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0

宋冉低着头,拿毛巾一下一下擦着手指,很认真,很用力,仿佛手上有什么迫切需要擦掉的脏东西。

沈蓓把平板菜单递给李瓒:“你要不要加点菜,看还有什么想吃的?”

他扫了一眼,竟有些漫不经心,说:“先这样吧,不够再加。”

“好吧。”

宋冉至始至终垂着眼皮,一遍一遍擦着手。

桌上的同事们不论男女都对李瓒很感兴趣,他这样的军人很难不成为焦点。

小春率先发问:“听沈蓓说,你是军人?”

“嗯。”

“什么时候开始当兵的?”小秋问。

李瓒说:“十八。”

“当兵多久了?”一个男同事问。

“快五年。”

小夏追问:“你们队里还有像你这样的么,要单身的……”

“哎呀!”沈蓓笑着插嘴道,“你们一个个干嘛呢,知道的说你们职业病,不知道的以为查户口呢。”

春夏秋冬一起嘘她:“啧啧啧,护得狠哟。”

李瓒一时没答话,稍显沉默地扭头看沈蓓,表情不太明朗。

沈蓓却只是冲着他笑。

宋冉听着一桌子的起哄和笑闹,心是冰凉的,手里的热毛巾也早已凉透。她想,应该是坐的离空调太近了,所以才总觉得心头冷风嗖嗖。

李瓒没说话,桌上也安静了几秒。随后他起了身,说去趟洗手间。

等他走了,沈蓓才看向众人,嗔怪道:“你们别那么八卦了!”

话虽这么说,桌上却再度热闹起来,小夏问:“诶,你们怎么认识的?”

沈蓓笑了两下,还是说了:“我爸有次去开会,级别很高的一个会议。刚好他负责防爆排查,我爸的秘书当时有点儿拽,不肯把箱子给他检查,还拿我爸的官衔压他,反正就是有点儿嚣张啦。”

“然后呢?”众人好奇极了。

“他说,‘能压我的是军法,您还不够格。’秘书气得要动他,结果他一个‘不小心’把秘书手拧脱臼了。我爸对他印象特别深,一眼看中,想介绍给我认识。打听了好久,最后让他指导员给安排上的。酷吧?”

“好浪漫哦。”小春说,“你爸都能看中,一定是很优秀了。”

“对啊。听他们指导员说,立过几次功了。当时我爸那秘书还想去队里告他状,结果碰了一鼻子灰。他很受器重的。”

一个男同事插话道:“拆弹人才很难培养,要天赋的,军队里肯定都当宝贝护着。再说,军政是两个系统,那秘书仗着点儿权利要施压,是撞错门了。”

“不过感觉你男朋友好安静,都不怎么说话。”

“还不是你们,一堆的问题。他这人看着脾气温和,其实很傲的,不喜欢别人拿他闹。过会儿你们少刨根问底的,算我拜托了。”

“啧啧啧,”大家酸她,“护成这样子,你也有今天哦。”

沈蓓咯咯直笑。

她口中的那个人,宋冉有些陌生,好似从没见过。

宋冉鼻子酸得厉害,快撑不住,她扭过脑袋,起身去外头拿酱料。

她飞速穿过走廊,绕过拐角,猛一抬头却看见李瓒,吓得她眼中的雾气瞬间蒸发。

李瓒靠在走廊的墙壁上发短信,微皱着眉,表情不太好;她的突然出现也让他吃了一惊,他脸色缓和了半点,黑而亮的眼睛安静看着她,却没有要跟她说话的意思。

宋冉也没话跟他说,低头从他面前走过。

她走到小料台边,发了会儿怔,才拿了碟子调蘸酱。

她加了腐乳蒜泥辣椒末和香油,想再加点儿醋,可醋和酱油的牌子没贴,正分辨之际,身旁传来一道低低的嗓音:“这是醋,这是酱油。”

他的手伸过来指了两下。

“哦,谢谢。”她只敢匆匆抬头瞥他一眼,都没太看清他的脸。

他从她身边绕过去了,她如芒在背,一刻也待不住,打算要走,想起什么,做贼似的看一眼包间的方向,又回头看他,说:“绳子还你。”

李瓒正往碟子里放辣椒,有些意外地扭头过来。

大厅里光线昏暗,料理台上的灯光反射在他脸上,给人一种柔和的幻觉。

他倏尔一笑,接过绳子塞进牛仔裤兜,说:“那天紧急出勤,纸条弄丢了。”

宋冉说:“你那张纸我也弄丢了,所以一直没打电话。不好意思。”

“没事儿。”他说,继续添小料去了。

他今天穿了身白T恤牛仔裤,褪去了军装时的硬朗,看着干净而又亲近。

可那大抵是她一种自我催眠的幻想吧。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宋冉没有多看,走回包厢时,嘴角都差点儿垮掉。她想回家了,一秒都待不住了。

那顿饭她吃得很认真,全程闷头吃火锅,跟从没吃过似的。

沈蓓没再提及李瓒的事,大家也都不八卦了。只是桌上的聊天仍会偶尔不自觉落到他身上,男同事小赵很好奇他的职业,问:“拆弹是不是很难学?”

李瓒说:“入门容易,深入难。”

小春:“可我感觉现实生活里很少有爆炸的事情诶,你们平时工作主要都做些什么?”

小赵打了岔,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吧。生活里还是有的,只不过多数都保密了没有公布。”

宋冉没有参与聊天,低着头夹了块生苦瓜塞进嘴里。

沈蓓问:“咦?这块鲍鱼是谁的?谁还没吃?”

鲍鱼是按人数点的,此刻装鲍鱼的大盘子里剩了孤零零一个。众人都吃过了。

小秋说:“冉冉,你没吃吧?”

“啊?”宋冉抬起头来,看一眼,“哦。”

沈蓓把大鲍鱼转去她面前:“冉冉。”

宋冉夹起来丢进自己的小锅里:“谢谢。”她冲沈蓓笑笑,看见李瓒坐在她身边,正安静吃着菜。可能是辣到了,他的脸有点儿红。

她一秒都没再多看他,仿佛那是一种罪。

她从没吃过那么大那么新鲜的鲍鱼,可放进嘴里也食之无味,终究不是自己付钱买来的东西。

转盘上的菜很快见底,沈蓓再次拿起菜单递给李瓒,问:“要不要再加点菜?”

李瓒说:“不用了。”

“别客气哦,今天我请客。”

“是么?”

“对呀,梁城卫视上半年的优秀记者是我哦,发了一笔奖金,我厉害吧?”沈蓓嗓子甜甜的,歪着头求夸奖。

他“嗯”了一声。

宋冉捏着筷子,指甲掐得发白。她从没想过“优秀记者”这四个字会像此刻这般刺痛她,疼得她差点儿要流眼泪。

好在最后谁都没加菜,一顿饭终于吃完,散了伙。

大家聚在门口各自告别,李瓒隔着人影看见宋冉,两人的目光无意间碰上,他静静看她一秒,对她微微笑了一下。

宋冉回报他一个标准的微笑,她眼睛闪闪的,眼里有温和,有善意,有开心,很高兴认识你呢。她笑着,一种苦涩的感觉从喉咙直落进心底。

阿瓒……

别再对我笑了,真的。

她转过头去,眼圈都要红了。

同事们按路线分坐三辆车离开,

跟宋冉同行的是小秋和小赵,小赵是军事迷,连说了好几次没想到:“竟然见到了活的拆弹精英,哎,我当初怎么没去当兵呢。”

小秋说:“得了吧,就你那嘟嘟的小短手。你没看见人家的手怎么样,跟弹钢琴的似的。”

宋冉不接话。想起他站在她身边指着醋时的那一刻,手指修长,匀称,骨节分明。

把小赵送到家,车内只剩两人,小秋忍不住叹气,道:“人生真是不公平。有的人啊……什么都是她的。”

她没明说。宋冉的心脏却窒闷得无法呼吸,打开窗透气,七月末的夜风吹进来,仍是闷热。

回到青之巷,她筋疲力尽。这一天太累了,或许是因为白天的高温吧,她累得整个人都没力气了。

推门走进院子,月光撒了一地。金银花在夜里散着清淡的香。

一丝风也没有。鹅卵石小路上月光斑驳,有一道亮眼的白反射过来,竟是那张她找了很久的纸条。

李瓒的电话号码写在上面。

她又悲又痛,一跺脚把那纸碾进泥土里。她下了狠力气,纸条很快揉碎了和泥巴融为一体。

她垂着脑袋原地站了很久,忽然弯下腰去,捂住眼睛,任泪水潸然。

她渐渐哭出声,边哭边爬楼梯上了二楼,进了房间打开灯,翻箱倒柜地把自己读书时得过的写作奖,在报社杂志社拿到过的颁奖证书一股脑儿全翻了出来。

她一张张翻开,看着看着,泣不成声,

“我明明比她好……”她捂住脸,呜呜地哭,“我明明比她好!为什么那个奖不是我的!”

……

第二天,宋冉递交了去东国的申请书。

她也成了台里唯一一个递申请的女记者。

宋致诚得知这个决定时,一面支持,一面又担心她的人身安全;有些拿不定主意。

宋冉于是告诉他罗俊峰的事。罗俊峰说能让她的书在最好的文学出版社出版,这打动了一直期盼女儿出人头地的宋致诚。

至于宋冉,抛开书的事情,作为记者,她一直想再去东国。

上半年去东国出差,那个动乱中的国家给她留下太深的印象。

她想记录,更想见证。

然而冉雨微强烈反对,不仅在电话里把宋冉训斥一通,还将宋致诚骂得狗血淋头,说他是为了自己未竟的梦想和虚荣心出卖女儿。

宋冉跟她讲不到一处,也不跟她吵。沉默以对的同时,半点儿不动摇自己的决定。

冉雨微大费周章地派了舅舅舅妈和表弟冉池来劝说,冉池这个大男孩劝到一半蹦出一句:“不行我得说真话。姐,战地记者诶,你好酷哦!”被他爸妈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上。

宋央也和他们站在统一战线,她不愿宋冉去东国:

“上次新闻里都说一个美国记者被绑架还被杀掉了呢,你要出事了可怎么办呀?我还不哭死呀我。”

杨慧伦啐她:“你姐姐福大命大怎么可能出事?她那是努力工作追求自己的梦想,哪像你,一天到晚跟条咸鱼一样。操心这些还不如好好去找工作!”

家里鸡飞狗跳了一阵,却因宋冉毫不动摇的决心而渐渐归于平静。

八月初,宋冉乘上了去伽玛的飞机。

那天气温很高,太阳很大。

飞机起飞的时候,阳光折射进来,灿烂得晃人眼。她眯上眼睛抵抗,不可避免地,忽然又想起那个人。

过去的两个月,她心里自顾自地开着花儿。多傻啊。

她望着舷窗外大片的绿色山林和青蓝色的江水,想起六月三号那天,干燥而灰败的阿勒城。

他拉着她在艳阳下一路奔跑,在最后一秒将她揽到怀里扑倒在地。

那一刻她的心跳无法控制。

可那一刻的心跳……

或许,终究只是一场虚幻的误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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