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早上,洼岛委托“东西制药”大药厂的业务员替他检验三路活塞侧管口残留物。业务员三十多岁,人斯斯文文的。

“检验药物如果不知道药名,就得尝试各种n,为节省时间,如果能告诉我可能残留的药物名称,那就感激不尽了。”

业务员还说,其他的事他一概不过问。

“可能不是帕勒斯基鸣,就是麻斯隆。”

“只要判定残留的是帕勒斯基鸣或麻斯隆,就够了吗?如果是那样的话,简单。”

业务员把用塑胶袋包着的三路活塞放人手提袋中,特别加了这句话。

“什么时候可以好?”

“星期四一定可以。”

“绝对不能说出去。”

“当然。”

傍晚,洼岛行经工会用做交涉会场的门诊大楼大厅:上完班的护士、技师们陆续开门进入会场。洼岛很想一窥究竟,但医师毕竟不是工会会员,进去的话太引人注目。这时候正好看到工会的交涉对象副院长,带着忧郁的神情从外科门诊处走过来,洼岛只好死心离去。

还要三天才星期四,洼岛焦急地等待检验的结果。

星期四早上,洼岛在巡房之前先到门诊处露一下脸,却被副院长一把抓住,带到里面的诊察室去。

“昨天又来了。”

“两个人吗?”

“只有太太一个人。或许她认为有小叔在,没办法冷静商谈。我想我们这边大概也只要一个人就够了,所以就单独见她。我想以后也尽量用这种方式。”

“这一次她怎么说?”

“她提出具体的金额。你猜多少钱?”

“嗯,我没有概念。”

“一亿三千万元。”副院长喃喃地说。

“一亿三千万!”洼岛像胸口被勒住般震惊,真想大声叫嚷。

“一亿三千万是买不到患者的生命,不过,这是另外的问题,做为赔偿金额就太大了。我不知道这是她自己的意思,还是受到别人的怂恿。或许只是想叫我们吃惊,看看我们惊慌的模样。”

副院长气得狭窄的额头挤满皱纹。

“您怎么回答?”

“我断然拒绝,告诉她这种金额没得谈,除非合理的金额才有得谈。”

洼岛这才安下心。

“对方怎么说?”

“说要和小叔商量,就走了。”

“副院长心里的数目是——?”

“九千万,顶多让到一亿。”

“还维持原来的方针?”

“是的。我和会长谈过了,虽然还没得到正式的答复,不过,他一定会答应的。保险方面,我叫庶务处去查了,我们不会有事的,别担心。”

副院长露出微笑,拍拍他的肩膀。

副院长没有归咎于麻醉过失,洼岛心里总算比较舒坦了。

巡房结束之后,洼岛来到放射线部,因为近田要他替一位住院患者做出院前的胃部X光检查。患者是七十岁的男性,罹患早期胃癌,由近田动过手术。

洼岛坐在X光室外的操作盘前等待。放射线技师中山带领穿上蓝色检查服的患者到X光室内,让他站在透视台的脚台上,并递给他盛装显影剂的杯子。

中山从X光室跑过来。

“请喝下去。”

洼岛用麦克风指挥患者,然后踩下放射X光的踏板。患者喝下去的显影剂,在X光荧幕上变成白色阴影,从食道流向只剩五分之一的胃。

数秒后,显影剂越过胃和十二指肠的缝合部位,流向十二指肠。

洼岛拍下几张这个部位的照片。

“怎么样?”洼岛一走到里面,走下脚台等着的患者忧心忡忡地问道。

“流动良好,也没有旁漏,很理想。”

洼岛一边将方才所见的记在病历上,一边回答。患者浮现满足的微笑,走回病房。

“照片呢?”

洼岛问在角落刷手槽洗杯子的中山。中山比洼岛大三四岁,一脸胡子,看来不怎么容易亲近,其实人很和蔼。

“再五分钟就可以显像了。”

“那么,我待会儿再来。”

洼岛拿着病历正要走出X光室。

“医师,”中山把他叫住。“你现在很忙吗?”

洼岛讶异地回过头来,因为时机、场所和对象都不太寻常。在这之前,他不曾和这位技师私下谈过话。

“是很忙。……有什么事吗?”

“有空的话,可否请医师到我家坐坐?”中山将杯子摆在滤水盒中,郑重地说。

“谢谢,为什么这么客气?”洼岛莫名所以。

“我有话想和医师说。”中山的视线似乎隐含着什么。

“关于什么事?”

“只是聊聊,想了解一下医师们的辛劳之类的。”

这句话说得未免太不真实了。

“府上还有谁?”

“内人和小孩,还有我妈。小房子啦。”

洼岛突然想起来,内科门诊部有一位名叫中山的强悍护士,洼岛曾经和她一起值过班。她动作利落,但对内科治疗意见很多,如果发出的指示不合她的意,还会顶一两句。不知听谁说过,她是很活跃的工会会员。

洼岛顺口问中山技师。

“噢,她就是我老婆。”

中山长满胡子的脸上露出腼腆的微笑。

“你也是工会会员?”

“四月开始当委员长。”

洼岛终于明白技师的意图。

“工会委员长阁下有何指教?”

他以讽刺的口吻问道。

“别这么说嘛,只是聊聊而已。肯赏光吗?”

洼岛愈来愈好奇了,他们大概想问我有关并森行彦的事吧。不确定他们的目的,心里难免有些不安。不过,拜访工会干部夫妇的家,打听一下医院的现况,也挺有趣的。对于他们的质问随便敷衍一下就可以了,难道他们会把我这种普通医师吊起来拷问?

“好啊。只要有空的话。”

中山似乎想起自己的工作,抱起底片盒往显像机的方向走去。

有关三路活塞侧管口残留物的检验结果,午休时洼岛在医师室接到电话通知。

“是麻斯隆。”

“真的吗?”

洼岛不觉大声反问。

“只有微量,不过错不了。要不要我把检验的资料带过去?”

“不用了,请你帮我保管。”

“三路活塞怎么办?”

“那个也帮我保管。”

洼岛以复杂的心情放下话筒。

这是谋杀!证明过失不在自己,是件痛快的事,但那也只是刹那之间而已,洼岛随即对那不知名的凶手冒起强烈怒火。

谁会做这种事……?

并排着两列桌子的医师室,午休时间一片悄然,只有一位妇产科女医师在另一头打文书处理机。洼岛对着自己那张堆满书和杂志的桌子沉思。

从在走廊停止呼吸的时间来判断,麻斯隆一定是在开刀房的手术后恢复室注射的。方法不得而知,但确定是从三路活塞的侧管口注入的。

那时候在手术后恢复室的人只有三个:开刀房的神田十和子、外科病房的梶理绘以及后来才到的坂出圆。凶手是三个中的哪一个?

洼岛列举问题点:为何杀人?如何注射麻斯隆而不被其他人察觉?如何取得麻斯隆?

先将如何取得做为第一个问题。麻斯隆是毒药,只放在药局和开刀房,两者都受到严格管制。

洼岛先思考梶理绘和坂出圆可以用什么方法取得麻斯隆。她们俩都是外科病房的护士。外科大楼并没有存放麻斯隆。要取得,必须先拿到玻璃柜的钥匙,然后再偷偷溜进开刀房或药局。这并非不可能,但最大的问题是,麻斯隆的安瓿数量一向严格清点,即使只偷一瓶,也会被发觉。事实上,并没有安瓿遭窃。

那么,神田十和子呢?她值夜班时,如果有紧急手术便会负责保管玻璃柜的钥匙。在这种情况下,她有可能从玻璃柜中窃取麻斯隆,但是,除此之外,她和梶理绘二人相同,实际上安瓿没有少,证明她并未偷麻斯隆的安瓿。

不对。还有一点她和她们不同,她在手术当天担任并森行彦的患者管理护士,因而得以在第一手术室直接处理麻斯隆。她会不会趁机动手脚?

不对,当天开刀房使用的麻斯隆为四安瓿又0.25CC,和她申报的吻合。

洼岛从白衣口袋里掏出记事簿,拿出折好夹在里头的麻醉记录影本,摊放在桌上。

一点十分麻斯隆2CC

两点十五分麻斯隆1CC

三点十五分麻斯隆1CC

四点十五分麻斯隆0.25CC

这是神田十和子依洼岛指示,静脉注解麻斯隆的所有纪录,总计4.25CC,也就是四安瓿加0.25CC。

1CC的麻斯隆大约可以使呼吸停止一小时,不过,第一次必须注射两倍的量。从停止呼吸的时间来看,神田十和子完全遵照洼岛的指示,按时注射麻斯隆。这张麻醉记录没有可疑之处。

洼岛的思考在这里陷入僵局。

这天晚上,山岸智鹤很爽快地答应洼岛的邀约。

“不好意思老让你破费。”智鹤这么说。

她指定在中央町二段某大楼地下室的全国连锁平价酒店碰面,洼岛抵达时,她已经在最里面的座位上微笑以待。

墙、地板、柱子和天花板都漆成红色,可以说是这家店的特色,只有木制的桌子是黑褐色。店内飘着烤鸡和鱼的味道,算不上是高雅的店。座位接近全满,几乎都是年轻族群或情侣。总之,这是以低价提供清酒、啤酒、煮食和烤食的店。

智鹤上身着黄、灰直条纹短袖衬衫,下身着粉红色裤裙,露出白皙的双腿。她轻松地坐着,倒和周遭的气氛很谐调。

“我来这家店好几次了。在这儿讨论不想让别人听到的话,最方便不过了。”

或许没错,喇叭播放的音乐,不论东西洋的都很吵,年轻小伙子们肆无忌惮地喧闹着;后座的客人,一看就知道是大学情侣,女生偶尔发出尖锐的笑声。说话要是不提高嗓门,就听不太清楚,虽然有这种缺点,却也没必要介意隔墙有耳。

听完洼岛的话,智鹤很专心地看着摊在桌上的麻醉记录。

“这份麻醉记录是谁写的?”

“神田十和子。就我记忆所及,记录内容和我的指示相同。特别是麻斯隆,完全遵照我的指示。我指示的量、她申报的量、麻醉记录的量和实际使用的量,四者完全一致,没有造假的余地。”

“神田小姐前一天也在开刀房处理麻斯隆吗?”

智鹤手按着麻醉记录问道。

“没有。开刀房的护士每隔一周就会换地方。手术那天是星期二,星期一没有全身麻醉的手术。前一周她负责耳鼻喉科和眼科的患者管理,局部麻醉当然不用麻斯隆。再前一周,她负责传递妇科手术的器械,并没有直接参与手术,所以不会接触麻斯隆。”

关于这一点,洼岛在傍晚已经确认过开刀房的手术登记簿。

“那么,只有手术当天可能在麻斯隆上动手脚?。麻斯隆是怎么注射的?”

“一安瓿是1CC。手术的时候,安瓿是放在手术室人口附近的桌上。麻醉医师一发出指示,负责管理的护士立即到桌边,以印有详细刻度的注射器,从安瓿抽取指示的量,然后拿着注射器走到患者身边,打进三路话塞中。”

“这样子啊?”智鹤直盯着洼岛,大幅点头,“你有什么发现吗?”

“嗯,有一点。”

“说说看。”

“在这种情况下,我想神田小姐申报的量和麻醉记录的量是相同的,因为麻醉记录是她写的嘛。另外,我想医师你指示的量和她申报的量也应该相同,因为她一定会坚持说,她是根据你的指示注射的。所以,现在的问题只剩下你指示的量和实际使用的量是否相同,也就是说,她是否在手术中真的注射了四安瓿又0.25CC?还有,你怎么知道她注射了你所指示的量?”

这时,酒店里“干杯”的劝酒声压过全场,智鹤提高嗓门说道。

“1CC的麻斯隆大概可以停止呼吸一小时,不过,第一次必须使用两倍的量。用这个观点看麻醉记录,只要我指示的量和实际呼吸停止的时间没有矛盾的话,就可心推断麻斯隆确实依照指示的量注射了。”

“如果指示注射1CC,实际却只注射0.5CC,那会怎么样?”

“呼吸只停止三十分钟。呼吸恢复的时候,麻醉医师当然会指示注射下一剂麻斯隆。在这种情况下,任何麻醉医师都会起疑

心。”

“那么,如果指示为1CC,却只注射0.9CC,又会怎么样?呼吸会停止多久?”

问题出乎意料,洼岛回答得有点迟疑。

“按照计算是五十四分钟,不过,事实上并没有那么准确,体重也会有影响。”

“可不可能停止一小时?”

“可能。”洼岛总算明白智鹤想说的话。莫非真是这样?

“并森行彦长得胖吗?”

“不,因溃疡把消化系统弄窄了,所以很瘦。”

“如果人瘦的话,药量少了一点,应该还是有效吧?”这是严厉的指控。

“应该是。”

“你想,她实际上注射了多少呢?”智鹤递还麻醉记录,问道。

洼岛在脑中快速计算。

“或许是这样:一点十分我指示2CC,实际只注射1.8CC;两点十五分我指示1CC。实际只注射0.9CC;三点十五分我指示1CC,实际只注射0.9CC。这样下来,就可以省下0.4CC。”

“0.4CC可以使呼吸停止多久?”

“二十四分钟。如果不做人工呼吸,人不是死亡,就是无法恢复意识。”

“神田十和子小姐用另一支注射器,将省下来的0.4CC麻斯隆抽取出来。”

“没错。她趁在恢复室梶理绘没看到的时候,再将那些麻斯隆从三路活塞的侧管口注射进去。可惜我们不知道她是怎么动手脚的。”

洼岛觉得总算掌握了凶手的模样。

由于太专注于解迷,点的菜不知什么时候已摆在桌上。洼岛喝下啤酒,开始吃烤鸡、蛤蜊、生鱼片和铁板豆腐。

智鹤也启动小嘴,默默吃着。她那张没怎么化妆的脸更显得楚楚动人。洼岛盯着盯着,胸口感觉愈来愈紧。她不但丽质天生,而且也是个脑筋清晰的女孩。

“神田小姐是怎样的人?”

智鹤停止用餐问道。

“不知道,几乎没什么印象,你听到什么传言吗?”

“没有。我不太知道护士的事,如果是药局长爱人的事,我就知道。”

智鹤一副若无其事的口吻。

“她是谁?”

“近在眼前,就是我。”

洼岛霎时之间无法呼吸,连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表情僵掉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洼岛不由问道。

“开玩笑的,对不起。”智鹤伏下脸,肩头微微颤动,尽量忍住不笑。

她用手捂着嘴抬起脸来,眼睛仍然笑着。

“对不起。”

“玩笑开得真恶劣。”洼岛为自己的窘态觉得不好意思。

“对不起,真心向你赔罪。我不太知道神田小姐的事,我调查看看。”

“调查?”

“如果神田小姐是凶手,那么她一定怨恨并森行彦。并森行彦以前来过我们医院吗?”

“没有,这是第一次。”

“那么,她很可能以前在什么地方跟并森行彦接触过。”

“大概吧。”

“要调查并森行彦和神田小姐的过节,我想先要尽快取得神田小姐当初被医院录用时的履历表。这件事交给我,我找个借口去拜托事务小姐。”

“那就拜托你了。”

“还有一件事。”

智鹤说到一半又打住了。

“什么事?”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很重要,不过,我暂时不说。”

“说说看嘛。”

“时候到了,我自然就会说。我拿到履历表后,就放在你橱柜的邮件盒中,请你留意一下。”

等计程车的时候,智鹤一直道歉。洼岛表示要送她到家,但智鹤说不想让邻居看到,断然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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