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阳光一天比一天烈了起来。之后,龙马又在河原町的长州藩府无所事事地过了一个月。

一日,久坂玄瑞道:“坂本先生,万事小心不为过,土佐藩的捕吏仍在跟踪你。在这件事情平静下来之前,你就先待在长州藩府。”

除了龙马和泽村总之丞,还有几个土佐藩的亡命之人藏身于长州藩府中。暗杀了参政吉田东洋的那须信吾、大石团藏和安冈嘉助等人也在此。

吉村寅太郎现在已经不在京都。事发前后,吉村往来于河原町的长州藩府和锦小路的萨摩藩府,为双方联络。但是,久光一日忽然说:“看着那家伙碍眼。”于是将他捉住,交给了土佐藩府。

龙马深信,即便被送回藩国,吉村也肯定能再逃出来,做出让世人震惊的事情来。

那天傍晚,龙马依旧感到很无聊,准备出长州藩府。

“坂本先生,您这是要去哪里?”长州的品川弥二郎在门前皱着眉头道。“出去逛逛。”

“很危险啊。”

“我不喜欢这样躲躲藏藏。”

“但要是像吉村先生那样可就麻烦了。”

“啊,那也不是我喜欢的。”龙马转过身就走出了门,他此时心情真的很郁闷。虽然已经脱藩,所谓“京都起义”却像雨后的彩虹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下面该干什么呢?这时他就像马上就要参加公演的剧团演员,却不知道哪儿才是自己的立足之地。那些捕吏也很烦人,要不干脆去江户。

龙马走到木屋町,往南走去。去江户的千叶武馆平静一下吧。只是他没有钱去江户。

正当他一路心事重重,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龙马停下了脚步。

他回过头去,只见高濑川青绿的杨柳枝在随风摇摆,一个威武的武士站在柳枝后面。

“是我。”武士说的是江户方言,夹杂着出羽口音。

透过薄薄的外罩,隐隐约约可以看见此人身穿泛白的九曜纹,下着仙台平袴,草鞋上系着白带。长短双刀的刀柄上系着紫穗,镶嵌金丝。一切都和气度甚是相宜。他皮肤白晳,英气勃勃。从那冷而清澈的眼神中,即便是孩童,也知道他绝非平凡之辈。

“你想不起来了吗?”那人开始有点不悦,但是马上又用一种豪杰的爽朗声音道,“鄙人清河八郎啊。”

“啊?”龙马佯装糊涂。其实刚才他就已经认出了他,但是他不喜欢此人。

“想起来了?”清河向他走来。

清河和龙马在江户的千叶武馆是同门,同样取得了北辰一刀流皆传的资格,身手不凡。

“真想你啊。”清河说道。他早入门几年,当是龙马的师兄。他在玉池总武馆习武,龙马在桶町千叶,二人并未交过手。

“我们到那边喝一杯吧。”

“算了。”龙马挥了挥袖子,表示自己身上没钱,“改天吧。”

“我带着钱呢。”

“不,算了。你带着钱,我没带,喝酒喝不痛快。酒这东西,就是如此。”

“酒这东西真奇怪啊。”清河苦笑道。

“但是,清河先生。要是你把身上的钱包送给我,那倒另说。”

清河原本是个傲慢之人。一开始很生气,但是看到龙马脸上那种亲切的微笑,这个诸事精打细算的人,竟然将身上的钱包递给了龙马。

“我就收下了。”钱包沉甸甸的,龙马一边将钱包放进自己的口袋,一边用下巴点了点先斗町方向,道,“清河先生,我们去喝一杯吧。”

说毕他率先走了。清河这么一个大谋士,竟然顺从地跟在龙马后面。

在先斗町,有一家叫吉屋的饭馆。这家店以名酒剑菱闻名四方。龙马第一次来这家店,他很早之前就想来喝喝这里的酒了。

京都的饭馆和别处不同,最不喜欢来历不明的新客人。所以,龙马一走进吉屋,便在柜台叫了老板娘,把钱包交给了她。“要是这里面的钱还有剩余,就给大家多发工钱。我叫才谷梅太郎。”

“才谷大人。”老板娘已经被吓破了胆,虽然不知道里面装着多少钱,但是从重量上来判断,里面至少也有十二三枚小判。

“喂喂,坂本。”清河非常不高兴。但是作为武士,又不能在这种时候发生争执。他的表情就像喝了醋一样难看,走到二楼里间的酒席边坐了下来。

“好一个清凉夜啊。”龙马微笑道,“清河先生,我们过一会儿再叫艺伎吧。”

“哦?”清河气鼓鼓地说道。那表情分明是在说:随你便。

“在此之前我们先说说话,说说话。”龙马兴高采烈地说了起来,心中却想着:欺负一下这个可恶的家伙,心情真爽啊。

酒上来了。

清河的酒量很大,女侍端起了酒壶。

“请。”清河厚厚的肩肉颤动着,举起杯子。

此人身材伟岸,但是举止动作却有点像大藩的家老。

在羽前田川郡有一个叫清川村的山村。那里有一个非同一般的大地主,人称“斋藤老爷”,当地人称其为“御馆老爷”。斋藤老爷家的继承人便是清河。小时候他被人称为“少爷”。出来闯荡之后,大部分时候还是靠家里资助。

龙马家在土佐也是响当当的富豪,但是土佐的乡士和东北的乡士岂可同日而语?

清河天生拥有非同一般的才能,不论是读书还是习武,他都精通。文章写得好,口才也好。他还拥有过人的精力和眼力,只要一眼,他就能看透时势和人的本质,而且足智多谋,谋略点子如泉涌一般,真可谓百年难遇的人才。但是他有一个致命的缺点。

清河八郎十八岁便离开故乡羽前,来到江户。当时,神田玉池有一个叫东条一堂的著名学者,开塾教书。虽然里面没有太多幕府的直系子弟,但东北诸藩、水户藩和西国乡下出来的人大都进了这家私塾。

东条塾的旁边就是有名的玄武馆,这是北辰一刀流千叶周作开的武馆。实际上,剑客周作和学者一堂关系十分亲密,二人一直默默互相扶持。自然,从乡下来的年轻武士如果进了东条塾,也会到旁边的千叶武馆学习剑术,而千叶武馆的弟子,也会在东条塾读书。两家都很繁荣。

由于才能出众,清河在这两家博得了众人的称赞。但是他并未满足于此,他有着非常旺盛的好奇心。或者说,他对人有着异常的兴趣。天下应该还有更多的人才。他这样认为。二十出头的时候,他就进行了三次长途旅行。从畿内到中国、四国、九州,最后到达本州的北端,甚至坐船去了虾夷。在这次旅行中,清河成为一个热心的尊王攘夷论者,继而成为讨幕论者。彼时是幕府的统治还算太平稳固的嘉永安政年间,虽说天下很大,要说讨幕论者,也就只有清河一个。

后来,他回到家乡,著书立说,写有《刍荛论》、《兵鉴》、《四书赘言》等。再后来他来到江户,先在骏河台,然后在玉池租了一个住处,打出“文武教授”的招牌,开了一家私塾。他广交世间名人志士,名字很快传遍了四方。

“清河八郎”并非他的本名。他本名叫斋藤元司,取了故乡村名“清河”为姓,名八郎。这样好记,有点像艺名。

清河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是一个坚定的尊王主义者,同时他想出名。他独自思考谋略,用其策略撼动世间。而且,他不想像其他的谋士一样运筹于帷幄之中,而是想独占功劳,成为众人的中心。这可以说是一种失德。决定这个稀世才子一生不幸的,正是这个缺点。

此人真厉害,龙马一边喝酒一边观察他。但是,他的计谋多形于色。对于这个人,龙马有着自己的判断。

清河是幕府的通缉犯。在江户的时候,他在柳桥万八楼与同志痛饮之后,回去的路上发生了一件事。因为他刚才在酒楼一番畅谈,也有几分醉意。双方都很兴奋。

对面过来一个商贩,像是个混混。

此际的混混瞧不起武士。他们知道,即便在路上对着武士口吐狂言,武士也不会轻易拔刀。如果发生刀伤事件,藩国肯定会收回俸禄,开除武籍。各藩都财政困难,已经养不了那么多藩士。

这个混混认为清河八郎乃是大藩中有着相当身份的武士。不管怎么说,他还带着随从。他们是拥立清河为盟主的几个浪人,安积五郎、伊牟田尚平、村上俊五郎等。

那个商贩打了个踉跄。他其实并没有什么恶意,这只是非常普通的事,但因为路很窄,他撞到了清河的肩膀。

“不长眼睛啊。”混混骂骂咧咧。

“无礼之徒!”清河把手放到了刀把上。几乎没看见大刀出鞘,刀在空中闪了闪,便又收回了鞘中。不愧是北辰一刀流的高手。

混混的头颅离开了身子,嘴还保持着刚才说话时的口形,飞出三丈开外,啪地落在前面店家的门前。

事后,清河离开了江户。幕府觉得终于找到了逮捕清河的好机会,于是往各藩发通缉令,通缉清河。

通缉令上这样描述他:“年三十左右,中等个头,居江户玉池,微胖,棱角分明,总发,色白,鼻梁高,眼神炯炯。”

到处逃亡之后,他最终来到京都,与曾经在公卿中山家当差的田中河内介畅谈时势。然后,他通过河内介,向天皇呈递了建言书。以前在幕府权势最盛的时候,即便是大名,也不允许随便接触天皇,但现在这个时代,随便哪个浪人都可以釆取这样的行动。

然后,清河游历了九州。他到各地遍访志士。其间结交了筑前的平野国臣、筑后的真木和泉等人,意气颇为相投。他甚至激进地主张:应到京都举兵起义。

九州人不熟悉京都和江户的情形,而且大都血气旺盛。很快,他们陆陆续续来到京都大坂。后来发展成寺田屋之变,揭开了幕末腥风血雨的序幕。可以说,清河以一己之力唤来了幕末的风云。

龙马听着清河八郎的高论,不时大点其头,表达感佩之意。

清河的口才和清晰的条理都让龙马非常佩服。听了清河的话,龙马感到自己坐不住了,有一种想要冲出去的冲动。就是在清河这张嘴的煽动下,九州那些一骑当千的志士,才像被灌了迷魂汤一样,来到了京都。

“有句老话叫咳唾成珠,大概说的就是清河先生这种人吧。”龙马虽然在心里对他有点蔑视,却并不把这种心情写在脸上。

“我啊,坂本君。”清河喝了一口酒,然后慢慢悠悠地用一种沉稳的语调说道,“在江户的时候,我就对你寄予厚望了。”

“多谢。”龙马低下头,喝了一口酒。

清河噗地笑了起来。“坂本君,你别逗我了。你的脸上可没有表现出半点感谢的意思。”

“不不,很感谢。我天生喜乐,什么事都能让我高兴。家姐就常说我最戴不了高帽子。”

“别说了。”清河一脸不悦。但是,他有自己的打算,他想和龙马联手演一出戏。

“寺田屋那件事,”清河道,“也是我策划的。”

“哦?”龙马故作惊讶,其实他早就知道。

不知道为什么,人们对清河恶评居多。但是清河总是以英雄豪杰自居。年轻的时候,他曾经去过当时的最高学府昌平黉。“整天读这些发霉的破烂东西,好不容易在我心中成长起来的英雄气概也都没有了。”他离开了那里。

他游历九州,拜会各地人称“志士”的盛名之士。但是,他每见一个人,都会在日记中对此人进行苛刻的批评。

熊本城下住着一位名叫永岛三平的著名志士。因为他家住在清正庙前,于是清河便顺道前去拜访。

当天晚上,他在日记中记下:“其人虽谈天下形势,但不过是虚荣之人,不可信。虽可与之论政,但绝非可交之英雄豪杰。”

清河总是这样到处走动,只要他觉得是个人才,便会前去拜会。几乎所有人都被清河说动了。

“都起义那件事是我一手策谋的。”清河说道。这不是吹牛,他并不是一个靠吹嘘来装饰自己的懦弱之人。

这个世界真是奇怪,龙马觉得自己有些可笑。清河在远处吹响的笛声,不知何时传到了土佐乡下。龙马自己不也是被这笛声惊醒,才脱藩的吗?看来是这个家伙改变了我的一生。龙马抚摸着下巴,望着门外,天已经完全黑了。

“但是,清河先生,寺田屋事件发生的关键时刻,您在哪里呢?”

清河沉默了。

龙马不由得暗自发笑。

导致寺田屋惨剧的所谓京都起义计划,正是清河召集了演员,写了剧本,甚至进行排演。但是就在演出之前,清河却被众人拋弃了。关于这件事的经过,龙马也有所耳闻。那时正是龙马找不到浪人组成的义军,与泽村总之丞在大坂游荡的时候。志士们都在萨摩藩的大坂藩府中。萨摩藩嫌他们麻烦,就把藩府中叫二十八号长屋的独栋空

了出来,让他们住在那里。这不是出于热心,而是这样便于监视。但是,包括清河在内的浪人都认为:萨摩是自己人。甚至感觉已经取得了天下,每天在长屋内高谈阔论。

清河在日记中痛骂:“都是些无用蠢材!”

然而,这些浪人对清河的印象同样不佳。或者说一开始他们只是不喜欢清河作为心腹带来的越后浪人本间精一郎。本间爱打扮,有出众的才能和出色的口才,却过于自大。和别人发生争论的时候,不把人说服他是绝不罢休的,而且嘴角经常会浮现出轻蔑的微笑。可以说,他就是没有胆力的清河八郎。浪人们都非常讨厌本间,把他孤立起来,最终也疏远了他的大哥清河。

最终,二人离开了萨摩藩府。应该说是他们被自己的同志赶了出来。

真可惜啊。龙马看着清河那张带着怒气的俊秀脸庞,心中叹道。

人们都说,幕末的历史剧是清河八郎揭开的序幕,而由坂本龙马终结的,可叹龙马却并不喜欢这个清河。

虽说在其他方面他无所不能,但只有一点不好,那就是缺乏爱人之心。这是龙马对他的评价。龙马认为,此人终究不能成大事。

“龙马,我是信任你才对你讲的。”清河道,“此后我要去江户,在幕府驻地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江户?”龙马做出一副茫然的表情。

你这厮要跑到江户去搞什么名堂呢?他开始觉得有意思起来。“我也正想着去江户呢,你愿意跟我同行?但是你打算在江户干什么呢?”

“欺骗幕府。”不愧是清河,“骗他们广招天下浪人。现在江户聚集了很多攘夷派的浪人,幕府也感到很棘手。我只要说服他们拿出一些费用,在一处培养,一朝有事,可以让这些人充当攘夷前阵。这对于幕府来说可谓一石二鸟,他们肯定会同意。”

“然后呢?”龙马还是不明白,“然后怎样呢?”

“我们反用为讨幕之兵。”

“算了吧,清河先生。”龙马听了清河的“戏法”,当即道,“一生耍一次戏法是可以的,但是,如果什么事都没有实质内容,人们便不会跟着你。变个戏法跟人说‘这是年糕’,可能骗得了一时,但是过一段时间人们都会知道那只不过是一张纸。”

“坂本君。”清河已经喝醉了,“我没有背景,你却有。在土佐藩你有自己的朋友。即便仅仅把土佐藩的勤王志士聚集起来,也有二三百人。这些朋友便是你的背景。你们祖祖辈辈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讲着同样的话,只要你说一声,即便不用长篇大论,他们也能明白你的话。萨摩、长州和会津的人也是一样。但是,从出羽的大山里走出来的我却没有这些。我清河八郎独行世间。我只能骗骗这个,捧捧那个,借别人的兜裆布去相扑。可以说是苏秦、张仪。”清河举出了古代中国的著名谋士以自夸。

但龙马就是不喜欢这样的清河。谋士只是谋士,终究成不了大事,凡事需要有结果。现在龙马什么都没有,但是他想用自己的手来创造。

田鹤小姐听说了寺田屋的惨案,险些背过气去。她以为龙马也在其中,但是主人三条家马上便接到了详报,那些人中没有龙马。田鹤小姐方放下心来,旋即觉得自己的心情变化有些奇怪:这是为什么呢?

她同时又想,真是不中用,他终究只是个大马虎吗?

她觉得他背叛了自己,一个薄情人。她只知道他脱藩来到了京都。产宁坂明保野亭派人来要饭费,他本人却一直没有露面。既不与她相恋,也不参加壮举。他在干什么?

一日下午,寝待藤兵卫偷偷来访,吓了田鹤小姐一跳。他还是一身商贩的短打扮。

“呵呵,听说坂本公子来京都了。”他笑道。他大概是从江户的土佐藩府中听说了龙马脱藩的消息,却不知道龙马现在在哪里。“您要是知道的话……”他希望田鹤小姐告诉他龙马的下落。

“我只是听说他好像住在长州藩府。”田鹤小姐看样子不太想说,她大概是非常生龙马的气。藤兵卫看得出来。

“小的也是在江户听说寺田屋事变,觉得公子肯定也在里面,才急急忙忙赶过来的。”

“哦。”田鹤小姐依旧一脸不悦。

“可是,他没跟那些人一起。那他为什么脱藩呢?”

“我也不知道。”

“那么……”藤兵卫想了想,道,“那小的去长州藩府看看,确认他在不在那里,让他来见您。”

“不需要。”田鹤小姐语气严厉,“幕府对公卿府邸盯得很紧,要是有浪人到府上来,会给主家带来麻烦。”

藤兵卫去了长州藩府,暗中打听龙马的下落,听说龙马去了江户。

此时,龙马正和清河一起,沿着东海道,一路缓缓朝着江户进发。第一天晚上宿于草津,第二天住在土山,所幸每日都是晴天。

第三天翻越了铃鹿。

“怪事。”龙马一边走一边寻思。路上行人众多。这已经是他第三次走这条路了,但是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多人,像现在这么热闹。这些人都不是去江户,而是从江户来。而且,女子居多。豪华的女轿在女侍和武士的护送下,一路往西行。有时还会有几支队伍排成一列。

“坂本君,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不知。”

“这是幕府瓦解的先兆。”清河道。

这些女轿里都是诸大名的正室。大名的妻儿留在江户,是幕府二百多年的惯例。他们是各大名留在江户的人质,目的自是为了防止大名叛乱。而且,为了削弱大名财力,幕府还要求他们“参勤交代”。这个制度的原则是大名一年住在江户,一年住在藩地。诸大名带着众多家臣往来于江户与藩国之间,需要大量经费。他们渐渐开始疲敝,失去了反抗幕府的财力和武力。所以,德川幕府的统治才得以持续了二百多年。德川家虽然太平了,日本国却衰落了。

这时,忽然出现了外患。在洋人随时可能举兵入侵之时,诸大名却没有了防御之力。即便有的大名想要充实军备,却没有钱。

文久二年初秋,幕府最终放松了对大名的管制,参勤交代制度实际上已经废止,诸大名妻儿要留在江户的铁律也日渐松驰。二百多年以来,幕府在大名的鼻子上穿上鼻环,将他们拴在江户。现在这个制度一旦废止,无异于放虎归山,这些大名很有可能再次变成凶猛的老虎。

“这是幕府瓦解的先兆。”清河洞察到的正是此事。

沿着东海道一直往西行的不仅仅是这些大名夫人,那些曾经在大名的江户府邸当差的足轻、女仆和杂役等奉公人也都告假,各自返乡。因此,沿路的人夫、马匹和船费的价钱涨得惊人。

“清河先生,照此下去,到尾张一带,你的钱包就该空了。”比起“幕府瓦解的先兆”,龙马更关心清河的钱袋,他得靠那东西赶路。

土佐,武市半平太在幕后主持的革新内阁勉强成立。他很少发牢骚,但是一提到龙马脱藩,就扼腕叹息:“龙马,你为何那么着急走?”

但是,龙马在隔着大海的上方听说武市成功的消息之后,反而感到担心。不过是沙子之上的楼阁。武市是个理想主义者,而龙马是个现实主义者。只要武市没有能够镇压土佐一国的军事力量,他的革新内阁最终将会成为沙子之上的楼阁。武市所做的事情不会有结果,和清河一样。对于想要在濑户内海建一支舰队,以武力改变社会的龙马来说,那些计谋让他难以理解。

参政吉田东洋遭暗杀之后,土佐的人事变动几乎都照武市的意思进行调整。为了稳定政局,内阁成员的八成都是由守旧派担任。但是,他们大都平庸无能,只能被二成的勤王派重臣牵着鼻子走。这就是武市的如意算盘。当然,事情的进展也正像武市所想的那样。只是可悲的是,武市本身出身低微,未能担当要职,名义上只是当上了一个白札的小头目,就是负责管理那些下层武士的卑职。但他却是幕后指使,真正操纵着政局的也正是他。

不能让萨摩、长州抢了先,这是武市等人的口号。

一个偶然,他们的竞争对手长州藩接到了朝廷促进攘夷的密旨,以久坂玄瑞为首的长州勤王党,就好像捡到了多大的便宜一般,欢呼雀跃。从此时的政治体制来说,京都的朝廷越过幕府直接向大名发敕令,可以说是非法的举动,但是当时的孝明天皇及其周围的公卿对洋夷的恐惧越来越厉害,几乎到了杯弓蛇影的地步。幕府到底在干什么?被洋人吓得被迫签订条约,一个接一个地开放港口。照这样下去,整个国家会被洋人全部吃掉。

长州的谋士利用了公卿的无知、胆小和贪婪。当时人们都说有钱能使公卿推磨,要想让天皇下达密诏,只要向两三个有实力的公卿行行贿,便没有什么困难。

因为接到密诏,长州藩立即有了活力。本藩已经与幕府同等级别了,这样的情绪在所有的藩士中蔓延。

在武市与勤王派上士平井善之丞等人的努力下,他们也得到了天皇的“密旨”。因此,武市等人便挟着十七岁的少年藩主,举兵进京。这是龙马离开京都之后不久的事情。

由于河原町的藩府太小,藩主丰范及土佐藩兵便驻进了市西妙心寺内的大通院。

武市半平太很忙。他依靠山内家的姻亲三条家年轻的当代家主实美去做公卿的工作,带着金银作为“小意思”到处送礼,讨好公卿。因此,公卿们都非常高兴。“长州有钱,但还是比不上土佐啊。不愧是二十四万石的大国,真是富有。我会在天子跟前好好周旋。”

自古以来,公卿就没做过什么正事,却有一种奇怪的权威。他们是天子周围的神主。因为天子不能直接见大名,因此众公卿就像神官向凡人传达神的旨意一样,向一般人传达天子的旨意。当然,如果有的公卿为了自己方便,中间对天子的旨意进行一些改动,天子也决不会知道。

武市的活动进展顺利,土佐藩的家老桐间将监被朝廷召去了。说是朝廷,其实不过是皇宫中的一个衙门,叫学习院。勤王派的年轻公卿便聚集在这里。桐间将监在学习院里领受了武家传奏中山大纳言宣读的“敕令”:“土佐藩主与萨长二藩主务必在朝廷与幕府之间周旋。”

虽然所谓的敕令只有这一句话,但是从这一瞬间开始,土佐藩的分量便大了很多,逐渐在幕末政局中压倒了其他藩国。与萨摩、长州并称为“萨长土”,其实就是从这个时候正式开始的。“拥戴天皇”的武市半平太更是非常高兴。人们甚至说:“半平太几欲癫狂。”

要是龙马也在……对于龙马的脱藩,武市越发觉得遗憾。

但是,天下事并不像武市所想的那样简单。在江户鲛洲藩府隐居的前藩主容堂因为已经退隐,不能插手国政,但是对于武市一派的活动,他却感到不高兴。“大名乃是将军家臣,因此,越级直接与朝廷联手便是藐视幕府。”于是,他暗中调动前参政吉田东洋提拔的官僚,监视武市一派的行动。这是一种带着恶意的监视,只要一有机会,他们便会趁机对武市等人动手。

龙马还在前往江户的东海道上。他不想和复杂的藩中政局扯上关系,希望独行天下。

重返江户的清河通过大木户,来到芝桥前,皱着眉头道:“坂本君,后面那家伙很可疑。”

龙马也已经注意到了。不知从田町的哪条路开始,便有两个人跟踪他们。

“是捕吏吧。”龙马道,“那些通缉你的画像,到处都能看见。”

“嗯。”清河慢慢悠悠地走着。

在到江户这一路上的客栈中,到处张贴着画有清河画像的通缉令。只是他不管在哪里投宿,都表现得堂堂正正,差人都没怀疑他。

“不愧是江户的捕吏,清河八郎刚过了大木户,他们就跟上来了。”

“坂本君,我们分开吧。”

“是逃吗?”

“嗯。”清河点了点头。按照清河所说,幸亏前面的三田有萨摩藩府。那里有一个叫益满休之助的熟人,不妨先到他那里躲一阵子,观察一下江户的情形,然后再行动。

“你若藏在他们那里,会给他们带来麻烦。”

“这有什么,就给他们添麻烦。幕府和萨摩藩之间的隔阂越大,世间也就越有意思。”

不愧是谋士。

“坂本君,以后我应该怎么联系你呢?你应该不会住到锻冶桥(土佐藩府)去吧。你在江户住哪里?”

“桶町千叶。”

“贞吉大当家有一个女儿,取得了一刀流皆传的资格。我在玉池的时候就听说那姑娘迷上你了,是真的吗?”清河忽然一脸轻浮地问道。

“没有的事。”龙马咧嘴笑道。

“怎么?”

“是我迷恋她。我可被她甩惨了。”

龙马哈哈傻笑起来。这当然是说谎

。他不想因为这些传言伤害佐那子。不久,他们就来到三田的萨摩藩府门前。

“再会。”

龙马戴上斗笠,迎着风,头也不回地大步而去。

阳光有些耀眼,终于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江户。

金杉桥,是一座长约二十二米的板桥,右边的大海在阳光下波光粼粼,左手边的远方能够看见增上寺郁郁葱葱的树林。过了桥便是滨松町。到了四丁目的时候,龙马忽然转身,身后有尾随之人。个子矮小,乍一看像是个厚颜无耻的小混混。

“过来。”龙马很生气,此人从田町就一直跟着。

“嘿嘿嘿,爷。”那人点头哈腰地走了过来,低下头。“这位爷,小的想问一下,您是土州坂本龙马大人吗?”

原来他的目标不是清河啊。龙马有点懵。“你是什么人?”他故意咳嗽了一声。

“嘿,小的叫长太,我们没见过。”

“你为什么跟着我?”

“因为藤兵卫大哥。”

“哦,寝待……”

“对。藤兵卫大哥说有这样一个人来到江户的话,让我问一下您住在哪里。”

“你是藤兵卫的手下?”

“不,是同行。”

“也是梁上……”

“嘘一”长太慌忙举手制止他。但是龙马不管。“藤兵卫现在还干老本行?”

“小的不知。只是他的生意倒是很大昵。”

“在江户啊。现在如何呢?”

“这个……”

他们这行,互相不议论对方。

“那你告诉藤兵卫。我在桶町千叶武馆。”

“多谢。”

龙马在长太的身影快要消失的时候又叫住他,拔出金银锻造的短刀给他。即便赔钱卖,也能值个五六两。长太浑身颤抖。

“这是犒劳你的。我身上没钱。”说完龙马已经走出了五六步。

傍晚时分,龙马到了能够看到锻冶桥御门一带的地方。附近便是土佐藩府。而且,桶町的千叶武馆近在咫尺。这对于他来说可不是一个安全的地方。

诸藩的藩士在街上走来走去。

嗨,被抓住再论吧。他慢慢悠悠地走着,在锻冶桥御门往北拐,一路走过南锻冶町、南大工町,然后进了桶町,见到几个熟悉的街坊,不禁心中怅然。还有人高兴地跑过来,要跟他拥抱。

“哎呀,您回来了。”

千叶武馆曾经的总教头回来了。人们都非常想念他。

龙马站在桶町千叶武馆的门前。

一切都跟以前一样啊。他无限怀念地抬头看着武馆。

龙马离开武馆是安政五年,那年他二十四岁。其实仅仅是在五年前,或许是因为之后经历的事情太多,他感觉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武馆一点都没变。隔着墙壁,他看到一片片山桃叶。每片叶子都被夕阳涂抹了一层厚厚的金黄。

龙马走到里面。院中树木郁郁葱葱,非常安静。后来龙马才知道,今天是千叶重太郎的旧主鸟取藩前藩主的忌日,武馆休息。

他站在玄关口,道:“龙马拜上。”

一个弟子走了出来。龙马并不认识他。但是对方好像马上便认出了龙马。“啊,坂本先生。”这个弟子没顾得上寒暄,便跑了回去。看来,龙马在武馆已经是赫赫有名了。

龙马一边在门外等着,一边看了看周围。院子里一口古井依旧,对面有武馆的板壁,就连腰板那一块的破损也都还和以前一样。

忽然,龙马看到旃檀树那边一堵墙的一角,有一个鹅卵石围起来的念珠似的圈,里面种满了梧梗。以前没有这种草啊。从特意放置的石子来看,这些草应该不是自然生长出来的,而是有人种的,而且在精心照料。

已经开出了两朵小花。淡淡的青绿色小花有些像吊钟,随风摇曳,显得楚楚可怜。

桔梗是龙马家的家纹,因此,龙马莫名地喜欢这花。但是龙马并不知道,这些花是安政五年他游学到期回土佐之后,佐那子偷偷种上的。

重太郎看到之后,道:“这里长了杂草,真麻烦。”于是他想要拔掉,佐那子慌忙阻道:“是我种的。这种草能治父亲的咳嗽。”

的确,将桔梗的根晒干后煎煮,便可以制成止咳化痰的药。医士会给患支气管炎、百日咳、肺结核和哮喘的病人开这种药。

“啊,是吗?佐那子真孝顺。”重太郎脸上浮现出一种坏坏的微笑,之后便再也没有说什么。他或许已经明白了佐那子于桔梗上的寄托。

“大师父非常高兴,请您快快进去。”弟子跑了回来,道。

千叶贞吉老人独自站在习武场正面。

龙马远远地点头致意,抬起头来,正好有风从窗格吹过,老人的白须随风飘起。

胡子白了,但皮肤却比以前更加红润,看来病已痊愈。龙马当年在武馆习武时,老人常年多病,形容衰老。

“险些认不出您来了。看到您身子这么硬朗,弟子心中高兴。”唯独对贞吉说话时,龙马会如同换了个人,语气郑重。

“啊,病好了。”贞吉微笑道。

“莫非吃了什么灵药?”

“也不是。”贞吉老人想了想,道,“龙马啊,我这么说你可能会笑我,但是我真的感觉像是重生了一样呢。”

“您这样的年纪……”

“什么年纪不年纪的。人在一生中,有很多重生的机会。我不知道别人怎样,反正我是获得新生了。”

“的确,弟子眼里,您真的像是变了一个人。什么时候的事呢?”

“去年。去年十二月十日,我去主持兄长的七年忌,大概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千叶周作于安政二年十二月十日六十三岁时去世。龙马原本想拜周作为师,但是他到达江户的时候,周作已经卧病在床。周作去世的时候,正是龙马二十岁完成第一期学业回土佐那年,因此他最终都没有见过周作舞刀的雄姿。

从实力上来说,小千叶的贞吉更胜一筹。虽然人们都这么说,但贞吉总是努力抬高“大千叶”的兄长,在外人面前,他从来不和兄长过招。或许是因为周作的死,让他得到了解放。

但是贞吉老人好像从龙马的表情中看出了他的想法,说道:“不对。”

“那是为什么?”龙马以玩笑的语气说道,“莫非忽然悟道了?”

“不。我只是觉得自己一点一点地获得了新生。”

贞吉说着,便拿起旁边的头盔,然后让龙马也穿上护具。

二人对阵。

他们都是北辰一刀流定规的正眼。

“龙马,你出招吧。”

师父的确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的师父只要一拿起刀,就会精神百倍,剑尖就像鹡鸽尾巴一样变化万千,迅速得让人难以捉摸,但现在他的身影,就像一阵烟,轻飘飘的。

贞吉同样感到很惊讶。龙马也变了。龙马看起来就像一座大山,根本无法击垮。

这并不是说龙马的招式没有可乘之机。

他有很多破绽。他采取的姿势是平青眼,只是手握长刀站在那里,就像一个外行。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他攻防俱精,招式变化多端,气力外露,有一种喷薄欲发的气势,但是现在完全没有。

这孩子成熟了。贞吉心想。据他的观察,龙马之所以能做到这样,并非因为之后每天苦练功夫,而是某种东西使他的精神变得成熟。都说剑与禅的极致乃是忘掉生死胜败,一切皆空,自己也化为空。龙马似乎已经接近这个境界。但是,贞吉从来没有听说过龙马修过禅。不,或许龙马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达到了那种境界。

这家伙真是一个天才。或许一万人中只有一人能在不知不觉间达到那种境界。龙马就是这样的人。他有这种素质。贞吉现在想来,龙马自从十九岁入门开始,心中就从来没有过自我。他似乎没有沾染任何世俗气,始终保持着赤子之态。不管学什么,他都能学到极致。

剑术的终极并不是技巧,而是所谓境界。贞吉认为,在技巧上,自己毫不逊色于古今名人,但是,他输给人的正是境界。到了现在这个年纪,他才终于明白。就在明白的那一瞬间,他的剑技变了。但是龙马现在这么年轻,便已经做到。

贞吉的刀发出剧烈的声响。他发出了挑战。龙马不为所动。

“龙马!”最终贞吉故意大喊起来,“你在干什么?不想比试比试?”

“不,不。”戴着头盔的龙马道,“我打不了。”

但就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他的刀朝着贞吉的头盔砍去。贞吉则朝龙马护臂一挥。

竹刀碰撞有声。

第一回合,二人打了个平手。龙马往后跃了一步,收起刀。“我输了。”当然,这只是出于身为弟子的礼貌。

真拿他没办法。贞吉老人生不起气来。明明打个平手,龙马却大声喊着“输了”,迅速收回刀去。

“再来一次。”

“不行。”

龙马笑着,坐在武馆的一角,摘下头盔。准确地说,刚才那一击,龙马更快。若是龙马动真格,倒地的应该是师父。

师父不行了。龙马感到很吃惊,大概是因为病了四五年的缘故。但是,师父的心境却仍属名人之列,我还远远达不到那种境界。虽然技艺下滑,境界却有了很大的提高。正所谓剑术高低并非由胜负决定。

“龙马,不要摘掉头盔,这是师命。”贞吉老人制止了他,自己却回到座位上,开始解头盔上的系带。

忽然,习武场的杉门被人轻轻打开,一个穿着防具的人走了进去,自己弯身关上了门。

白色的练功服、白袴、朱色护臂、华丽的紫色袴带,个子娇小。

是佐那子。龙马做出了这样的判断。天色已经越来越暗了,况且还戴上头盔,就更加看不清人面。

她竟然带着头盔走进来,真怪。大概是觉得这么久没和龙马见面,好不容易见到了却素颜相对,不好意思。

“龙马,比试比试。”贞吉吩咐道。

龙马一边走到武馆中央,一边想:她还没有嫁人?

他心事重重,根本无心比试。

佐那子施了一礼,然后刷刷向前两步,下蹲。

龙马蹲下马步。

二人的刀尖轻轻碰在一起。

龙马咧嘴一笑,佐那子却没有笑。头盔后,一双眼睛闪闪发光。

贞吉老人往前走了一步,宣布道:“一局定胜负。”

佐那子站起来的同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向龙马头部。

龙马往后一退,心想,气势很猛啊。

佐那子的攻击十分凶狠。她卷起袴再次跳起来,接连朝龙马面部砍去。这究竟是怎样一个女子?龙马用刀尖抵挡,往后跃,与她拉开距离,一时应接不睱。

她心里好像有怨恨。发生什么事了?龙马暗忖,渐渐抵挡不住了。

他终于挑起佐那子的竹刀,击中了她的护臂。

“太轻,不算。”佐那子往后跳了一步,自己判道。

龙马对她的好胜心感到好笑,于是又挑起她的大刀,击中了她的头部。

“还是轻……”佐那子道。

挨打了还这么嚣张。不知道她是在撒娇,还是因为好久不见感到害羞,亦或是在怨恨龙马的薄情。反正,龙马不知道她今日到底是怎么了。

就在佐那子扑过来时,龙马一闪身,反扑过去,撕下了她的护臂。

“不算!”佐那子不甘心地叫道。

她在哭?龙马心中一惊。佐那子明显示弱了。真可怜。龙马想。但是,佐那子却依旧不罢手。

“赔我护臂!”佐那子喊着扑了过来,龙马只是一个轻轻闪身便躲了过去。她的剑没有力量。

她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收手呢?龙马开始觉得烦,手提竹刀,刀就像狗尾巴一样无力下垂。

佐那子上当了,做出要击护臂的姿势,竹刀却朝着龙马头部击去。

龙马变换了姿势。当!龙马出剑。

佐那子娇小的身躯飞出去八九米远,跌在地上。

“击中。”贞吉老人面无表情地说道。

佐那子没有起来,她失去了知觉。

龙马走过去,摘掉她的头盔,解开护胸的带子。她脖子上起了红色的斑点。

龙马掐了一下她的人中。她睁开眼睛,眼里满含着泪水。

龙马有些伤心。虽然他并不知道佐那子为什么流泪,也不想臆测佐那子哭泣的缘由,但是却能切身体会到佐那子的悲伤。

“不要哭。”龙马道。佐那子摇了摇头,小声说:“水。”

龙马赶紧到井边,打上水来,却没有盛水的容器,于是便含了一大口,回到她身边。

他做出抱歉的表情,忽然将自己的唇对准了佐那子的唇,将口中的水喂到她嘴里。

贞吉看着这一切。龙马的行为堂堂正正,从中感觉不到丝毫猥琐。

他一边看着,一边感叹:我终究赶不上这个年轻人。

武馆的少当家千叶重太郎在鸟取藩的江户藩府任贴身侍卫。几天前,接到藩国“海防视察”的命令,去品海了。

“什么时候回来?”龙马非常想念好人重太郎。

“说不准。”贞吉老人好像明白龙马的心情,身为父亲的他非常高兴。“因为是公事,没个准头。”贞吉老人说着,把龙马叫到自己房间,开始和他唠起家常。

“已经到秋天了。”龙马看着院子里的景色,感叹道。

太阳已经落山,上灯了。

“啊,有虫子在鸣叫。”

“是啊,虫鸣肯定会有。龙马,你还是那么无忧无虑,真好。现今天下,整日嚷嚷着攘夷、敕定、天诛,闹得厉害呢。”

“嗯。”

“听说在京都的伏见寺田屋发生了骚乱。现在江户也变得嘈杂起来,很多人当街抢劫杀人。不光平民百姓被害,那些武士也会被杀。他们都想练练实战的本领,好将来与夷狄作战。”

“真热闹。”

这时,隔扇忽然打开,佐那子端着茶水走进来。

“哎呀。”龙马感叹起来。

她的头发已经盘起,油光可鉴。也化了妆,穿了一件印有扇面纹样的漂亮衣服。

还是这么年轻。龙马心道,佐那子不是已经二十五六了吗?

佐那子单眼皮、丹凤眼,眼角上挑,双颊痩削。即便说她只有十八九岁,别人也会相信。

佐那子退到房间角落的屏风边,从木制圆火盆上拿下铁壶,开始准备沏煎茶。

“近来就连我们家的重太郎也开始说什么天子、攘夷了。”

“鸟取藩是勤王的藩风啊。”

“千叶一门也是。”

的确如此。已故的千叶周作及其子女都在水户家供职领禄,因此门人当中有很多水户的武士。所以,在江户的武馆中,千叶武馆是较早接受尊王攘夷思想的。

“但是,我们小龙可真是无忧无虑啊。”

“嗯。”佐那子小声道,“龙马,你这次来江户做什么?”

“我脱藩了。”

“啊?!”

“我想在这里躲一阵子。”

“你可真是让人吃惊。”贞吉老人好像重新认识了龙马。

“我已经决定不回土佐了,以天下为家。”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正在下雨。龙马哗啦打开雨窗,暴风雨就要来了,他想。云走得飞快,树木也在剧烈地摇晃,风中带着强烈的腥味。土佐人对暴风雨很敏感。白天暴雨就会来临。

不久,很多门人聚集到武馆中,和平常的早晨没有什么两样。大家都打伞着靴,袴都湿透了。

龙马来到旁边的院子里。

“啊,坂本先生。”

有很多龙马认识和不认识的,都聚集在他周围。

“您什么时候到江户的?”

“昨天。只是你们不要跟锻冶桥土佐藩府里的那些人说起。”

“我就是土佐人啊。”有个人说。

龙马尴尬地挠了挠头。的确,这个年轻人是土佐藩郡奉行之子山本明之助。龙马认识他。

“当然,我没有说。”年轻人嘿嘿笑道,“您这身打扮是怎么回事?”

龙马围着一块纯白的究裆布,站在雨中。

“大家也脱了。把衣服、大小双刀和雨伞等都放在武馆,到这儿来。我们来玩攘夷游戏。”

众人中有高官子弟,也有浪人之子。龙马眨眼间便让他们脱光了衣服,分成三组,一组是木匠,一组通信,一组为旗本。龙马在每个组中都安排了一个组长,而且详细安排了每个人负责的事之后,大声喊道:“暴风雨就是我们的敌人,中午暴风雨就会到来,快!”

通讯组的人开始往附近的人家跑。

以前的弟子都听说过武馆的传说。在龙马做总教头的时候,他喜欢暴风雨,或者说是喜欢预测暴风雨,而且他每次预测都很准。他不仅预测,而且会让大家脱光了衣服,做防雨的工作。

通讯组负责到邻家通报暴风雨即将来临,叮嘱他们往雨窗上打钉子,或者往窗子上钉板子。武馆附近都是商家,他们都惶恐地表示感谢。坂本先生厉害。附近的商家都知道这一点。

当然,武馆和师父家中的防备做得非常严格。龙马的指挥有条不紊。他分别把操作方法告诉三组的组长之后,便什么都不说了,搬个马扎来到院子里,脱光了衣服,冒雨坐在那里。

有时,他会大声笑,看着正在干活的那些人,逗他们乐。正因如此,工作进展很快。正像龙马预测的那样,不到中午,天地便一片昏暗,瓦片纷飞,一场大暴风雨来临了。暴风刮了约三十分钟,天便奇迹般地放晴了。不管武馆还是附近的人,都没有任何损失。

傍晚,附近的商家陆陆续续前来道谢,但那时龙马已经外出了。

风停之后,佐那子和重太郎的妻子八寸让婢女为门下的弟子准备了甜酒。大家一起坐在武馆中喝酒。

“真甜。”山本明之助等人赞道。

因为龙马不在,佐那子有些茫然自失,苦笑道:“他是个没心没肺的慢性子,这时倒着急了。究竟打算怎样呢?”

“以前我就听过武馆的传说,但是今天亲眼见坂本先生分配指挥,真是比传说中还要厉害。”有人说道。

佐那子微笑。

“关于先生,在我们老家也有一个传说。”山本对众人讲起了龙马少年时代的轶事。

说龙马十八岁时,也就是到千叶武馆的前一年。家住高知城下小高坂的池田虎之进,与龙马的父亲八平是朋友。一天,他来找八平,道:“八平,能把你家那个哈喇子借我一用吗?”

当时池田虎之进奉命负责在四万十川筑堤,需要助手。

“友人之子,我放心,所以来求你。”

工程一共分十个区,龙马成为其中一区的头领。各区开始进行比赛。人夫都千方百计找空子偷懒,要么就是无事寻衅打架,工程进展艰难。而各区的负责人则不时挥舞长刀恐吓。

龙马负责的是具同村的堤防,只有这里的工程取得了惊人的进展。工程总负责人池田虎之进大感不可思议,来察看了数次。但是,他每次来过之后,都更觉不可思议。因为龙马总是坐在松树底下,背靠着大树,抱膝打盹。

“龙马,这样也能把事情干好?”

“可不是吗?”

龙马也很吃惊。只有他这个区的人夫在老老实实地搬土垒石,而且个个干得非常起劲。结果负责的这个区比其他区少用了一半时间就筑好了。

池田虎之进详细询问情况,才知道龙马非常巧妙地选了各组负责人,使其各司其职,并让他们比赛。

“然后怎样?”

“每日检查工程进展,对做得好的给予奖励。”

这道堤防日后还以“龙马瞌睡堤”为名,为当地的百姓津津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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