坂本龙马抵达江户的同时,发生了一件震动天下的大事。所有的江户人都传说着此事。“萨摩藩主干大事了。”就连商家都高兴地说。“开始攘夷了。”也有人这样说。“不愧是西国的雄藩岛津家啊。”武士们如此说。

自战国以来,萨摩藩武勇就已经成为天下舍评。

龙马的主公山内容堂也用“兵锐马腾”来评价萨摩的士风。事件的发生让天下的攘夷志士沸腾起来,也使得萨摩藩在幕末的影响力大增。

龙马好歹算个攘夷主义者,或者说他也和大多数人想法一样,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原本就是个剑客,所以在听说了此事之后,十分兴奋,开始打听:“有人能告诉我详情吗?”他并不认识萨摩藩士。虽然后来他和西乡隆盛等萨摩藩士交往密切,但是在此时,他们之间还没有任何关系。

在暴风雨来临那天,清河八郎派人来找龙马。风雨过后,龙马便马上离开了武馆,正是这个原因。

清河是个万事通,他肯定知道详情。而且,他口才好,定能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娓媽道来。龙马揣着这种期待,应邀去见清河。

二人见面的地点就在南传马町二丁目的一个当铺,老板叫轮违屋总五郎。后来龙马一问才知道,他和清河乃是同乡,总是称清河为“少爷”,在暗地里帮了清河很多忙。清河现在是幕府的通缉犯,只能依靠这些在暗地里保护他的人东躲西藏。

龙马到了那里,清河坐在一间偏房里。

“抱歉把你叫出来。”他的眼神依然很锐利,“我正好来到附近,于是想见见你。关于生麦一事,你有何想法?”

“想法?”龙马一屁股坐下,道,“能有什么想法,我还什么都不知道呢。来此是想听你给我讲讲。”

“你还是这么迟钝啊。”

“是啊,我真想有你这种天姿,生就顺风耳,总是消息灵通。”

“不不,其实你这样正好。我的消息太灵通了,所以做事总是比人快一拍。每次我回头看,总会发现身后无人。每次都如此。”

“你讲给我听听。”龙马说着把清河的酒葫芦拽了过来。

“喂,那是……”清河指着龙马抱在怀中的酒葫芦,道,“那是我的酒。”

“噢。”龙马歪躺下,开始往碗里倒酒。

这小子。清河咬牙切齿,但转头也就不理会他了,只将扇子立在膝上,道:“话说……”

“真像说书的。”龙马一本正经道。

“浑蛋。”清河骂了一句,开始讲起来。

事件发生的地点是在东海道上的生麦村。此处距江户日本桥有四十八里路程。此地贫穷,附近渔村的女人都会煮些蛤蜊、章鱼或鱿鱼卖给路人,赚取生计。因为事件发生,这个地名永远留在了日本历史上。

却说文久二年八月二十一,萨摩藩岛津久光一行一早便从江户出发,途径生麦约是未时。随从七百余人,六十匹马托运着八十个长衣箱。除此之外还有盖着草席、伪装成货物的大炮。如果在幕府势力强大的时候发生这种事,岛津家必会招致灭门之灾。但在此时,岛津家已经不把幕府看在眼里了。

随从的领队有二人,都是久光赏识的血气方刚的彪悍之士。一个叫海江田武次,另一个叫奈良原喜左卫门,即先前所说寺田屋事件镇压者喜八郎之兄。这二人在萨摩藩都以激进的攘夷论者著称。

队伍的领队每日轮换,这天是奈良原喜左卫门当值。他原是剑术高手,腰间佩戴着一把长二尺五寸的近江大橡藤原忠广,徒步跟在久光的轿子旁。

天空万里无云,这天是洋人所谓的安息日。这些萨摩藩士当然并不知道什么安息日,但是有一群人就住在前面的横滨,他们就是攘夷论者口中的“夷人”。他们有周日到郊外散步的习惯。

一个在横滨开了一家丝绸店的英国人马歇尔,因为嫁给了香港英国商人的堂妹波罗德尔来玩,便提出了建议:“我们骑马去看川崎大师吧。”二人便请了一个叫克拉克的商社职员和另一个在香港开店的理查德逊,四人一同出游。

悲剧缘于错觉。

理查德逊乃是此时称霸世界的大英帝国的外贸商人,他曾经在香港接触过一些中国人,认为东方人都软弱可欺,只要拿起鞭子,就会吓得他们四处逃窜。他们刚来到横滨不久,当然也认为日本人同样如此。

他们刚出门不久,便迎面撞上了对面走来的萨摩的大名队伍。如果他们知道一点日本的常识,或许有可能避免悲剧发生。一个叫弗里德的美国人比他们早几个时辰遇到过这支队伍。多少懂点日语的弗里德立刻下马,牵着马站在路边,并且在岛津久光的轿子从身边经过时脱帽致敬。后来,他听说了生麦事件,道:“他们不懂日本风俗,言行傲慢,惨剧只能怪他们自己。”

按照日本此时的律令,从大名队伍之前横穿过去,乃是大逆不道,按律可斩。

萨摩藩于六月二十三呈递幕府的公文中写道:“近日有洋人骑马横冲直撞,为非作歹。吾等虽尽力忍耐,其亦可能令人忍无可忍。望通告各藩长官,按我藩法行事。”

最应该留意这段话的应该是那些洋人。此时的洋人即便不理解日本风俗,也当对日本的武士产生一种恐惧感。作为翻译官赴任的英国公使馆职员阿内斯特·萨特在其手记中便写道:“日本刀就像剃刀一样锋利,能给人带来巨大的伤害。不仅如此,他们还有一种习惯,就是在杀人之后碎尸,根绝对方呼吸。所以,西洋人看到腰间带着双刀的男子都会觉得是刺客,等他们从身边经过之后,如果发现自己还活着,便会向神表示感谢。”

四个不幸的英国人却都没有把这些当回事,仍然骑着马一路谈笑风生往东走。看到迎面而来的大名队伍,他们并没有放慢速度,更没有要下马的意思。

这一带道路狭窄,最多只允许两匹马并头行进,因此,双方的冲撞无可避免。

武士们怒喝道:“下马!”但是英国人依旧不下马,而是从队伍左侧继续骑马前行,最终导致人马混杂,理查德逊等人夹杂到了萨摩的队伍中。

“下马!下马!”萨摩藩士继续怒吼。这样下去,英国人的马很可能冲撞到队伍中央的岛津久光的轿子。

“因何喧闹?”轿旁的领队奈良原喜左卫门向左右询问。

“前面有夷人闯入了队伍。”一个手下回答。

奈良原不由分说便卷起肩衣,拔出长刀,拨开队伍跑到前头。

还有一种说法是岛津久光掀开轿帘,吩咐了一声“杀”,便又缩回头去。

反正不管怎么说,奈良原跑了出来。一到前方,握住那把二尺五寸的藤原忠广,大喝一声“咔——”,跳将起来。这是萨摩示现流独特的呐喊,被别的流派称为“猿叫”,令人听了便毛骨悚然。

只见白刃在空中闪过,一刀从马上的理查德逊左臂劈到了腹部,远远都能看到四溅的鲜血。理查德逊把缰绳换到右手,左手捂住伤口,慌忙骑马逃走了。

另外两个男子也分别被其他藩士砍伤,只有波罗德尔夫人没有受伤。几个洋人各自踢了一下马腹,赶紧逃脱了。

被奈良原砍伤的理查德逊最为不幸。他一路流着血逃出一条街之后,铁炮队的久木村利休追了上来,跳起来又是一刀,竟砍在奈良原砍的同一处。捂着伤口的理查德逊左手被砍掉,肚子上的伤口更深了。但是即便如此,他依然逃了十条街距离,才在一排松树下落下马来。此时他还有呼吸。追上来的海江田武次喊了一句“我等武士不忍看你受苦”,便一刀结束了他的性命。

日本人认为这种野蛮的处理是最为正义的方式,这便是国情。但对于英国人来说,却是一次巨大的灾难。

这次事件最终导致了萨英战争,但是此时在南传马町当铺的偏房听清河讲述的龙马并没有预测到这些。“杀得好!”他像个傻子一样感叹。

几日过去,去品海视察的千叶重太郎依旧没有回来。

“到底怎么了?虽说视察是奉藩命,但也不至这么晚啊。”龙马对佐那子道。“嗯。”这天早晨,佐那子十分安静,为龙马点了茶。

“只是奉藩命去品川沿岸视察吧?”

“嗯。”她欲言又止。其实她已经大概推断出重太郎的事。

“龙马,您真的已经脱藩了?”

“是真的。”

“从此为国事奔走?”她低着头,伸手拿起茶刷子。

“正是。你为什么这么问呢?”

“但是……”佐那子一边用茶刷搅着茶,一边抬起头来,用一种戏谑的眼神看着龙马,道,“你整日这么东游西逛,什么也不干,完全没有一点为国事奔走的样子呢……”

“听你这么一说倒的确如此。”

“像说别人的事儿似的。”

“万事都有时机。别看我如今赋闲,我坂本龙马要是伺机而动,必然能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来。”

“好志气。”佐那子笑着把茶碗放到龙马跟前。

“多谢。”龙马从来不讲什么礼节,端起茶碗便大口喝起来。

佐那子看着他道:“就像你这样,每日在家睡大觉,躺着翻来覆去,也能做出什么大事?”

“这是戏里演的由良之助的心境。”

“但是由良之助还在暗处给同志发布命令,努力周旋,很是忙碌啊。”

“大哥如何?”

“我大哥?”

“对,重太郎。”

“最近变了很多,热衷于攘夷呢。他出门的时候说,这次其实是以品海视察为名,前去打探横滨夷人馆的情形,顺便杀五六个夷人首领。如果有个什么闪失,就当场切腹自杀,敦促幕府攘夷。坂本先生,你呢?”

“哎,小重啊。”

“哎,就连兄长都……可是你……”

“可是坂本龙马却无动于衷,是吗?”

龙马挠了挠头。不一刻,佐那子拿出一封重太郎写给她的亲笔信,递给龙马。上面有水户藤田东湖的诗句:“宝刀难染洋夷血。”

第二日下午,重太郎回来了。他在门边将斗笠交给仆人,在玄关处将刀交给八寸,道:“什么,小龙来了?”他马上面露喜色,“什么?他龙马脱藩了?干得好。现在如何?”

“睡觉呢。”

“啊?”

重太郎回到家中的时候已经十分疲惫,但依然迫不及待地穿过走廊,来到龙马房间,打开门,唤道:“龙马,是我。我回来了,回头再跟你说话。”说完便关上门走了。

他这么兴奋。龙马坐了起来,茫然地看着隔扇。

重太郎去向老父亲问了安之后,便脱下旅装,到井边往身上哗哗地冲着凉水。

“八寸、佐那子,能听见吗?为我们准备酒。”他性急地说,“听到了吗?今天我要和小龙一醉方休。”

厨下八寸和佐那子互看一眼,偷偷笑了。

“奇怪的哥哥。”

“大概是因为来了稀客,疯癫了。”

他在横滨杀了夷人吗?佐那子关心的是这一点。

傍晚,二人共聚一处。

“你在横滨杀了夷人没?”

“我不干那种事。”重太郎向龙马使眼色。

八寸在一边服侍。重太郎是想告诉龙马,说这些八寸会担心,不想在她面前提起这些事。不久八寸起身离开,这回进来伺候的是佐那子。

“我干了。”重太郎咕咚喝干一杯酒。

此时在横滨的夷人,有很多为非作歹之辈,甚是嚣张。把日用品卖给那些夷人的小商贩也很坏。他们和夷人馆的下人勾结在一起,做尽了坏事。横滨由此经常会发生夷人殴打日本人的事件。这样的小事被值染,越闹越大,无不刺激攘夷志士。

重太郎当日从位于横滨海岸的幕府奉行所旁经过的时候,对面走来三个英国水兵,个个长得高大魁伟。不知道为何,看到重太郎后,他们哈哈笑了。

重太郎并没有问他们为何笑,只是在和他们擦身而过的时候,把右边的那个男子抱起来扔了出去。男子在空中转了一圈摔在地上,头重重着地,昏了过去。

“我乃江户桶町千叶重太郎,你们要是想叫同伙,把整船人都叫来,我奉陪到底!”他的这些话是用日语说的,所以对方并没有听懂。

“后来怎样了呢?”龙马问道。

“剩下的那二人实在没有骨气,扛着被我甩出去的那个同伙就逃之夭夭了。小龙啊,你懂得多,我问问你,那个什么水兵是相当于足轻呢,还是武士?”

“你想他相当于什么?”

“当然是武士。我好不容易让他们瞧了瞧我日本武士的厉害,要只是个足轻,这可有损我千叶重太郎的名誉啊。”

“哥哥。”就连佐那子也笑了起来,“您要是这么在意,

问问对方是武士还是足轻不就好了?”

“对对,对啊。”重太郎大笑起来,端起桌上的酒杯,道,“对了小龙,我有事要和你商量。”

“何事?”龙马一边拿起杯子让佐那子给自己斟酒,一边问道。

“是要紧的事。你能赞成吗?”

“当然。”

“你答应得真爽快啊。这可是关系人命的大事呢。”

“那是当然。武士所说的要紧事,都是生命攸关。你是要我的命吗?”

“即便那样你也同意?”

“不管何事我都赞成。”

“哈哈哈。”重太郎大笑起来,“佩服。什么事你都赞成,那你为了什么事都愿意拋掉头烦吗?”

“对,只管拋。”

“你真让人吃惊。你这说法,感觉就像往烧热水的灶里添柴火。但是小龙,柴房会有很多柴,命却只有一条啊。”

“就是因为只有一条命才敢那样做。如果都像尼姑抱着金锁一样不舍得松手,人生就成不了大事。”

“痛快。”重太郎又让佐那子给自己盛满了酒。“但是小龙,你所说的命……”

“每个人都有对待性命的态度。我可以视情况随时结束自己的性命。”

“但是在你土佐老家,”佐那子在旁边用一种试探的眼神看着龙马,道,“有人会伤心。”

“你是说我姐姐?我是她抚养长大的,她是个好强的女人。她对我说,人是为了成大事而活着的。她还说,要是怕死就成不了大事。五马分尸而死,遭磔刑而死,或者是躺在床上寿终正寝,同样都是死。既然同样是一死,作为武士就应该死得光荣。作为一个女人,这么说话可能有些粗鲁,但她就是这么教她兄弟我的。”

“对了小龙,你听说过奸人胜海舟吗?”

“胜……”龙马端起酒杯,看着白釉杯壁,小声道,“他啊。”

胜海舟乃幕府高官。此人在八万旗本当中,是相当奇特的一位。此奇特不仅指他的经历,还有他的才能和见识,无论从哪方面来说,他都与众不同。

龙马成长至今,还从来没有崇拜过任何一个同时代的人,唯独对胜海舟有着一种特殊的感情。胜海舟可算是日本数一数二的人物,他认为。

龙马第二次从江户回到藩国,是万延元年正月。胜当上了载重仅有一百吨(也有人说是二百五十吨或者二百九十二吨)、一百马力的三桅荷兰造木制蒸汽机船咸临号的舰长,越过太平洋的风浪,去了美国。

这个举动在攘夷论盛行的当下,与志士们相比,并未得到天下人的好评。但是洋人却异常震惊。在出发之前,驻日美国公使哈里斯听说包括舰长在内的掌船者都是日本人,轻视他们的技术,认为这几乎不可能,建议幕府使用外国船只。

原来这次出海乃是幕府派遣遣美使节团,使团正使新见丰前守,军舰奉行木村摄津守,故所乘船只即便是洋人的佣船也没有关系。但是幕府为了增长新设海军远洋航海的经验,主张派遣日本军舰。哈里斯无法,只得提议让当时正好来日的美国测量船上的布鲁克大尉作为航海参谋同船,幕府同意了这个方案。但是咸临号所有士官都深感不满,在航海中,几乎所有事情都是日本人做的。

作为木村摄津守的随从同行的福泽谕吉在其自传中也写道:“航海中,一律不釆纳布鲁克的建议,即便是测量也由日本人做,布鲁克测量的结果只是作为大家的参考,我们没有釆用美国人的任何建议。”只是在航海期间遇到几次大风浪,即便是盐饱列岛出身的水手也都晕得一塌糊涂时,经验丰富的美国水兵才帮了大忙。

胜海舟也将前后的事情记在了其回忆录《冰川清话》中:“其时正高烧不止,自思与其毫无意义地死于卧榻,不如亡于军舰。上命所颁出航之期临近,于是不顾剧烈头痛,对妻日:‘吾去品川看船。’而后裹巾出门,登咸临号。”

重太郎想要杀的就是此人。

“小龙,我们伺机杀了他!”他乃性急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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