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峰太郎八十九岁去世,母亲谷七十六岁去世。我作为独生子降临于世,自己大半辈子生活,都被父母捆绑住了。

假如有兄弟姐妹的话,或许我会自由些,或者我家不这么贫穷,或许也能走自己想走的道路。那么,这本类似“自传”的东西肯定会更有意思的。但是,少年时代是生活在父母的溺爱中,从十六岁起为了添补家庭收入开始打临工,从三十岁时起,为了家庭和照顾父母,弄得身不由己。——我并没有美妙的青春,而是浑浊而昏暗的半生。

父母接连不断地吵架,一直到死也还是这样。又不能离异,一起生活到最后。直到母亲先去世时,他们互相一直怀着怨恨。母亲咽气的时候,父亲虽说就在这个狡小的家中,却连她的近旁也不肯靠近。母亲说与父亲的结合是造孽,我也这样认为。没有比他们更不幸的夫妇了。

父亲骂母亲是个没见识的女人。正是如此。母亲目不识丁。比起她来,父亲常读读报,知道一般的社会常识。

父亲对时事政治很感兴趣。也许是当广岛警察部长的学仆时对法律略有所知的影响。当然,他对政治不是一般的关心,他向往着能观察政治家的动向。而且不可思议的是,他对历史很在行。这虽说是从讲谈本中得来的知识,但就是现在听起来,也决非可笑。

冬天的夜晚,我把脚伸进暖炉,枕在父亲的胳膊上,听太阁记,真不知多有意思。现在,我仍然记得贱岳之战中的一段。

“在大德寺发生烧香之争时,秀吉抱着三法师君悄悄地出现了。这个人才是信长的孙子,是所谓真正的继承人。他看不起柴田胜家,自愿来到佛坛之前。胜家很生气,要抓住他,寺庙的槅扇一下子打开了。胜家一看,寺庙周围满山遍野都布满了秀吉的军队。战旗摇动,海螺吹响。胜家看到这番景象,一下子吓得瘫软在地……”

小时候,我听到这儿,眼前仿佛出现了大德寺周围的群山,就象我每天见到的火之山,在那里一片盔甲在阳光下闪着亮光。

“……佐久间玄蕃攻破了贱岳的中川清兵卫和高山右近的两个碉堡后,耀武扬威,志得意满,在那里安营扎察,不听从部下关于柴田胜家会很快回来的劝告。他大概觉得正在攻岐阜的秀吉,回来还需要两三天吧,而秀吉一方,把柴田诱到贱岳,本是个计谋,因此,听手下人说胜家还在那里,一时大喜,立即吩咐部下,从岐阜到大垣、贱岳附近的路上,命令家家户户准备好喂马的干草和水,做好饭团,点燃篝火。秀吉骑马走在最前面。到了夜晚,因为有篝火,道路明亮;肚子饿了,可以吃上饭团;还可以给马饮水喂草,秀吉的队伍毫不疲惫。他们快马加鞭,当天晚上就赶到贱岳的山脚……佐久间玄蕃看到火光后,起初不相信真的是秀吉的兵马,不多时,秀吉的兵马铺天盖地而来,那火炬火光在山下弯弯曲曲如同一条蛇似的。”

我眼中好象真的看到了风声呼啸的漆黑的山上,燃起星星点点的篝火,我从远处看到山上起火的唯一的印象,就是从这个故事中联想而来的。

父亲的口音混杂着伯耆话与广岛话。他把“家”(日语音为“ie”)发成“e”,把“火”(Ke)发成“Kwa”,据说接近于古代的发音。

如果没有他与母亲的吵嘴,这些的确是愉快的往事。小学三年级时,我差不多能把这些故事理解一半了。那时候,我家已经从下关至长府的街上搬走了。

那时,父亲开始发胖。有一天,有个流浪汉来了,吃了店里的糕团不给钱就逃掉了。我看见父亲追上去把他揍了一顿。我觉得父亲真棒,同时也挺同情那个年轻人。也许因为时近黄昏,才使我更有所感吧。等到我二十二三岁时,空着肚子,身无分文地走在街上,常常想起那时的情景。

当时我家所在的旧坛浦,总共有六七家店,除一家面条店、一家人力车行以外,其余都是做造船木工,或打渔生意的。从那里到长府约有六公里的路程,说起附近的祭祀活动,有赤间富的先帝祭和长府的乃木神社的祭祀。

对于先帝祭我没有多少印象。只是隐隐约约地记得艺妓在行走,而乃木神社的祭祀留给我的印象却很深。小时候,那戴上乃木大将勋章的军服,在我心目中真新奇呀!

有一次,父亲让我坐着邻居的人力车,和他一起去乃木神社。他给我买了酥脆饼干和别的什么东西吃,这对幼年的我来说是极大的奢侈。

说起糕团来,那时,恐怕祖母已经把做糕团的方法教给父母了。至今我还记得,有用普通糯米做的糕团和黑颜色的糕团,后者是用甘薯粉做的,很不可口。

“虽然有人说不好吃,可人各有所好呀!”

我记得祖母坐在店门前,对顾客这样说过。

从房间里面的暗处往外看,由于光线的原因,落坐的顾客都是一个个黑影子。过往顾客几乎都是步行从长府到下关去做生意的人,此处正好是个歇脚的地方。房子后面便是楼台(向海突出的台之意)。在一个狂风大作的晚上,有一条船撞到支柱上,把楼台撞坏了。因为上面差不多都是厨房,一阵巨响,零碎杂物都掉到了海里。

“唉呀!”“唉呀!”母亲的叫喊声掺杂在风里,传入我耳中。由于海潮汹涌,这里常有渔船遇难。

有时我也被带到下关去看廉价的演出,一到旧坛浦,有一公里左右的地方空荡荡的。尽头有一座白色的灯塔,很象是一条道路的终结。

一个冬天的晚上,我正睡着,突然被母亲摇醒。家里乱作一团。母亲背着我,从二楼跑到靠海一面的屋檐下,顺着邻居的屋檐逃了出去。原来,近在眼前的火之山,发生了山崩,碎石一直滚到我家的门前。不过,当时竟悄无声息。那时我才第一次知道,山崩时并没有什么声音。

我家曾一度搬到别的地方,但我记不得那是怎样的家了。现在即使到坛浦附近去,当然我家住过的房子和邻居都已荡然无存,找不到引人回忆的痕迹了。我们新搬去的地方,邻居中有个年轻女人,她经常唱“卡秋莎”这支歌。我抬头去看,那少女唱歌的咽喉是雪白雪白的。

还记着那样一件事,那还是没有发生山崩的时候,父亲告诉我,第二天有一位了不起的陆军大将要经过这里,我们去迎接吧。次日一早,我被叫起来,来到离我家五百米远的海边的悬崖边上,看到人们举着旗子等候在那里,这些人象是从下关来的乡兵。

因为是陆军大将,我想一定是象乃木大将那样,佩戴着勋章的人吧,然而,从长府方向所出现的不过是一位骑马的老年人,带着十来个随从而已。那位大将从我们前面走过,在列队的乡兵前面停住马,低声说着什么。我刚要开口,父亲马上告戒我,“肃静,别出声!”要我“肃静”,这使我觉得自己好象成了大人。我觉得老军人的训示很长,讲完了,一行人马又慢慢地朝下关方向走了。他就是福岛安正大将。后来,我一读起福岛中佐的西伯利亚的单骑旅行,总是会联想起这个低声说话的老人和父亲“肃静”的声音。

这些回忆还算是幸福的部分。

父亲和母亲接连不断地争吵。那时候,父亲的生活稍有好转,因为懂一点法律知识,时常出入于法院,大概做过调解员的工作吧。总之,一早起来,他帮母亲舂制糕团后,换上华丽的绸缎衣服,穿上直木纹的木屐,到法院去。那时也开始搞起无尽公司的生意。

父亲虽然体格魁梧,却厌恶体力劳动。他只是干那些舒坦事。当时还存在着粮食交易所,他也搞过大米的买空卖空。也许是这个缘故,他很会看天气。傍晚,站在家门外,他眺望云彩的颜色,说明天下雨、或是好天,竟然一猜就准。大米的投机行市在很大程度上是被天气所左右的。

那时,我患了眼疾,险些失明。当时,母亲发起狠来,不去请医生,专心拜求弘法大师。我还记得,她带我走上坡道,把我带进高高的石阶之上的殿堂上。那线香的气味,蜡烛的火光,至今我记忆犹新。也可能我的眼睛实际上并来看见。和尚把经典象扇子一样摇动,我听到了那风的声音。

就是在那会儿,父亲有了外遇,始终住在她那里。她好象是个妓馆的妓女,母亲背上我找到妓馆去。街当中有个玻璃工厂,工人们在长铁棒的尖上吹起象酸浆似的赤色玻璃球,那景象让人难以忘怀。这个工厂正好位于从我家到妓馆的正中间,母亲常在这里把沉重的我从背上放下来,自己喘口气。听说母亲背着我,一家一家地到晚上的妓馆去找。

父亲生母亲气时,还把当天早上做出来的糕团全部丢到垃圾场。

祖母帮母亲做糕团,她常说:

“哎,谷呀,今天是春分,不要打架啦!”

“家里不和可不是好事情,老闹别扭不会富裕的呀!”

她是一个额头很宽的质朴的老太婆。

由于父亲的放荡,家里开始拮据起来。祖母出去为别人家帮工,那时她已六十岁上下。我曾经到祖母帮工的人家玩过。那是一座安静而宽大的住宅。家里有个漂亮的妇女。也许是座妾宅。

父亲的投机生意失败后,开始到祖母那里借钱。

“你爸爸回家了吗?”

祖母问我,那是我小学二年级前后的时候。

父亲很长时间连家都不回。我觉得父亲一直在那女人身边。

一天,我刚出校门,看到父亲呆呆地站在电线杆的阴影里,身上很脏,他叫我去玩,我对很久没有见面的父亲,多少有些不好意思,跟着他去了。那是一家小客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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