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收益最大,损失最小,谁就是最大的赢家!”这是某个经济学家说过的话。

王睿算不清楚自己损失了什么,也许是时间、精力,或者是因为担惊受怕而死去的无数脑细胞,但她肯定自己得到的一定比损失的多得多。

她是大赢家,这一点毫无疑问。

尽管她一再这样安慰自己,但那天晚上,她还是失眠了。

总是有两个不同的影像在她面前交替出现。

在其中一个影像中,她是最快乐的人。她在S市古董交易市场的一个摊位前跟老板谈生意。老板长得很像某个香港电影明星,他一边用放大镜仔细研究那幅画,一边不时抬头看她。“你是从哪得到这幅画的?”他声音低沉地问她,仿佛在竭力克制激动的心情。

“是我从家里偷出来的,我外婆是个收藏家。”她装出老实的样子回答。但他好像没在听她说话,只顾低头看画。“这是郑板桥的真迹。”她又道。他扫了她一眼,没搭腔,却拿起了桌上的电话。那是一部黑色的老式拨号电话,她以为他要报警,心头一阵紧张,但结果是他在找合伙人过来看货,“我这里有好东西,是真货!绝对是真货,我已经好久没见过这么好的东西了!”他很兴奋。接着,他们又在电话里小声议论了一番。

“这幅画我要了!”挂了电话后,老板郑重其事地对她说,“可是我最多只能给你……”他伸出手掌作了个“五”的手势。她差点脱口而出“五千?”这个老板接下去的话差点让她从椅子上掉下来。“五十万。不可能再多了。”他摇了摇头,一脸生意人的精明。

五十万!五十万!她觉得自己快昏过去了。

下一个场景是在机场。她打扮一新,穿着大红套装,意气风发地在前面走,母亲和妹妹跟在她的身后,她们一个拉着她的大行李箱,另一个则在为她拎手提包。她俩还在小声议论,“妈,王睿到底是从哪里弄到那么多钱的?”“她说她在山里挖到几块黄金。真是傻人有傻福。没想到她运气这么好……”

这个想象让她无比快乐,而接下来的场景却叫她不寒而栗。

夜里,也不知道是几点,她独自坐在客厅里看电视。门关着,她隐隐能听见父母在走廊里说话的声音,妹妹今天好像很活跃,一会儿上楼,一会儿下楼,脚步声从楼梯处一直移到她的头顶。

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在安安静静地看电视。

她觉得很无聊,便拿起茶几上的一份报纸随便翻起来,蓦然,一个新闻标题印入她的眼帘—《老乞丐被救后脱离生命危险》。标题旁边还有一张黑白照片,她立刻认出那个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老女人,不是别人,就是她的外婆。

她从沙发上跳了起来,目光却跟随着标题飘了下去。

“今天早晨,村民老张偶尔路过佛前河,看见一个老人正在河里漂流。他奋不顾身跳下河将老人救了起来,并将其送到医院。经过及时救治,老人目前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老人自称名叫罗采芹,今年六十九岁,S市人……”

她觉得自己的身子在发抖,汗水慢慢从身体的每个毛孔钻了出来。它们让她满脸油光,还打湿了她的衬衣和内裤。

不可能!这一定是假的!这是假报纸!假报道!虽然她一遍遍这么对自己说,但还是忍不住继续往下看。

“……老人醒来后要求医生替她报警。她称她曾经喝过酒,但并没有喝醉。坠河不是她自己所为,而是她的外孙女将她推到河里去的。老人还向记者展示了她腰上的伤,说案发当晚,外孙女令她去其母房间偷东西,她拒绝后,外孙女即对她施暴。在打昏她后,外孙女用家里的独轮车将她推到河边,丢进了河。老人还指出,她的外孙女名叫王睿,今年十七岁,是S市B县敬成中学的高二学生。目前警方已经介入调查,不日警方将带着罗采芹到佛前河的案发地点,她将亲自指认外孙女的犯罪行为……”

糟糕!老太婆要来指认她了!现在怎么办?是老实坦白,还是逃跑?如果坦白的话,那幅画就会落到母亲和妹妹的手里,无论如何,她都不想让她们坐享其成!所以,她现在唯一的出路就是带着画逃跑。

她现在就得上楼去整理行装。突然—“叮咚”外面响起了门铃声。

是谁?现在这时候谁会来?她“哐”的一下打开客厅门,冲上自己的房间,拉开玻璃窗朝下一看,这一眼差点让她全身瘫软。破衣烂衫的外婆和两个穿制服的警察就站在门口。妈的,他们来得可真快!太快了!

“叮咚叮咚……”

她用最快的速度打开衣橱,把自己的随身衣物全都丢进一个大号的双肩包里,然后从书架第三格那排书的后面拿出了那卷画,将它塞在一个装羽毛球的纸板筒里,再将球筒塞进双肩包。

“叮咚叮咚……”

现在万事俱备,就看怎么逃了。她已经想好了,她可以从底楼厕所的窗户到达后门,然后翻过那个小山丘跑到车站。随便来什么车,她都会上去,关键是要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之后去哪里都行。

“叮咚叮咚”,门铃还在响,她拉开门正准备出去,却感觉身后有人在拉她。她的心一阵狂跳,她不记得身后有人了,也不应该有人啊。但真的有人在拉她,还有人在叫她,“王睿,快醒醒!王睿,醒醒!”那是母亲的声音。

她蓦然睁开了眼睛,首先进入眼帘的是母亲那张就快发火的脸。

她立刻清醒了。五分钟前,她还在厨房里的八仙桌前剥毛豆,那是准备用来炒酱瓜的,现在她仍然坐在原地。她想她很可能是趴在桌上睡着了。昨晚她几乎整夜没睡,太累了。

“叮咚叮咚”,门铃在响。

原来真的有人在按铃。

母亲似乎想教训她几句,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去开门了。

原来只是场梦。她松了口气,但仍然心有余悸。这梦境也太真实了!

她看了一眼墙上的钟,现在是早晨九点半,她家的客人应该起床了吧。外面还在下雨,她得去饭厅拿点东西吃。一两块饼干,或者一小块巧克力,有助于恢复体力和判断力。这场梦让她感到精疲力竭。

她路过走廊的时候,听见母亲在院子里跟一个陌生人说话。

“我是附近派出所的,姓周。这是我的同事,姓李,你叫他小李就行了。”说话的是个四十多岁,穿着灰色外套,留着小胡子的男人,“派出所”这三个字让她停住了脚步。

“有什么事吗?”听口气就知道,母亲有点紧张。

“是这样的……我们能进来吗?”姓周的警察问道。

母亲犹豫了一下,打开了门。

两个警察走了进来。他们没有穿警服,但王睿相信他们就是警察,他们的脚步和眼神都有种与一般人不同的自信。

“你们有什么事?”母亲问道。

“我们有个坏消息。”

“坏消息?”

“今天早上五点,有人在佛前河里发现一具女尸。”周警官说。他的目光朝楼梯上移动,不自觉地停顿了一下。王睿回过头去,看见郭敏和莫兰母女正有说有笑地从楼上走下来。他清了清喉咙,好像是想让这里所有的人都注意他即将发表的“演说”,“那是一具老年妇女的尸体。我们在她身上找到一张身份证和一张大学毕业证书。她叫罗采芹。”

身份证和毕业证?这些东西她放在哪儿?可惜没好好搜查她的身体。她太脏了。

“啊—”发出惊呼的是郭敏。

母亲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应该有所表示,也连忙掩住嘴叫道:“啊—”

但在王睿听来,这声叫声还不如不要。它既没显出惊讶,也没显出悲伤。

尸体终于被发现了,她觉得自己现在真的很需要吃块饼干。她快步走进饭厅,从饼干桶里拿出一块饼干放进嘴里,又快步回到走廊。

两位女士的反应令周警官很满意。他把目光对准母亲,声音低沉地说:“我们查了罗采芹的户籍,发现原来她有个女儿就住在这附近,所以我们就赶过来了。”

“真没想到!”郭敏快步走下楼梯,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她衣服上有酒气,虽然已经被河水冲淡,但还是闻得出来。我们怀疑她是酒后坠河。她的死因现在初步断定是溺水身亡,不过最后还是得等法医报告的结果。”周警官道。他的目光从郭敏脸上移到母亲的脸上,“今天我来,是想请你去认尸。虽然我们已经确认身份证是她本人的,但是按照程序,还是要请家属去看一下。”

“嗯,可是……”母亲似乎想拒绝,但马上就改了口,“好的。我去拿包,请你们等一下。”母亲“噔噔噔”跑上了楼。

“真没想到,怎么会发生这种事!”郭敏捂住胸口,好像还没从震惊中醒过来。

“你是?”周警官道。

“我是舒宁的老同学。我们是昨天来的,准备在这里住两天,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这么说,你也认识罗采芹?”

“当然,我从小就认识她。那时候舒宁住在我家附近,我常去她家玩。因为她比我妈年纪大,所以我叫她伯母。”

“那么,你最后一次看见她是什么时候?”周警官问道。

“最后一次?是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她来过这里?”周警官眼睛一亮。

“她来过。她……”郭敏朝楼梯上望了一眼,问道:“我能陪她去吗?这种事最好有个人陪在身边。”

“妈,让王伯伯陪阿姨去吧。”莫兰插嘴。

郭敏看看女儿。

“你说得也对,好像是应该……”

这时,王苑一边梳头,一边从底楼的盥洗室里走了出来。她懒洋洋地说:“郭阿姨,还是您陪我妈走一趟吧,我爸肯定不会去的,他胆子小。”

“那么……”郭敏好像有点犹豫,又朝周警官望去。

“既然你认识她,就一起去吧。我们还有问题要问你们。”周警官说。

王苑走到莫兰的前面,用手摸了摸她前襟的一颗银色纽扣。

“真好看,是银的吗?”

“嗯,是纯银。”莫兰答道。

郭敏和母亲出门后,王苑就回到自己的房间去背英语单词了,而莫兰则来到了厨房。王睿坐在原地剥毛豆,因为睡了一觉,所以该干的活都耽搁了。她一边打哈欠,一边在心里责骂自己定力太差。

莫兰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看上去有点无聊。

“唉,今天又下雨。本来我还想到附近去转转呢!”莫兰叹了口气。

王睿低头自顾自剥豆,感觉到莫兰在看她。其实她现在心绪不宁,只想一个人待着,但莫兰毕竟是客人,她也不能对其太怠慢。“那是你们来得不巧。如果你们晚两天来,天气就很好。”她道。

“本来是想晚几天来,可后天我们要去苏州给我爷爷上坟。十月六号是我爷爷的忌日。我爸都已经定好火车票了。”莫兰百无聊赖地站起身,走到窗边,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她们什么时候回来。”

王睿知道莫兰说的是母亲和郭敏。

“她们去了已经快一个半小时了,我看她们也该回来了。”

“派出所离这儿近吗?”

“乘公共汽车的话,大概要半小时。不过我们这里从不堵车,半小时可以开很长的一段路。”

“我刚才听警察说,你外婆是喝醉酒掉进河里的……她真的那么爱喝酒?”莫兰转过身来问道。

“是啊,她喝酒成瘾,是个酒鬼。”

“怎么会这样?”莫兰又重新坐了下来。

“她跟我妈的关系不好,外公又跟她离了婚,你说她的心情能好吗?当然是借酒浇愁啰,后来就越喝越多,成了酒鬼。”

“我听我妈说,你外婆还上过大学。她怎么会变成这样?她的退休工资都到哪里去了?难道都拿来喝酒了?”

“她没退休工资。她也想去找份工作,但名声不好,人又老了,就算有个大学毕业证书,又有什么用?她没工作,没劳保,房子也没了。那房子早让外公占了,他还跟别人结了婚。她又争不过人家,最后只能乖乖走了。”王睿现在想想,当时的外婆只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是杀了外公和那个女人,二是从此云游天下,忘记一切。外婆似乎是选择了第二条路。但是她是否真的忘记一切了呢?王睿想外婆是没有忘的。

出狱后,潦倒的外婆一直过着酗酒行乞的生活。他们住在S市的时候,有一阵子,她也常在他们家附近转悠。有一次,她还趁他们不在家,闯进他们家的厨房大吃了一顿。吃完后,又把他们家柜子里的酒通通喝光,把瓶子扔了一地。他们回来后,就看见满地狼藉的酒瓶和厕所马桶里大堆没冲掉的粪便,而厕所墙上还有人用粪便写了字,“不要脸!不

要脸!”还把这三个字至少写了十遍。她还曾经傻兮兮地问母亲,那是什么意思。母亲却板着脸,一言不发地拽着她的胳膊把她扔进了自己的房间。

那天,当墙上那些字蓦然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母亲曾尖叫一声,用双手捂住脸,奔了出去。虽然那只是一刹那的举动,却让她感到异常新奇。因为在这之前,她从没见母亲如此惊慌过。她很想知道,是谁让强悍得像飓风般的母亲失去了锐气。后来才知道,那是外婆。那天晚上,她是在不安和好奇中度过的。她听见母亲和父亲在厕所里来回走动的声音,听见他们在小声吵架,还有流水的声音。

第二天早上,当她来到厕所时,那里已经被洗刷干净。母亲塞给她一块饼干,同时告诫她,不许跟任何人提起昨晚的事。她想问母亲那人是谁,他们有没有报警,但是母亲已经恢复了以往的严厉口气。“今天你们要数学测验是不是?有没有准备好?”这个问题足以让她忘记前一晚发生的任何事。

“可是,我觉得她不太像个酒鬼。”莫兰道。

这句话声音不高,却让她从回忆中倏然惊醒。

“你说什么?”

“我说她不像个酒鬼。”

“这有什么像不像的,她就是个酒鬼!”

莫兰盯着她看,从那对乌黑的大眼睛里,她看见了自己的脸。

“记得吗,那天晚上,她给了我一个娃娃?”莫兰道。

“这事我知道。”

“那时候她离我很近,她跟我说话了,但嘴里没有酒味。奇不奇怪?”莫兰的神情认真而神秘。

她想她脸上一定显出傻瓜特有的呆滞神情。她真的不明白莫兰的意思。

“你是说,她嘴里没有酒味?”她只能重复莫兰的话。

“是的。”

“可她就是个酒鬼啊。”外婆顶着酒鬼这个称号已经有十五年之久了,其实自从她听说有外婆这号人存在,外婆就已经是个出名的酒鬼。可现在,莫兰告诉她,外婆的嘴里没有酒味,这是怎么回事?“可是,我看到她喝酒了。”她忽然想到。

“那她嘴里更应该有酒味了,对不对?”

她答不上来了。

“我觉得你只是看到她在往喉咙里灌液体,但酒瓶里装的不一定是酒。”莫兰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而且,我后来还想起来,她的眼白很干净。”

“那又说明什么?”

“酗酒多年的人,一般眼白都很浑浊。我爸过去有好几个病人都是老酒鬼,他们的肝普遍不好,眼睛很浑浊,牙齿松动,脸色发黄,有的人腿还特别细。可是你外婆却眼白干净,眼睛有神,脸虽然脏,却还透着健康色。至少我见过的酒鬼没有一个像你外婆这样的。”莫兰道。

“你见过几个酒鬼?”她问。

她本来是想揶揄莫兰,但后者却给了她一个准确的回答。

“十八个。”

“十八个?”这个数字可真不算少。

“我爸会用中药治疗酒精中毒的肝脏。有一阵子,我下午放学后就在他的办公室做功课。他给人看病,我就在旁边坐着看。”

她盯着莫兰看了两秒钟。

“你是想说,我外婆不是个酒鬼,她冒充酒鬼冒充了很多年,是不是?”这就好像有人跟她说,她外婆其实是末代皇帝的后裔那么不可思议。

“是的。”莫兰一本正经地点头。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我怎么知道?”莫兰从她面前的塑料盘子里捡起一颗毛豆剥了起来。

“如果没有目的,她为什么要冒充?而且还冒充了十几年。”她仍然觉得难以置信。

“她有没有亲口说自己在喝酒?”莫兰问。

“没有。”王睿忽然想到,外婆的确从来没说过自己在喝酒,她说的最多的是“我得喝两口了”,但喝两口什么呢?她从来没说过。难道她真的一直在假装喝酒,而酒瓶里装的是别的东西?

“最高明的谎言是不用自己说,却让别人深信不疑……”外婆曾说过这句话,难道她说的就是她的“酗酒”?

为什么?

“我想,她只不过一直在你们面前拿着个酒瓶对着嘴喝。”她听到莫兰说,“你们闻到了酒味,就想当然地以为她在酗酒,可是她未必是在喝酒。酒味可能是她故意弄在衣服上的。”

她为自己在不经意间被外婆骗了十几年感到震惊和恼火,“如果她不是酒鬼,那就是个神经病!她有什么必要这么做?”她没好气地说。

“我爸说过,骗人可以分好几种,有的人是为了从别人那里得到什么,有的人是为了让自己开心,有的人是为了自己的安全,也有的人是为了折磨自己。我不知道你外婆属于哪一种。”

“我回答你好了,是第二种。她曾经因为诈骗坐过牢,骗人是她的习惯。把别人骗得团团转,她一定很开心。”她把一颗剥好的豆子狠狠丢进箩筐。

“啊!你外婆还坐过牢?”

“你不知道?”

莫兰摇摇头。原来在昨晚的饭桌上母亲没提起过,郭敏也没对女儿说过。她有点后悔自己多嘴了。要是让母亲知道她把外婆的事说出去,她一定会暴跳如雷。

莫兰又站起身,踱到案板前,那里放着王睿刚烧好的两个菜:红烧鸭子和凉拌笋干。莫兰伸手捞了一块笋干放到嘴里嚼了起来,“这笋干好嫩啊,真好吃!”

王睿很矛盾,现在她既想继续讨论外婆的酒瘾和骗局,但又怕自己一不留神说了不该说的话。正在踌躇间,她听到莫兰又说道:“你知道吗,假如你外婆没有酒瘾,这是她的一个骗局的话,那么事情就不一样了。”

“什么不一样?”她很茫然。

“你没听见吗?警察说她可能是喝醉酒后自己坠河的。假如她没有喝酒,是清醒的,她是怎么坠的河呢?”

她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她的声音有点发颤。

“我的意思是,假如她很清醒,就有两种可能,要么是自己跳的河,要么就是被谁推下去的。”

她是自杀!王苑看见她自己跳的河!这两句话差点冲出喉咙,但那一刻,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霎时掐住了她的脖子,使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莫兰背对着她继续在偷吃笋干,而她忽然想起前两天晚上,母亲和妹妹王苑在饭桌前的对话。当时母亲正在展示莫兰一家三口的照片。

“全班五十四个人,她排第二十名,看来根本没继承她老妈的智商。”母亲看人,首先想到的就是她的学习成绩。而王苑注意的却是别的。

“妈,她穿得可真好!”王苑注视着照片里的莫兰,颇有些妒忌地说,“她这条裙子,我们班有个同学也有一条,好贵的。”

“衣服是外表,要比就比内涵。她的钢琴根本都没考过级,英语口语也不能跟你比,数学就更不用提了,她妈说到这个都会脸红。至于长相,她当然也没你漂亮。穿得好有什么用?你们这年纪的孩子,再打扮都是多余的,青春无敌,知道吗?”

母亲习惯用学习成绩来衡量一个人的智商,而王苑,几乎只注意对方穿什么衣服,戴什么首饰,穿什么鞋。王睿想,只有真正聪明和成熟的人才懂得完全舍弃这些不相干的附加物去看一个人的本质。在一个小时前,她还觉得莫兰只是个养尊处优的“王苑式”的虚荣女孩,可现在她觉得这个眼睛大大,数学成绩相当糟糕的莫兰,至少要比王苑聪明十倍。至少她不会像王苑那样傻兮兮地盯着人家手上的宝石戒指看,更不会到处卖弄自己的新裙子和英语口语水平。外婆说过,懂得藏才是真聪明。

母亲和郭敏是在中午十二点左右回到家的,两个人看上去都累坏了,尤其是郭敏,脸色苍白,神情倦怠,好像随时都会倒下。她说自己没胃口吃午饭,可当母亲劝她去自己房间好好睡一会儿时,她又说她根本睡不着,宁愿到饭厅去跟大家一起坐着聊聊天。

午餐很简单,红烧鸭子、毛豆炒酱瓜、两个凉拌菜和前一天吃剩的半锅土鸡汤。

“这个凉拌笋真好吃。”莫兰吃得津津有味。

“哦,那当然,这是最嫩的笋干。”王苑回答,也夹了几根笋干放在了嘴里。今天她们两个是饭桌上最活跃的人,母亲和郭敏都沉默不语,父亲则一直在旁边察言观色,想找个机会提问,却又迟迟没有开口。

“妈,派出所那边到底是怎么说的啊?那是外婆吗?”最后还是王苑打破了沉默。

“这种事,你们小孩子不要问。”母亲低头吃着米饭,她今天的话很少。

可王苑一向就是个爱提问的好孩子。

“那个人是不是外婆?”

母亲默默给自己夹了一块鸭肉,没有回答。

“妈—”

“是不是她?”父亲也忍不住插了进来。

母亲瞥了一眼父亲,“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真的是她!”

“我说我昨晚没看错吧?”王苑尖叫了一声。

“你昨晚看到她了?”莫兰立刻露出好奇的神情。

“对!我看见她了。那时候,我爸刚接到我,我们正说着话呢,她像座大山那样摇摇晃晃朝我们走过来,然后,她就‘砰’的一下跳进了河,把我吓了一大跳。”

“你看见她跳河了?”莫兰睁大了眼睛。

“嗯哼。”王苑一脸无所谓地吃着一块酱瓜。

“王苑,你说昨晚你看见她跳河的?”刚才一直没说过话的郭敏,此时好像从休克中苏醒了过来,看着王苑问道。

王苑点点头。

“王苑,如果你看到她跳河,应该拦住她,或者找人来救她,怎么可以……”郭敏的声音从高到低,慢慢偏过头向她的好朋友望去。母亲则稳若泰山般,慢悠悠地吃着她的饭。

“我其实没看见她跳河,只听见声音。”王苑轻声道。

“那并不妨碍你救人。不管怎么说,她毕竟是你的外婆啊!”

王苑求救般望向母亲。

“等他们听到声音赶到河边时,她已经漂走了,他们根本来不及去救她。再说—”母亲抬起眼睛看着郭敏,“王苑不会游泳,老王的腿也不好,如果他们跳下河出了什么事的话,谁负责?”

郭敏吃了瘪,但仍没有泄气。

“可、可是,他们总可以找人去救她吧……舒宁,我知道你跟你妈关系不好,但她毕竟是你妈;就算不是你妈,她也是一条生命,一个大活人,随便谁看见有人跳河,都应该尽可能地施救,这是做人最基本的道德!”

“道德!你是说我们家的人没有道德?”

“我没这个意思,我只是说……”

母亲打断了郭敏的解释。

“说到道德,你应该知道她做过什么!”

“可是……”

“而且在昨晚那个时间,又下着那么大的雨,我们这儿根本找不到人救她。这里可不比S市,在我们这儿,七点半外面就没人了,大家都习惯早睡,也都不喜欢管闲事。”

说得没错,王睿想,要不我也不会贸然设计这场谋杀了。

郭敏似乎失去了争辩的兴趣,轻轻叹了口气道:“舒宁,你对你妈到底有多大的意见我不管。我只想说,她是你妈!”

餐桌上的气氛有些尴尬。

“别光顾着说话,吃吧吃吧,菜都凉了。”父亲打起了圆场,但是没人理她。

郭敏望着母亲道:“我不知道这些年你跟你妈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我始终不相信你妈会做那样的事。我是说诈骗。”

“她过去就爱编故事,你忘了吗?”

“我没忘。可她编的只是童话故事,她那是在给我们讲故事。舒宁,那跟诈骗完全不同。你过去还跟我说,她是世界上最好的母亲。但现在……”

“郭敏,”母亲笑着问,“从我们分别到上两个礼拜在马路上偶然碰到,我们已经有多少年没见面了?”

“有十几年了。我最后一次见到你,还是在你的婚礼上,那时候你妈也在。”

“现在王睿都已经十七岁了,我们已经有整整十八年没见面了。郭敏,你对我妈的印象还停留在十八年前。她早就不是当年的她了,她后来变得没人认识她。”

郭敏泄气地叹道:“好吧,我承认,时间是已经过去太久了。也许是我太自以为是了,不过我真的没想到这次来会碰到这样的事,我想我跟莫兰还是早点回去吧……”她说到最后一句时,口气变得有些冷淡。

“好,那我也就不留你了,”母亲正视她的好朋友,“家里碰到这样的事,的确也不方便留你们。看起来警察还会来找我们。”

“警察还会来?”王苑问道。

“警察是怎么说的?”王睿也问,其实她早就

想开口问了。她实在是太想知道内情了,只是一直没机会插嘴。

母亲似乎有些迟疑。郭敏劝道:“警察早晚要来的,想瞒也瞒不住。”

“说的也是,好吧,反正她们也不是小孩了。”母亲分别看了一眼王睿和王苑,又夹了块鸭肉放在郭敏的碗里,“你还是吃一点吧,这是我特地为你准备的,你今天回去我不拦你,但至少得吃几口我们这里的土菜。”

“好吧。我吃。”郭敏笑了,这是她在饭桌上第一次露出笑容。

母亲看着郭敏咬下鸭肉,才开始说话:“我们到了派出所后,他们就把我们带过去认尸。郭敏跟我一起,我们都看到了,是她。我们走出停尸房的时候,警察又问了我们一些关于她的事。他们已经知道她过去坐牢的经历了,好像觉得这案子还有必要做一些例行调查,所以可能今天下午或明天会再来找我们。”

例行调查?王睿的心不自觉抽了一下,但马上安慰自己,“母亲说的是例行调查,例行的意思就是按照惯例走走形式,如果他们没发现什么,应该会很快收兵。”

“找我们?我们包括谁?”王苑又问。

“是指我们家的人。他们说会找我们每个人问话。”

“他要找每个人问话?”父亲问。

“对。”

“好烦哪。”王苑抱怨。

“没关系,我想他们只不过是例行公事,应该很快就会结束的。”郭敏安慰道,她现在已经从打击中慢慢恢复过来了。

可父亲却显得忧心忡忡。“如果他们对她的死因没什么疑义的话,好像没必要找每个人谈。我们跟她的死根本没关系。”他道。

每次碰到什么事,最先开始制造不安气氛的总是父亲。他的怯懦有时候真让人恼火。

“谈就谈吧。要来的总要来的,我们也没办法。”母亲道。

相比之下,母亲冷静而无所谓的态度则让王睿心安。虽然她极其讨厌母亲,但在很多事上,仍然相信母亲的判断。

“舒宁,你记得吗?警察今天问过一个很奇怪的问题。他问我们是不是丢了什么。”郭敏忽然想起来。

“丢了什么?”王睿不自觉地重复。

“我可什么都没丢。其实,昨晚我就仔细检查过了,倒是你,你该好好查一查,你中学时就是出了名的马大哈。我记得你曾经反穿衬衫到学校来上课,商标在外面飘都不知道,笑死人了。”

郭敏白了她一眼,小声嗔怪:“都那么久的事了,还拿出来说。”

王睿觉得耳朵嗡嗡作响。母亲什么都没丢,那是不是意味着那根项链仍在她抽屉里?想不到老太婆跑到母亲的房间竟然会找不到项链!已经给了她钥匙,告诉她在哪里,她也没找到,要说她不是酒鬼,脑容量还跟正常人一般大,这真的难以让人信服。不过谢天谢地,郭敏总算今天就要回去了,如此一来,她们应该不会再去找那个什么行家来鉴定宝石的真伪了吧?

“你等会儿好好去查查,我可不是跟你开玩笑。”母亲再次提醒。

“行了,警察不过是随便说一句,你妈没你说的那么不堪。”郭敏没好气地回答。

“那就随便你啰。”

这时莫兰说话了。

“我昨晚上倒是发现少了一件东西。”

她的话让所有人一愣。

“少了什么?”王苑问。

“莫兰,这么小的事就不要说了。”郭敏似乎也知道。

“不不,你让她说。”母亲道。

“真的是小东西。是两根香蕉。”莫兰道。

香蕉?王睿的脑海里立刻闪现昨晚她到花房时的场景。她踩到了香蕉皮上,原来香蕉是莫兰的,她一直以为是母亲房间的。话说回来,母亲的房间也有香蕉。

“两根香蕉?你会不会是自己吃了后来又忘了?要不就是你数错了吧?”王苑用调羹从大碗里捞起一个红烧鸭掌啃了起来。

“香蕉是你妈妈送到我们房间的,一共就两根,我不喜欢吃香蕉,所以没吃,我妈也没吃,但昨晚我发现香蕉不见了。”莫兰喝了一口汤,“我记得我们的房门是没锁的,一转把手就能进去。”

“你是说她到你的房间偷了两根香蕉?”王苑舔着满是酱汁的调羹问道。

王睿想,在这个房间里,恐怕只有她一个人相信外婆真的偷了香蕉,但她实在觉得这不是个聪明的贼所为。还有,她为什么要去莫兰的房间?难道只是为了拿香蕉?

“我也觉得很奇怪,但香蕉真的是少了。”莫兰也是一脸疑惑。

“妈,我记得你的房间里也有香蕉,你的香蕉有没有少?”王睿问。

“不知道,谁会去注意香蕉有几根,”母亲又问莫兰,“还有没有少了别的东西?”

“没有了。”

“她是不是想要回那个洋娃娃?”王睿突然想到。

“洋娃娃?什么洋娃娃?”王苑好奇地看着王睿。

“昨天她送了莫兰一个洋娃娃。就在走廊上。”

“是不是有两根小辫子的那个?”母亲问莫兰。

“是的。她说那是她自己做的。有点脏。我想洗一下,我妈还不让。”莫兰轻轻皱了下眉。

“这些年来,她竟还藏着这个洋娃娃。”母亲道。

“这个娃娃有什么问题吗?”王苑朝母亲望去。

王睿也很想知道,因为看母亲的神情,感觉这个娃娃颇有些来历。

“其实它不是你外婆做的,”郭敏道,“它是我跟你妈妈一起做的。那是我们送给她的三八节礼物,其实现在想想送娃娃真的不合适,不知道那时候我们怎么会想到送娃娃。”

“你怎么忘了?因为我妈很喜欢洋娃娃,她喜欢拿洋娃娃当家里的摆设。”

“哦,对了,好像是这样。时间太久了,我都已经完全没印象了。”郭敏道。

“可为什么不能洗?”莫兰又插了一句。

“因为它还有旧日的味道,洗了就没了。”郭敏道。

母亲低声笑起来。

“莫兰,你妈好酸啊。我支持你把它丢进水池里好好洗一下,最好再用消毒药水浸几个小时。她整天带着它四处流浪,上面一定都是细菌。”

“我已经把它装到塑料袋里了,要洗也回家洗吧。我想吃完午饭就走了。”郭敏道。

“这么快!”

“还是早点回去吧。我让孩子他爸到车站去接我们。”郭敏说着站了起来,“我现在先去给他打个电话。”

“好,随你,”母亲放下了筷子,“我也吃好了。”

这时,外面又响起了“叮咚”的门铃声。

“好烦,又是谁啊?”王苑皱起了眉头。

王睿走过去打开了门,只见门外站着的是今天早上来过的两个警察。她刚想回头叫母亲,后者已经迎了出来。

“你们来得可真快。我们才回来没多久。”母亲道。

“我知道,本来想等明天再过来的,但刚才法医报告已经出来了,因为报告里有一些疑问,所以我想还是特地来跑一趟比较好。”周警官声音沙哑地说。

疑问?王睿觉得自己的眉毛不自觉地跳了一下。

“那就进来说吧。王睿,别像木头桩子那样挡着门!”母亲将她推到一边,将门开直了,周警官和他的同事小李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人都在吧?”周警官问母亲。

“都在都在。不过,我朋友和她女儿马上就要回去了。”

“对了,她们住在S市。”周警官似乎也想到了这点,他朝饭厅望去,郭敏和莫兰正从里面走出来。

“周警官,我们得回去了。如果有什么问题的话,你可以打电话给我,你有我家的电话号码。”郭敏道。

“电话?是的是的,不过……”周警官稍稍停顿了一下,“你们恐怕现在还不能回家。”

“不能回家?”郭敏和母亲同时一愣。

“因为法医发现罗采芹的后脑有被钝器击打的痕迹。她的死亡时间是九月三十日晚上七点至八点之间。我们得一一核实你们每一位的不在场证明。”

被击打?王睿不记得自己打过外婆,也不记得外婆的身上有过血。不,等等,那时候屋子里没开灯,她是在黑暗中把外婆的头按进水池的。后来她又跑到了雨里,接着又跳进了河,最后就连把外婆的尸体运到河边,她也是冒雨进行的,所以即使身上沾到过血,也早就被水冲走了。可警察说的应该不会有错。有人打过外婆的后脑。是谁?难道警察怀疑是我们家的某个人?

“被击打?”郭敏问。

“就是说,她在死前遭到过袭击,有人用什么东西打了她的后脑,她应该曾经因此昏厥过。另外,经尸体解剖发现,她体内几乎没有酒精成分,这跟你们说的不符,所以我们觉得这个案子可能没那么简单。”周警官道。

莫兰朝王睿望过来,“我没猜错吧?”她眼睛里明明白白地写着这句话。王睿现在可没心思去回应她,别过头去不加理会。

“没有酒精成分?这是什么意思?”母亲愕然。

父亲和王苑也从饭厅走了出来。

“还是请警官们去客厅坐吧。”父亲对母亲说。

“好,这边走,”母亲走到前面引路,又回头吩咐王睿,“泡两杯茶去。”

几分钟后,当王睿端着茶走进客厅时,所有人都围坐在客厅的沙发旁边,正专心致志地听周警官报告尸体检验的结果。

“你是说,她没在酗酒?”母亲问的问题,就跟她之前问莫兰的一模一样。

“现在看起来是这样。她的身体状况基本良好,除了骨刺严重,有脂肪肝和胆结石,没什么其他问题。”

“她被人打昏,又没有喝过酒,那你的意思是不是……”郭敏已经猜到了,但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母亲打断了。

“她一定是喝醉了酒,昏头昏脑,自己把头撞到了什么地方!”

“舒宁,你没听周警官说吗?你妈没有酗酒。”

“她可能只是昨天没喝。”

“不,法医说,她很少喝酒,或者几乎不喝。酗酒的人,身体一定会出现某些反应,至于是什么,我也说不清楚,这是医学上的事。我们只负责破案,”周警官神情严肃地注视着母亲说,“现在的事实是,罗采芹不存在酗酒的习惯。”

罗采芹不存在酗酒的习惯。

假如外婆没有喝酒,那天为什么她会像死人那样倒在花房的地板上?她当时的确没死,王睿记得自己把外婆的头按进水池的时候,外婆的身体还有明显的抗争,虽然力量很小,但的确是动过。那她为什么会躺在那里?难道是被打昏了?如果有人在她谋杀外婆之前打昏了外婆,那这个人的目的是什么?

“哈,真是笑话!”母亲声音尖锐,“这些年,她一直都拿着个酒瓶。她第二次坐牢还是因为在人家家里偷东西喝醉了酒才被抓的,而现在你跟我说,她根本不喝酒。这真是太荒谬了!”

“舒宁,想想到底是什么样的处境才会让她变成这样的。我才不信她愿意每天装出一副醉态过日子!”郭敏毫不留情地数落母亲。母亲想反驳,周警官却说了下去。

“由于罗采芹现在有他杀的嫌疑,所以要重新开始调查整个案子。很抱歉,郭女士,看来你是走不了了。”

“难道我也是嫌疑人?”郭敏愕然地问。

“罗采芹在附近没有别的亲戚,她昨晚又在这里逗留过,所以在这里的每个人都有嫌疑。”周警官平静地说。

“那我什么时候可以走?”郭敏沉着脸问。

“要等我们调查完。很快,最多也就耽搁一两天。”

“可是,我们十月三日要去苏州,那是我公公的忌日,我们一定得回去,我已经订好票了……”

周警官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你不是很喜欢我妈吗?现在为了我妈,你就不能把给你公公扫墓的事延后几天吗?”母亲好像很是幸灾乐祸。

“哪有这么随便的。”郭敏斥道。

“快去给你老公打电话吧,就说你不一定能在十月三日赶回去,让他自己去扫墓吧!”

郭敏白了她一眼,站起来走向电话机。

“你就这么喜欢我住在这里啊?你就不怕我们把你们家吃穷了?”她没好气地说。

“那你就付点饭钱吧。”母亲呵呵笑道。她笑得实在不合时宜,其他人都默默地看着她。她很快收住了笑,问周警官:“好吧警官,你说你要调查每个人,那么从谁开始呢?”

“我想就从……”周警官的目光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最后落在王睿的身上,“就从你开始吧!”他道。

“我?”当周警官朝她望来时,她觉得好像有火星落在自己的衣服上,条件反射地从

座位上跳了起来。“我?为什么是我?我什么都没干过!”

“你嚷什么,每个人都要轮到的!”母亲斥道。她又转向周警官,问道:“不过,我们刚吃完饭,还有一大堆事等着这孩子去做呢。我朋友赶时间,我看还是先从我朋友开始吧。你说呢,郭敏?”母亲朝郭敏望去。

“当然好啊,我希望这件事越快解决越好。”郭敏道。

周警官没有表示反对。

王睿回到饭厅,开始收拾午餐留下的残羹冷炙。当她把所有的碗筷和剩菜都一一搬到厨房后,母亲跟了进来,轻轻地在身后关上了厨房的木门。

“我让王苑和你爸陪莫兰去参观附近的养鸡场了,他们要过半小时才回来。警察正在客厅跟你郭阿姨说话,现在这里就我们两个人。我有点事要问你。”母亲神情威严地注视着她,双眉之间挤出了一个“川”字。

她从小到大都害怕母亲这么看她,因为每次被笼罩在这种类似X光之下,她都会觉得自己内心的罪恶无所遁形。

她背对母亲,打开水龙头开始洗碗。

“你先停一停。”

“这些碗晚上还要用的。如果现在不洗的话……”

母亲走上前,关上了水龙头,厨房顿时变得异常安静。

她抬起头迎向母亲。只要一想到昨晚的事,她又变得无所畏惧起来。她已经做了世界上最可怕的事,还有什么更可怕的?杀人都不怕,还怕面前这个高个瘦女人?况且她已经得到了画,随时可以选择离开。

“什么事?”她问。

“你昨晚是怎么处理你外婆的东西的?”母亲问道。

她没马上回答。她知道很多问题,答得越快就越容易出错。她得先弄明白母亲问这个问题的目的。

“她的东西?”她故意装糊涂。

“她跳河之后,你去过百合花房。你在那里看到了什么?”

不能说什么都没看到,如果没有东西可处理,她就没有理由出门了。

“地上有她的包。”她盯着母亲的瞳孔,就像在对一枚黑色的硬币说话。

“还看到了什么?”

她刚想回答,突然想到,昨天在走廊上,郭敏曾经塞给外婆三百元钱和两张糕饼票。也许昨晚太紧张了,她在处理外婆的遗物时,竟然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她根本没打开过外婆的包。

“那个包现在在哪里?”母亲又问。

“我把它烧了。”

“烧了?”

“是你让我烧的。”她提醒道。母亲昨晚当着王苑和父亲的面,要她把外婆的东西通通烧掉,这一点,母亲是无法抵赖的。

母亲咬了咬嘴唇。

“在烧之前,你有没有翻过她的包?我记得郭敏昨晚给过她三百元钱,还有什么糕饼票。她自己或许还有点什么藏在包里,难道你没翻过她的包?”现在她觉得,母亲盯着她的眼神好像是在怀疑她私吞了这些钱。可是她真的没翻过,对于那三百元钱和两张糕饼票,她连想都没想到过。

“没有。”她神情坦荡地回答。她看出母亲不太相信她的话,又似乎想骂她是笨蛋,但最后还是忍住了。

“你把她的包拿到哪里去烧的?”

“河边。这也是你吩咐的。”她提醒道。

母亲没有说话,转身踱到八仙桌前,今天吃剩的菜都放在那里。她低头看着那些菜,好像在检查菜叶里有没有虫子。

王睿又重新打开了水龙头。

她不知道母亲到底想问什么,难道就是想拿回那三百块钱和两张糕饼票?蓦然,一个念头像蚊子一样在她面前飞过。

警察说,外婆曾经被人从后面袭击过。那个打她的人应该就是家里的人。

昨天晚上,外婆从前门离开后,她就立刻去了厨房,想看看外婆有没有给她发出得手的信息,但紫色灭蚊灯没有亮。当时外面下着大雨,母亲吩咐她倒蜂蜜水,她用最快的速度完成任务后,就装肚子痛奔进了卫生间。可是,当时她并没有立刻翻出窗外,因为郭敏母女在走廊上说话。她怕她们会听见响动。

“妈,你上哪儿去?”莫兰在说话。

“我去厨房拿泡菜。你呢?”

“我刚才看见外面有奇怪的亮光,我觉得可能是二楼发出来的,我想去看看,而且我刚才在二楼还听见奇怪的声音。”

“这是别人家,你别胡闹啊……”

“放心啦,我只是去我们住的房间看看。咦,你怎么会去拿泡菜,你不是不爱吃这个吗?”

“是你舒阿姨要吃,我是帮她拿,她刚才去客厅打电话了……”

这么说,她在底楼厕所的时候,只有母亲一个人在客厅。没人看见母亲是不是真的在打电话,她会不会假装说去客厅打电话,实际上却是趁郭敏和莫兰离开的时候,跑去百合花房?客厅的窗子够大够低,又离花房最近,母亲翻出去应该不成问题,但这种情景似乎难以想象,而且时间好像也不够。她离开厕所后,马上去了那里,很难保证她们不在那里狭路相逢……

“现在的问题是,你的外婆有可能还被人打过。”母亲又转过身来了,她的脸像刷过一层浆糊那样僵硬,“王睿,你老实说,你有没有做过什么?”

“我没有。”她木然地回答。她还没从刚才的想象中恢复过来。是老妈袭击了外婆吗?在这栋房子里,好像只有她一个人有可能做这种事。

“你用过独轮车吗?”母亲问。

“用过。就是为了把外婆的那些东西带到河边。”

“她留下的东西很多吗?我记得只有一个包,有必要用独轮车吗?用手拿着就行。”母亲的目光越发犀利了。

母亲在怀疑她?

她沉默下来,整理了一下思路。

“不止一个包,有两个,一个包挎在衣服外面,另一个在衣服里面,那好像是她的全部家当。她到花房后,把两个包都拿下来丢在了地上。”她回答得很沉着。这是她事先想好对付警察的说辞,没想到先用到了这里。其实外婆只有一个包。

“有两个包?”

“是的。”她注视着母亲,心里突然升起一股不可遏止的怒火。它就像个她控制不住的怪兽从她的胃一直蹿到喉咙口,然后猛地一下从她的嘴里扎了出去。“是!我是用了独轮车!我是用了!因为我跟你,跟王苑一样,不想碰她的包!凭什么你们认为我就愿意去做这种脏事!凭什么!为什么这种狗屁差事你不让王苑去做?为什么所有的事都该我做?难道我天生就该做这些吗……”

“小声点!”母亲斥道。

她眯起眼睛瞪着母亲,两只手不知不觉握成了拳头。她的眼光飘向母亲身后的八仙桌,那里放着一把菜刀。那把菜刀她前一天刚刚磨过,现在,它在没有开灯的厨房里,透着暗沉沉的亮光。也许我真正想杀的不是外婆,而是眼前的这个人。一直就是,从来就是!

“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些烂事都要我做。而我做了,却还要被怀疑。我是你生的吗?”她冷冷地问道。她从来没如此大胆地跟母亲说过话。

可母亲对她的质问却无动于衷。

“王睿,别再说这些废话了。”母亲走过去又打开了水龙头,水哗哗流进了水池,“你外婆的尸体被发现了,如果是她自己跳的河,她的那两个包应该在河里,或者河边的某个地方,但是现在警察什么都没找到,他们可能会觉得这不正常。他们会问郭敏和她女儿,你外婆有没有随身携带什么,她们一定会提起她的包。”

她冷漠地注视着母亲,没有回答。

“如果警察发现她带着包,一定会问包到哪里去了。你是最后一个跟她接触过的人,他们一定会问你关于包的事。你到时候怎么回答?”母亲的眼睛像钉子一样尖利。

“我照实说。”她憋了一会儿才回答。

“说给我听听。”

“我就说,我给她拿了点吃的,然后就走了。等我再回到花房的时候,她人不见了,包还在那里,我就把她的包……烧掉了……”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她在等待母亲打断她的蠢话,告诉她该怎么回答。她的说辞母亲一定早就想好了。

“笨蛋!怎么能这么说!”母亲果然骂道。

“那我该怎么说?”

“你就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是从王苑和你爸那里听说外婆跳河的事的,后来你没再去过花房。当时我不是在桌上说,你去外面收衣服了吗?郭敏也听见了,假如警察问起,她们也会这么说。”

母亲在教她如何对警察撒谎。为什么她如此惧怕警察知道真相?即使警察真的知道她的女儿按照她的吩咐烧掉了外婆的衣物又如何?难道她是怕警察顺藤摸瓜找到什么?如果她什么都没干,何须遮遮掩掩?

她看着母亲的脸,忽然觉得母亲的脸异常陌生,还觉得她们就像两个在监狱初次相遇的罪犯,谁都不认识谁,但谁都知道对方不是好人。

“我这么说是没问题,可王苑要是说漏嘴怎么办?警察如果问她,她也许会马上说出我曾经第去过花房两次。”她口气冷淡,就像在对一个陌生人说话。

“我会关照王苑的。警察接下来会先问莫兰,因为她们赶时间。”母亲胸有成竹地望向前方,“你放心,你妹妹很聪明。”

她没搭腔。

母亲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收回目光,又落到她身上,“王睿,不要作没有意义的比较,你有你的优点,有的地方王苑不如你。”

她冷哼了一声。

“一个母亲怎会不了解自己的孩子?”母亲走到门边,又回过头来,叮嘱了一句,“记住我刚才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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