上面也有一些霉菌——如果那是叶,不是茎。”

“有人,”古达克先生说,“给它浇了太多的水。”他责难地看着这对夫妇。

“我们谁也没动过它。”哈丽雅特说。她停顿了一下,想起柯克和本特曾经动过。但是他们不太可能给它浇水。

“我是个非常讲人性的人,”彼得说,“虽然我不喜欢这些长刺的东西——”

他也停止说话了。哈丽雅特看到他的脸色变了。她被吓住了。那张脸属于早晨痛苦地做噩梦的那个人。

“怎么了,彼得?”

她几乎耳语地说。

“在这儿,我们绕过霸王树,霸王树,霸王树——”

“一旦夏天结束,”牧师继续说,“必须控制浇水的次数,真的必须控制。”

“当然,”哈丽雅特说,“不可能是那个博学的克拉奇利干的。”

“我想是的,”彼得好像长途旅行后回到他们身边,“哈丽雅特一你听到克拉奇利是怎么跟柯克说的,他说,上星期三从老诺阿克斯那里领到工资之前,他浇过水,给挂钟上了发条。”

“是的。”

“前天你也看见他又浇水了。”

“当然,我们都看见了。”

古达克先生吓呆了。

“但是,我亲爱的彼得夫人,他不可能那么做。仙人掌是沙漠植物。它在最冷的季节也只需要一个月浇一次水。”

彼得解决了小疑团后,好像重又回到噩梦的轨道上。他嘟囔着:“我记不起来了——”但是牧师没注意。

“有人最近碰过它。”他说,“我看到你们把它放在一个长链子上。”

彼得的喘气就像在抽泣。

“就是。链子。我们都被捆绑在一起。”

挣扎从他的脸上闪过,留下一个空空的面具。“锁链怎么了,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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