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十月三十日星期二早上,副院长在巡房之前,特意到门诊大楼洼岛的诊察室。“傍晚看完诊后,到我房间来,有重要的事情。会长也会来。”

该来的终于来了,洼岛想。

“我也有重要的事要说。”

“是吗?到时候好好谈吧。”

副院长拍拍洼岛的肩膀之后走出去,原来温和的容貌才一周就显得苍老许多。

草角会长坐在长椅上,副院长则坐在有扶手的椅子上等着洼岛。

“我马上就走了。”草角会长将肥胖的躯体往内侧挪,空出位置让洼岛坐。

“听副院长说,他有话要跟你说。你们是相同大学医局的前后辈,所以这是属于副院长和你之间的谈话,跟我没有关系。不过,我个人也想跟你稍微谈一下。”

草角会长用那对和肥胖的脸不甚协调的细小眼睛看着洼岛。

“我经营这家医院十五年了,我把医院的员工都看成自己的家人。而这家医院也的确是像大家庭般的好医院,我希望你也能以家庭一份子的立场做些事情。”

“做什么事?”

“家有家规,要考虑全家的和谐。我希望你能遵守家规,不要破坏和谐。服从长辈也是重要的家规之一。如果大家都随便乱说,便会破坏和谐,医院的气氛将会变得很凝重,这时候受害最大的就是患者。懂吗?”

“嗯,我懂。”

草角会长并没有搬出“为患者着想”那句老掉牙的论调,他说的这番话基本上是对的,而洼岛也一直忠实地信守这个家规。

“我绝对不是说不可以说出自己的意见。每个单位都可以充分发表议论,只不过,我希望最后要遵循长辈的决定,这是组织的原则。一旦有人破坏这个原则,导致医院受到伤害,这就不是他个人的问题而已,也是分发这个人的大学的问题。身为上司的人,领导能力也会受到质疑。我希望事情不要演变成这样。”

洼岛视线向下,默默地听着。这不仅是威吓,也是最后通牒。

该怎么办?

“就是这些啦,接下来,你们俩好好谈谈。”

草角会长摇晃着肥胖的身躯,走出房间。

“怎么样?先听听你的话吧。”

副院长把刚才一直在擦拭的眼镜重新戴上,然后说道。

洼岛还在犹豫。将真相告诉副院长到底有什么意义,他已经搞不清楚了。

副院长听到这个真相,想必是不会高兴的。

但是,这些日子他和智鹤拼命追查真相,又是所为何来?如今走到这个地步……已经不能撤退了。

洼岛下定决心。

“这个事件的犯人,是神田十和子和并森良美。”洼岛毅然说道。

“事件?你所谓的事件是指那件医疗事故?”副院长反问。

“那不是事故,而是巧妙设计的杀人事件。”

“怎么可能?那是事故!”

副院长露出仿佛突然被卷入意外灾难的困扰表情,摇头否定。

“不是,是谋杀。”

洼岛滔滔说明自己怎么发现神田十和子和并森良美的罪行,以及两人的关系。不过,有关智鹤的事和城崎的名字,则隐讳不说。

“是吗?”副院长深叹一口气。

“其实我已经听近田说过你怀疑神田小姐的事了。光是这一点我就很不以为然。现在,你竟然连患者的太太都说成犯人,这就太严重了。”

“这是真的。”

“我没说是假的。真实也有各种形式,在你的主观世界中,它大概是真实的吧。你自己要怎么信,都没关系。但是,大声喧嚷就不行了。你说的都只是想像,完全没有证据。”

“良美方面的推论正如副院长所说的,但是,神田十和子的罪行却有证据,就是三路活塞。”

事到如今,无论如何都得说服副院长相信。

“这有什么用?”副院长一副反弹的口吻。

“检验的结果姑且相信,毕竟那是专家做的。问题是,那个三路活塞真的是并森行彦手术的时候用的那个吗?凭什么说你在垃圾场捡到的就是那个三路活塞?有写名字吗?注射器的破片,那东西又能有什么作用?注射器的针头断掉,这在医院是稀松平常的事。”

洼岛被问到自己没料到的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突然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脱口说:

“指纹,上面应该会留下神田的指纹。”

副院长夸张地摊开双手,做出慨叹的模样:

“指纹?你想那个三路活塞有多少人摸过?要不要赌一赌?上面大概也有你的和做检验的‘东西制药’那批人的指纹。”

洼岛的热劲逐渐冷却,他明白副院长根本就不相信。

“是吗?不过,我调查的事中也有可以确认的,例如并森良美和并森拓磨的婚外情。在付钱之前,请副院长务必确认这件事。”

“我已经确认过了。”

“哦?”

“这种事用不着你自己花大钱去请侦探社调查,会长早就叫人调查了,我们都很清楚这件事。”

副院长不悦地扭曲脸颊,啐口说道。

“为什么不拿这个理由拒绝对方的要求呢?”

“我想过了,但是,没有用。夫妻关系再怎么样,事故就是事故,没办法改变丈夫死在我们医院这个事实。交涉金额时,可以拿出来杀价,但也只能这样。如果全面拒绝要求,揭发患者太太的丑闻,那就成了互揭疮疤,最后输的还是我们这一边。”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

“或许有用,但是,就算我们赢了,形象也大受损伤,我们不能冒这种险。行不通的,我们只能忍耐吞下对方的要求。”

一种撞到铁板似的无力感,在洼岛体内漫开。洼岛没有出口,一筹莫展。洼岛连话都懒得说了。

副院长突然用强硬的语气追击洼岛:“我明白你的话,不过,那几乎都是幻想,没办法采信。我倒希望你考虑别的事情。”

“要我考虑什么事?”

“和并森良美的交涉基本上已经了结了,就是一亿元。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这当中保险公司愿意付多少。我当然希望它付越多越好,所以特意费心写了这份申请书,就剩你的签名而已,你看看。”

秋天的太阳已经西沉,副院长室内变得相当阴暗,副院长站起来打开日光灯,然后把桌上的提袋拉过来,取出一张文件递给洼岛。

洼岛打开文件,阅读内容。

事故经过报告

并森行彦的手术于九月二十五日,在本院开刀房第一手术室进行。全身麻醉自午后一时起,由洼岛医师施行。气管内插管在一时八分插入。手术由近田医师执刀,从一时二十分开始。手术内容为针对十二指肠溃疡做广范围胃切除术。过程顺利,麻醉为GDE,肌肉松弛剂使用麻斯隆。手术中的麻醉,血压、心电图、尿量都很正常,没有明显异状。然而,四时四十分手术结束后,麻醉苏醒之际,洼岛医师未确认患者是否恢复自发性呼吸,即指示注射麻斯隆解毒剂帕勒斯基鸣。由于麻斯隆仍残存在血液中,患者仅是暂时性恢复呼吸,洼岛医师未察觉此事,便命令护士送患者回病房。结果,在推送途中,因帕勒斯基鸣失效,残留的麻斯隆导致并森行彦停止呼吸,接着陷入心跳停止状态。虽施行急救,心脉一度恢复,但终于在重度脑缺氧状态下,于翌日上午五时十三分因呼吸衰竭而死亡。

如上。

高宗综合医院副院长西岭治郎

医师近田彻

医师

洼岛震惊,一瞬间还无法相信上面的内容,话也说不出口,简直就像脑袋瓜被铁槌敲了一般。但很快的,怒火升上来。

胡扯!什么叫多少承认一点过失?这根本是要我承担所有的责任!

“要我承认这个?”洼岛声音颤抖地问。

“没错,你只要在空白的地方签名就可以了。”副院长绷着圆胖的脸,点头说。

“这东西,我绝对不承认。”洼岛用手把文件推回去。由于太过气愤,手脚都微微发抖。

“喏,洼岛。”副院长想微笑,却又办不到,只见他把扭曲得怪模怪样的胖脸探到洼岛眼前。

“我尽力了。可是,保险金是按照过失的程度支付的,冠冕堂皇的文词根本行不通。轻微的过失,理赔金额当然就少,不想打官司争取,就只能靠自己付。要保险公司付钱,必须有客观上可以被接受的过失才行。这么写绝对行得通,你就不要再多说了。”

冰冷的恐惧紧紧勒住洼岛的胸口。这是陷阱!副院长、近田、草角会长要把责任全推给我,自己则逃之夭夭。

“我的立场呢?我怎么办?”

“你不会怎么样。或许会被纷争排解委员会叫去斥骂一顿,不过,也只是那么一次。你完全不用担心会被吊销医师执照。因为是和解,所以不用担心审查的文件会被公开。你不必辞职,就算辞职也对经历无伤。愈早摆脱这件麻烦事愈好,可以专心工作,不是吗?”

“这可是谋杀呀!竟然还要付钱给凶手!”洼岛不觉嚷叫起来。

“闭嘴!”副院长拍桌怒骂。“这只是你想推卸责任而产生的妄想,这种蠢话不要再提了。说什么医院的同仁杀人,你想把这家医院搞垮是不是?”

洼岛使出最后的力量抵抗。

“如果医院的形象那么重要,干脆就把这张纸撕掉,请医院,不,请草角会长自己付钱好了。他应该有一亿元吧?如果草角会长肯付钱,我就不提谋杀这种话。”

洼岛似乎攻击到副院长的要害,严厉、紧绷的表情随即变成似哭非笑的模样,恢复本来老好人的神态。

“你什么都没搞清楚。的确,要是保险公司不付钱,会长应该筹得出这笔钱,但是,光是这样,事情还不能了。如果造成会长损失一亿元,我就必须负责任,非但当不了院长,恐怕连副院长都当不下去。这还不打紧,接下来,因为会长的意向,M大学医学院第一外科将会失去一家重要的关系医院。把你教育成可以独当一面的外科医师的,是我;而分发你到这家医院的,是大学医院。我流落街头、大学陷入窘境,你都无所谓吗?”

空虚感慢慢在洼岛体内扩散。结果真的没有出口吗?洼岛眼前是副院长凝重的表情,脑海则浮现近田愤怒的脸孔、良美严肃的面容和神田充满憎恨的脸庞。他们的爱恨情仇往洼岛身上笼罩下来,重得让他承受不住。

“拜托,洼岛,你就签名吧。这样一切就圆满结束了。”

副院长拿着文件,绕过桌子,来到洼岛身边,低下头来。

一瞬间,符咒解开了。

如此凄惨、如此悲哀,这就是自己的未来?

“不要这样,副院长。我是绝对不会签名的,那个事件是不是谋杀都无所谓,副院长和草角会长想怎么解决就怎么解决,只不过,我不签名,绝对不签名。”

洼岛脑子一片混乱,像念咒文般地重复这句话,随即冲出副院长室。

“你可真坚持,值得尊敬。”在小酒馆内,智鹤安慰道。

“我不需要尊敬,我只觉得悲哀。”

从开始到现在,洼岛不知喝了多少啤酒,只见他面孔通红,血管快速起伏。他的神智一点也没醉,副院长低头的模样一直萦回脑海。

“手段真卑鄙!”智鹤想到什么似地突然愤怒起来。

“以后该怎么办?”

“别担心,你大可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照常上班,照常做你该做的事,副院长如果强迫你签名,你就拒绝。副院长和草角会长自然会想其他的方法。”

“没办法,我的脑子可不是那么容易调适的。”

突然,腰带上的呼叫器响起。

“怎么?今天不是不待机吗?”智鹤的语气带着抗议。

“大概是紧急手术,糟糕,我喝太多了。”

这家店太吵,电话听不清楚。

洼岛走到外面,跑进前方数公尺的电话亭内。拨了医院的号码,是值班的事务员接的。

“有您的电话,是M大学医学院第一外科的吴竹医局长打来的。他要我转告您,明天到大学一趟,已经知会副院长了。就是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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