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警察跟父亲聊的时间最长,从下午三点到五点,谈话仍没结束。当王睿开始准备晚饭时,王苑跑进了厨房。

“他们怎么没完没了?”王苑从橱柜上方捧出装满油氽花生米的玻璃瓶,从里面拿出一粒放进嘴里。王苑跟父亲一样,酷爱吃油氽花生米,但因为怕发胖,所以只有在极度紧张或不安时—比如参加英语口语比赛之前—才会来上几粒。“他们怎么会跟老爸谈那么久?真不知道他们在谈些什么。”王苑道。

王睿低头默默地拣菜。

“喂,现在就剩下你了吧?”王苑问。

“嗯。”

“其实警察应该最先跟你谈,你才是最后一个跟外婆有直接接触的人。”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回头望向妹妹,后者坐在八仙桌前,白痴般捧着玻璃瓶正一颗颗将花生米送入嘴里。

“难道我说错了吗?你不就是最后一个跟外婆有接触的人吗?要说谁打了外婆,你的嫌疑最大。”王苑望着前方,好像在自言自语,“外婆向来嘴就刻薄,一定说了什么话惹恼了你,于是你就给了她那么一下。你的脾气本来就不好,这谁都知道,而且你的力气比谁都大。等把外婆打昏后,你就自己回到饭厅,还骗妈说,她在那里喝酒。外婆呢,头被打了之后,拖着伤跑出了我们家。那时候她脑子大概有点糊涂了吧,也可能是伤心过度,于是一时想不开就跳了河。喂!你不要用这种吃人的眼光看着我好不好?家里可是有警察在哦!”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对王苑怒目圆睁。每次站在苗条娇小的王苑面前,她都觉得自己像只动物园里的大猩猩,高度和力量都成了彻头彻尾的笑料。大概就因为如此,所以当她跟妹妹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她常常会产生将妹妹撕成碎片的冲动。

“你为什么不去写小说?”为了防止自己真的做出什么来,她故意后退了一步。

王苑对她的情绪完全不在意。

“我说的是事实。我实在不明白,警察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来找你问话,却找爸爸啰唆个没完。爸爸能知道什么?”

“客厅的门没锁吧?”

“嗯?”

“你可以直接跑进去跟警察说,可以提醒他们,该来找我了。”她围上围裙,将那把新磨的菜刀“砰”的一下砍在砧板上。

她的动作很大,但王苑并没被吓到。有时候,王睿觉得妹妹迟钝得像头猪。

“我才不管呢。就算他们说到晚上也不关我的事,反正我已经没事了。”王苑耸耸肩,像在安慰自己。

“谁说你没事了?”

王苑别过头来,看着她。

“外婆现在不是被袭击了,警察说了,她很可能是被谋杀的。我们这栋房子里的人都有嫌疑,包括你在内。”

“嘁!”

“这是警察的意思。我也相信一定是我们这栋房子里的人袭击了外婆。”

“那肯定不是我。我看见她的时候,她正冲向河边。我连碰都没碰过她。当然,也不可能是爸爸。因为如果是爸爸打了她的话,凭外婆的脾气,她看见爸爸一定会抓住他,找他算账。可昨天,她理都没理我们。”

王苑的话提醒了王睿。老爸昨天在河边对“外婆”的态度冷淡得出奇,这当然可以理解为是人情淡薄,他不想跟一个潦倒的老乞丐有任何瓜葛,但也可以解释为,他是做了亏心事,竭力想逃避。

想想看,老爸有没有机会袭击外婆?

还真有。

她下楼的时候,母亲告诉她,老爸已经去接王苑了,但谁能保证他真的已经离开了家?或许他躲进了百合花房,等外婆一进来,他就一下子砸倒了她。这样的话,外婆当然不可能再去开什么紫色的灭蚊灯了。

“王苑,你是几点下的车?”

“老时间呀。你干吗问这个?”王苑的眼睛突然变得警觉起来。

老时间的意思就是,王苑是七点四十五分左右到达车站的。

“我只想知道,你下车的时候,有没有碰到老爸?是他来接你的。”

“我是走了一小段路,在河边碰到老爸的。你问这个干吗?”王苑有些生气。

从家步行到车站,以父亲的速度应该需要十二三分钟左右。她不知道父亲离开家时到底是几点,但估计应该是在七点二十五分至七点三十分之间,这样的话,他在七点四十五分之前一定能到达车站,可是为什么七点四十五分下车的王苑没有碰到父亲?而是步行了两分钟后,到达河边时,两人才相遇?这剩余的五六分钟,父亲去了哪里?

“喂,你在想什么?我告诉你,你不要乱怀疑人哦。袭击外婆的人一定不是我跟老爸,我们看见外婆的时候,她还好好的。”王苑急于为自己和父亲辩解,但王睿满脑子塞满的全是对父亲的怀疑。父亲躲在百合花房的阴暗处,偷偷袭击外婆的画面像录像一样,一遍遍在她脑中播放。她感到脑袋发胀,心口发闷。

老爸!假如是老爸,动机是什么?

老爸跟外婆可是向来都没有任何瓜葛的呀!

“喂,王睿!你到底在想什么?你把冬瓜都切烂了!”王苑尖叫道。

她这才清醒过来。她把菜刀扔进水池,用手背擦去额角的汗,说道:“我就是在想你刚才说的话。好了,你还有什么事吗?要不要帮我洗菜?”

王睿准备赶走妹妹了,她得好好理一下思路。她从来没想过事情会变得如此复杂。如果没有那个后脑袭击,外婆的案子一定会被归为最普通的落水事件。她真想知道是哪个混蛋坏了她的好事!

“我可不想洗菜!我也洗不干净。”王苑拍拍手,拧好装花生米的玻璃瓶盖,恋恋不舍地将它放回到了橱柜里。

“那就快点滚!”王睿没好气地吼道。

“嫌我碍事是不是?别急,我马上走,不过在我走之前,你得回答我一个问题。”王苑站在橱柜前,回过身来看着她。

“快说快说。”

“那个洋娃娃是怎么回事?外婆怎么会送给莫兰一个洋娃娃?”

“因为莫兰的老妈,她跟外婆是老相识,莫兰的老妈在碰到外婆后给了她点钱和两张糕饼票,外婆大概是想拿那个洋娃娃当做回礼吧。”

“郭敏给外婆钱?”

“对。郭敏很大方,比我们的老妈大方多了。外婆大概是一时感动吧!”

“那是个什么样的娃娃?”

“没看清楚,你可以去找莫兰,让她拿给你看。不过我看那东西你不会喜欢的,黑不溜秋,脏兮兮的,只有郭敏才拿它当宝贝。”

“把它当宝贝肯定有她的道理。”王苑小声道。她再次伸手将装花生米的玻璃瓶拿出橱柜,从里面拿出两颗放进嘴里。

你吃得太多了,小心以后变成大肥猪,王睿正想刺刺妹妹,外面响起了门铃声。

她跑到院子里打开门,发现门口站着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他穿着剪裁合身的深色西装,打着条纹领带,戴着金丝边眼镜,手里还提着一个公文包,看上去像是来办什么公事的。她很想知道他是谁,但通常情况下,她不会首先开口,所以只是呆呆望着对方。

“请问,舒宁住在这里吗?”他彬彬有礼地问。

“是的。您哪位?”

“我是……”他正想回答。

她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和两个人的小声议论。她知道那是母亲和郭敏正在一起下楼。她发现他在朝她身后张望,便轻轻咳了一声。

“我是律师,我想找舒宁女士谈点事。”他道。

律师?律师怎么会来找母亲?难道母亲要立遗嘱?这是不是也太早了点?

“王睿,是谁啊?”母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知道自己又开始发呆了,就因为她总是在不恰当的时候发呆,所以不少人认为她的智商有问题。母亲从房子里走出来,外面还在下着小雨,她小心地跨过两个满是污泥的水洼走到了大门口。

“是个律师。”王睿对母亲说。

“律师?别挡着门。”

她立刻把门开大,好让母亲能看清楚站在门口的人,然后对那个年轻男人说,“我妈就是舒宁。”

律师眼睛一亮,立刻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张名片递了进来。

“信义律师事务所梁永胜,”母亲念道,又把名片递了回去,“我们没请过律师,你有何贵干?”

“我是罗采芹女士聘请的律师。她告诉我,她的女儿叫舒宁,还给了我一个地址,”他退后一步抬头看了一眼他们家的门牌,以确认的口气道,“地址没错。”

“你说你是谁请的律师?”母亲怀疑自己听错了。

“罗采芹。她在一周前立了一份遗嘱。她委托她户口所在地的户籍警,一旦她发生什么意外就立刻通知我。我下午接到通知后,就马上赶过来了。”梁律师看了下腕上的手表,语气匆忙而不带任何感情色彩,“我们可以进去谈谈吗,舒女士?”

此时,王睿相信母亲跟她一样,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当乞丐的外婆居然还立过遗嘱!而且时间就在一周前。难道外婆预料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

“那……好吧。请进。”母亲终于让出了一条通道。

有遗嘱,是不是意味着就有遗产?而外婆让律师在自己去世后来找她的女儿,是不是意味着会把所有遗产都留给她?母亲可能没指望过自己能获得这笔意外之财,不过看得出来,她现在对此充满了期待。不知道外婆留下了多少钱。

梁律师的出现在家里引起了不小的骚动。进门的时候,恰好警方和父亲的谈话也刚结束,梁律师和周警官在客厅打了个照面,经母亲介绍,两人相互友善地握了手。

“你是负责罗采芹案件的警官?”梁律师问道。

“我是。真没想到,罗采芹也会聘请律师。你说是在一周前吗?”周警官跟王睿一样,对这个时间点颇感兴趣。

“应该说,是在八天前。”

“能不能具体说说她聘请你的过程?”周警官细细打量了一番梁律师,可能是觉得他太年轻了,所以口气里不免多了几分怀疑。

此时,其他人听说梁律师的到来也纷纷涌到了客厅。

“这就是外婆请的律师?好帅啊!”王苑在王睿耳边轻声道。

“大概才二十出头。”莫兰也回头悄悄回应她们。

“他叫什么?”王苑似乎对这位律师很感兴趣。

“好像叫梁永胜,是什么信义律师事务所的。”王睿答道。

“信义我知道,在S市是很有名的大律师事务所。”莫兰轻声道。

“他肯定是刚刚开始干,所以别人把没人愿意干的烂Case都丢给了他。”王苑道。

“嘘……”莫兰让她们静一静,“他要说话了。”

梁律师也觉察到了周警官对他的怀疑,笑了笑道:“过程其实很简单。一周前,她来到我们律师事务所,想找我们那里的一位名律师,但因为穿得太不像样,秘书没让她进去,还找大楼的门卫把她赶走了。后来她就在大楼外面等着,可能是她在事务所的门口见过我吧,于是就找上了我。”

母亲亲自给律师沏来了茶。

“梁律师,请坐请坐。”母亲客气地招呼。

“好,谢谢!”

“能不能说得再具体点?她找到你后,都说了些什么?”周警官问道。

梁律师环顾四周,似乎在考虑是不是要在这种场合把话都说明白。

“没关系,如果你觉得不方便的话,我们可以另约时间单独谈。”周警官立刻说。

“这倒不需要。罗采芹女士已经去世了……所以也许没什么关系。其实,罗采芹女士之所以要立遗嘱,是因为她认为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梁律师低下头打开他的公文包。

“她是不是得了什么病?可经法医检验,她的身体状况还不错,没什么大问题。”周警官道。

“一开始,我也认为她是在怀疑自己得了什么病,但后来才知道,她其实是怀疑有人想加害她。”

梁律师的话让王睿惊出一身冷汗。

外婆怀疑有人要加害她!她会不会已经发现我了?会不会?会不会?

“有人要害她?!”母亲发出一声低吼。

“我起初也不敢相信,但后来跟她谈了之后,我相信了她。”梁律师道。

“要让律师相信,一定得有充分的证据吧?她是怎么说服你的?她是不是给了你什么?”插嘴的是莫兰。

梁律师朝她望了过去,微微一笑道:“确实是这样。她给了我一碗泡好的方便面,说方便面里有股怪味,她怀疑有人下毒。为了验证她的话,我拿这碗方便面找人做了化验,结果那里面还真的有毒,是一种除草剂。”屋子里一片哗然,梁律师不知不觉提高了声音,“她说她几乎每天

晚上都会在地铁口外面要饭,方便面就摆在她旁边。有时候附近两只野狗会偷吃她的东西,方便面也是野狗爱吃的食物,但那次狗只是闻了一下方便面就立刻走开了,这引起了她的怀疑。而且这也让她想起前几个星期,她遇到的另一件事。”

“她还遇到了什么?”莫兰好奇地问。郭敏扯了一下她的袖子,让她不要插嘴。

“她在走地下通道的时候,有人把她从楼梯上推了下来。那一次她伤得不轻,被送到医院时还不省人事,头上缝了十几针,过了一个多月才痊愈。”

“如果外婆没有说谎的话,那就是真的有人想谋杀外婆,而这个人还不是我。”王睿环顾四周,目光每掠过一个人的脸,她的心就禁不住一颤。她不敢想象,除了她,这个家里还有另一个人在意图谋杀外婆,这就不难解释,为什么外婆会被袭击了。但是,那个人当时为什么没有直接杀死外婆,而仅仅将她打昏?

“律师先生,你可能不知道,我母亲,也就是罗采芹,她曾经因为诈骗坐过牢。所以她说的话,你要多留一个心眼。”母亲冷冷地提醒。

“这件事我知道,”梁律师道,“在她跟我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就对我如实相告了。她说她是个有前科的人,犯的还是诈骗罪。后来我查了她的档案,她的确坐过牢。而且,她当年诈骗的那笔钱至今下落不明,警方一直对此留有疑问。”

梁律师说完后,房间里安静了几秒钟。

最后还是周警官先开了口:“我给那件案子的办案警察打过电话,他好像对这件事也一直耿耿于怀啊。呵呵,这么说,她是因为怀疑有人想谋害她,才早早立下遗嘱的吗?”

“对,她是这么说的。”梁律师道。

“那你今天来这里的目的是?”

“我是来公布遗嘱的。”

屋子里的气氛立刻变得紧张起来。

“那这样的话,我们应该回避。”郭敏起身道。她准备带女儿离开,梁律师却叫住了她:“等等,请问你是……”

“我是舒宁中学和小学的同学,你的委托人我也认识,我小时候常去她家玩。”

“你怎么会住在这里?”这问题有点突兀,但郭敏还是如实做了回答。

“舒宁邀请我来这里住两天,可没想到……好了,莫兰,我们走吧。”

“梁律师,我们是不是需要回避?”莫兰问道,看上去她很有些不情愿。王睿想,她当然更愿意留在这里听故事。国庆期间的电视节目都难看到家,再说莫兰本来就是个好奇心极强、超爱管闲事的人。

“莫兰!”郭敏想拉女儿的衣袖,却被梁律师阻止了。

“你们不用回避。”

“不用?”母亲愕然地回头看看郭敏,后者也很惊讶。

“是这样的,罗采芹说,宣读遗嘱的时候,舒宁家的所有人都必须在场,她特指住在舒宁家的所有人。你们虽然不是这个家庭的成员,但是你们住在这里,所以不用回避。”

客厅里的人面面相觑,大家都不明白外婆为什么会有如此古怪的条件。

“她到底留下了什么遗嘱?”母亲终于耐不住性子,直截了当地问。

梁律师刚想说,母亲又抢先道:“这是我们的家务事,警察在这里恐怕不合适吧?”

“罗采芹也希望警察能旁听这份遗嘱。再说,我听说罗采芹的死因有疑点,所以警官在场也没什么不合适的。”年轻的梁律师沉稳地说。

“也对,就算他现在不在场,一两个小时后,照样会知道!”母亲瘪了下嘴,烦躁地说,“好了,快说吧。天都快黑了。”

“好,我抓紧时间。”梁律师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我首先宣布罗采芹的遗产。她在银行的存款是—二十元。”

客厅里响起一阵嗤笑。听了这个让人咋舌的数字,就连王睿一直绷紧的神经也骤然放松了。这个数字应该是在预料之中。外婆只是个靠要饭为生的老乞丐,其实她根本连银行账户都不应该有。但同时她也觉得不可思议,只有二十块钱的外婆还请什么律师,留什么遗嘱啊!

“这笔‘巨款’她留给了谁?可不要说是留给我的。”母亲大声笑道。

“别担心,那是留给我的。那是她给我的律师费。在她死了之后,这笔钱将会转到我的账上。”梁律师一本正经地说。

“二十元!”王苑尖叫,“你连二十元的官司都肯打?”

“很简单,因为她是我的第一个客户。我很感激她肯用我。”梁律师朝王苑微笑,随即又把目光移回到他手里的文件上,“她另有一幅郑板桥的真迹和一条珍珠项链,外加一个金刚石挂坠。”

母亲眯起眼睛,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你在说什么?她有郑板桥的真迹?还有……”

“这两件物品她给我看过,我找专家鉴定过,都是真的,两件都价值不菲,”梁律师平静地说,“那幅画已经由我存进了银行的保险柜,至于那条项链……”梁律师朝周警官望去,“她说那是她的护身符,她不会随便摘下,所以应该仍在尸体上,如果没有的话……”

王睿没听见梁律师后面说什么,只觉得眼前发黑,天旋地转。那幅画已经被梁律师放在了银行的保险柜里,那么十多天前,她从净月堂阶梯下面找到的那幅画是什么?难道是赝品?看来它也只能是赝品了!赝品!辛辛苦苦干了这么多,设计了这么久,最后得到的竟然是赝品!该死的!赝品为什么还要藏那么好?

她瘫坐在座位上,浑身发软,呼吸微弱,觉得自己快死了。她还真的想死,死了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这时候,她听到母亲在提问:“她怎么会有郑板桥的真迹?”

“她是怎么得到的,我就不知道了。她把画和项链一起留给了她的大外孙女王睿。请问,哪位是……”梁律师环顾四周,当他发现所有人都在看着她时,才知道她就是他要找的人。

“这是什么意思?王睿?为什么是她?”王苑第一个作出反应。

这真是晴天霹雳!原来,外婆竟然把画和项链都留给了她!她本来以为自己完全失败了,费尽心机结果空忙了一场,但现在,突然又发生如此天翻地覆的扭转!天哪,幸好有足够强壮的心脏,她觉得好像在参加接力赛,“怦怦,怦怦……”

“王睿,恭喜你。”父亲朝她投来温和的一瞥。

“哦,爸爸……”她禁不住朝父亲傻笑,心想,也许她不该杀死外婆,但如果不杀死外婆,就不可能得到遗产。是她的行为推动了事情的发展。她不知道自己做得对还是错,只是假如能让别人动手,岂不是更好?

“她还有没有别的遗产?”王苑口气很冲地问梁律师。

“我也想问同样的问题。”母亲面无表情地说。

“没有了。”梁律师收起了那张纸。

屋子里又安静了两秒钟。

“为什么是王睿?为什么?王睿,你做过什么?为什么?”王苑恶狠狠地朝她嚷道。

她别过头去不予理睬。

“我也觉得这份遗嘱有问题。梁律师,我母亲跟我的大女儿平时几乎没有接触,我都怀疑她是否知道她的名字怎么写,怎么可能把遗产都留给她?”

“她是叫王睿吗?睿智的睿?你看这写得对吗?”梁律师把文件递到母亲面前,在上面指了指王睿的名字。

显然,字写得很正确。母亲撇了撇嘴,快速扫了她一眼,又道:“我还是觉得这样的遗嘱完全是胡闹。”

“请放心,立遗嘱的过程是符合法律程序的,而且,罗采芹女士当时的精神状态也很好,头脑清晰,表达清楚,逻辑性很强。”梁律师把那份文件又塞回了公文包,“只要符合程序,那就应该尊重死者的意愿。当然,罗采芹还有一条附加条款。”

“附加条款?”母亲马上又来了兴趣。

“她嘱咐我要在她的案子结案后再宣布。”

母亲皱起眉,泄气地靠在了椅背上。

“我认真跟她讨论过她的遗嘱,她坚持要这么做,所以我也无能为力。王睿—”梁律师在叫她。

“到。”她傻乎乎地回应。

“你外婆把项链和画同时留给了你,但是指定你必须满了十八周岁才能真正获得那幅画。至于那条项链,她说假如她死之后丢失了,就得由你自己去找。”

“找?”她道。

“她预计项链会丢失,认为有人会为了那个挂坠杀她。这是她让我转交给你的信。”梁律师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封信递给她。

她接过信的时候,觉得那封信就像刚从烤箱里拿出来的,烫得怕人。

“这是她写给我的?她是、是什么时候写的?”她傻里傻气地问。

“是在我告诉她化验结果后的第二天。就是那碗方便面,我刚才说过,方便面被加了除草剂。”

“可是,我还是觉得……”她还想说什么,梁律师却拎起了公文包。

“你先看信,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给我打电话,或者直接来找我。我这几天住在你们附近的那家胜利旅社。”梁律师准备打道回府了。

“我也该走了。梁律师,我送你吧,正好我也有些事要问你。我们会路过那家旅社。”周警官热情地说。

梁律师立刻同意。“那就太谢谢了。”

几分钟后,王睿撇开家里人,拿着那封信独自回到楼上自己的房间。她关好门,拆开了信。信封大概是梁律师提供的,所以很干净,而里面的信纸很脏,横条的写字栏旁边还有好几个黑色手印和几块明显的油污。

信的全文如下:

王睿:

我亲爱的外孙女,你好!当你看见这封信的时候,你可怜的老外婆我,恐怕已经不在人世了。不过,我已经快七十岁了,也到了会跟死神常常碰头的时候了。我真希望能够像别人一样,在一张铺着漂亮床单的大床上舒服地躺着,然后看着窗外飘落的枫叶,静静地死去。但是这样的好事是不会落到我头上的,我早就知道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我的命从认识你外公的那天开始就已经完全确定了。

孩子,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嫁错男人比什么都糟糕。我认识你外公的时候,他就是个野心勃勃、想干一番大事的人。我告诉他我家里有财产,他相信了。这事当然是假的,当时我只是为了吸引他的注意力。我承认我有时候不够诚实,但没想到,他就是为此才跟我结婚的。后来,他发现我骗了他,就开始对我不忠,并且还不断在你妈面前说我的坏话。我知道,他早就想跟我离婚了,但是,离婚就得分财产,而且,他不想因此染上坏名声。他是很要面子的人,宁愿这么拖着。我鄙视他这爱面子的臭德行,却也佩服他的忍耐力。

其实,比起离婚,他更希望我死。有那么一阵子,他总是用奇怪的眼光看我。有一次,他还曾经把我的头闷在被子里,我差点被闷死。后来我在吵架时点到了这件事,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敢做同样的事了。你外公的另一个特点是:他没胆量,是个胆小如鼠的小人。

后来,他改变了方法,开始挑拨我跟你妈的关系。我马上就看出来了,于是在我坐牢之前的好些年,我们都在拼命讨好你妈,我们总希望你妈能站在自己那边。所以你妈后来变得如此冷酷自私,我们也有责任,是我们把她宠成那样的。

不过,我现在发现,她已经越来越像你外公了,几乎就是他的翻版。这对我来说,真是个莫大的遗憾。付出全身心抚养的孩子,最后竟然是头吃人的狼。

我出狱后,你妈和外公拒绝跟我来往。他们看不起我,认为我是个没任何油水可榨的废物。我也确实丧失了生活的目标。过去,我最大的目标就是让你妈和你外公过得幸福满足,现在我什么希望也没有了。我是个行将就木的老废物,这不假。可我也是有钱人。你妈和外公都不知道我会真的拥有一笔财产。我想律师先生已经告诉你,我给你留下了什么。

是的,我准备让你成为我遗产的唯一继承人。

你或许会感到奇怪,我为什么会挑选你。孩子,原因很简单。因为我看到你,就想到了自己。我年轻时跟你差不多,不漂亮,不开心,心里有梦想却无法实现,因为所有人都阻止你去实现,所有人都认为你该按照他们的意愿去生活。所以,我学会了撒谎。其实有时候,谎言只是为了自我满足,我从没撒谎害过任何人,或者骗过一分钱。

我不喜欢王苑,因为她看上去就像你外公。出众的外表下面隐藏着的却是猪一般的个性,自私、懒惰、肤浅、愚蠢、骄横,她完全没有自己的特色。她外表很美丽这不假,不过也够俗气,我一眼就能看穿她。我从来不觉得她很出色,也不觉得她会成大器,只有你妈这样只重外表的人才会把她当个宝。真遗憾,我本来以为她当了妈以后会改变的,可惜没有。

好吧,

啰唆了一大堆,现在来说说遗产的事。

遗产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是郑板桥的真迹。那是幅好画,现在它由律师先生放在银行的保险柜里。那很保险,等你满了十八岁,它就是你的了。你可以想办法把它出手,然后去做你想做的任何事。第二部分是一条项链,不过值钱的是那个挂坠,那是雍正年间宫廷贵妃曾经用过的东西,别管它是怎么来的,它是我的护身符,我一直戴着它。但是,我必须得说,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挂坠有可能已经不在我身上了。

我始终怀疑,有人为了那个挂坠在找我的麻烦。但我不知道是谁。如果你想得到它,得自己去找。放心,找它并不难,它应该就在你家的某个人身上。我说得再明确一点,它应该就在你父母或你妹妹的身上。不会再有别人了。虽然,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会知道项链的存在,但我能肯定就是他们三者之一。

别把你父亲撇开。我不想挑拨你跟你父亲的关系,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弱点。一旦被别人抓住弱点,人就可能会丧失他的本性,对此,我有深切的体会。你父亲也是,他也许是个好人,但也做过不少不该做的事。很遗憾,我什么都知道。他也知道我知道他的事,在他眼里,我当然是个不该存在的人,他不想看见我,同时也很需要钱。

你拿到挂坠后,它就是你的了。你可以戴上它,它会给你带来好运;也可以卖了它,它非常值钱。你会发现为它付出任何努力,都物有所值。

我们见面的次数不多。每次你母亲都是让你来打发我,我们两个也是这个家里说话最多的人。所以我很了解你,知道虽然你看上去冷漠又迟钝,实际上却是个聪明能干的孩子。只不过你跟我一样,在该理智的时候,却常常被感情蒙蔽。当然,你还年轻,还需要磨练,有很多事,我也是到了老年之后才想明白的。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上了牌桌,六亲不认”,我希望你能把寻找挂坠的事当成一次牌局,只要有这样的心态,你就能找到它。我希望你能证明你是这个家里最聪明的人。这得靠行动,不是靠嘴。

不过当然,如果你出于对他们的感情,愿意将它双手奉上,我也不反对。有个和睦的家庭,比什么都强。

话说得差不多了。我祝你好运!

你的外婆罗采芹

信看完了,王睿觉得有种虚脱的感觉。

她没想到,外婆,这个被她亲手推进地狱的人,却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看重她的人。外婆说的,靠行动,不是靠嘴。外婆现在把所有遗产都留给了她,就是最清楚的证明,外婆看重她,喜欢她,甚至还爱她!

外面的天全黑了,她的房间却没有开灯。她的床正对着镜子,她在黑暗中看着自己灰败肥胖的脸,觉得就像个魔鬼。而这个房间就像个人间地狱。

也许她不应该杀人,可她已经做了,除了继续做下去,已经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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