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亲密地向他搭讪。

是梦。

听到语带怜悯的问候,(梦中的)岩川迟钝地回过头。长满堤防的杂草在余晖中随风摇摆。

好亮。因为太刺眼了,(梦中的)岩川眯上了眼。射入瞳孔的光量减少,说话者的轮廓浮现。

眼前站着一个黑色、瘦小的影子。

影子对他微笑。

“觉得■■吗?”

似乎在说什么。

影子露出洁白的牙齿。

听不清楚。

“您很怕■■吧?”

不对,并非听不清楚,而是听得见但意思不通。不,岩川应该也懂他话中含意,但(做梦的)岩川没办法辨识这句话。证据就是面对少年的问题(梦中的)岩川有所回应。岩川在不知不觉间回应起听不清楚的问题。

——没这回事,绝对没这回事,我只是有点疲累,工作太忙了。

为什么要对不认识的孩子说明?

(做梦的)岩川不懂理由何在,但是(梦中的)岩川似乎不觉得奇怪。孩子笑得更灿烂了,在(梦中的)岩川身旁坐下。

孩子说:

“但是我看您每天都在这里叹气呢,您是警部补吧?”

——嗯,你真清楚。我以前跟你说过吗?

是啊——少年说。

不可能,那天是第一次见面——(做梦的)岩川非常确定,但不知为何(梦中的)岩川却对少年没有任何怀疑。

但这并不奇怪。这是重现过去的梦境,与少年对话的是(梦中的)过去的岩川,而抱着疑惑的则是(做梦的)现在的岩川。

“您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情吗?”

少年的表情天真无邪。

——不顺心?嗯,很不顺心啊。算了,也不是从现在才这样的。

是的,很不顺心。岩川的人生处处受到碰壁。

——我啊,原本想成为一个画家呢。

干嘛对陌生孩子述怀?

——虽说能不能当成还是个未知数,说不定我根本没有才华。

岩川一直想当个画家。

他喜欢画图,想好好地学画,但是却被阻挠了。

阻挠他的是——父亲。

岩川的父亲是白手起家的贸易商,在商业上获得极大的成功,但却英年早逝。(梦中的)(以及做梦的)岩川回想父亲的事情。

对脸部印象很模糊。

父亲在记忆中是一团影子,没有色彩,也没有凹凸。

(梦中的)岩川想,或许因为经常不在家,记忆也已陈旧,回忆里的父亲看起来老旧褪色。

(做梦的)岩川想,因为记忆太久远,父亲失去了色彩,在阳光摧残下发黄、变色了。啊,这是父亲的遗照。原来回想起来的不是父亲的容颜,而是供奉在佛坛上的遗照,难怪是黑白的哪。

岩川讨厌父亲。若问原因,主要是他总是不在家里,也可能是他太有威严,但最重要的是他一点也不了解岩川的心情。

父亲总是在工作,鲜少在家;可是明明不在家里,却拥有绝对的影响力。岩川在他如磁场般的威势下不得动弹,一直活在恐惧之中。“你要变得了不起,要变得厉害,要变得更强大。”有如照片般表面光滑的父亲不开口也不出声地说。

但是他总是不在——(做梦的)岩川想。

是的,父亲毕竟与岩川的生活没有直接关联。

所以岩川基本上还是按照自己所想地生活,但(梦中的)岩川仍然认为父亲对他造成了阻碍。直到父亲死去为止,岩川一直受到阻挠。

父亲在我二十岁前早早就逝世了——(梦中的)岩川说。

——他的晚年十分凄惨。他白手起家,凭着一己之力登上富贵荣华的阶梯,却在我十五岁那年失去了全部财产。

——此时我才发现原来父亲也有失败的时刻。他遭人背叛,被他的亲信背叛。这个父亲最信任的男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公司卖掉,卷款潜逃了。

——后来调查才知道,原来他从很早以前就盗用公款。父亲过度受到打击,变成了废人。

——你问我觉得如何?

很悲伤啊——(做梦的)岩川回答。但是从(梦中的)岩川脱口而出的却是——那是他自作自受。

“您受到了妨碍?”

少年问。

岩川摇头。

——不,实际上我觉得父亲妨碍我是在他完全崩溃、成了家庭的负担之后。除了仅存的的自尊,成了空壳子的父亲不嫌嘴酸地反覆说——别信任他人,他人都是小偷,当个好好先生是活不下去的,要学聪明一点……

要变狡猾、变卑鄙。

明明岩川这么努力。

这不是妨碍是什么?

处处妨碍他的努力。

不对……并非如此。

阻挠者并不是父亲。

父亲只会不停发牢骚,直接阻挠岩川的反而是母亲。

没错,其实母亲才是妨碍者。母亲总是处处阻挠他,画图的时候她在旁边说个不停,阐述梦想时被她中途打断;在他开心的时候泼冷水的、反对结婚的,都是母亲。找工作会失败,也是母亲不断罗唆叨念的缘故——

是母亲,都是母亲害的。

记忆中的母亲从一开始就相当苍老,是个满头白发,憔悴的老太婆。这应该是她临终时的样子吧,(做梦的)岩川想。因为她处处阻挠我——(梦中的)岩川说。

有时难得碰上高兴的事,也会遭她的白眼——(梦中的)岩川说。

“很爱拿您跟您父亲比较吗?”

少年问。

——嗯,经常如此。

——我不管做什么事都很拼命。但我天生不得要领,资质又输人。人不是总有一、两项所谓的天赋之才吗?我跟那种东西一向无缘。

——所以我很努力,但是并非努力就能有结果;有时就算努力,却只会引来坏结果,这也无可奈何。不论如何,很多情况下要获得结果就得花时间努力,可是在结果出现之前……

受人阻挠。

不断罗唆。

你做这种事情有什么益处?做这种无谓的努力能干什么?在得不到半毛钱的事上投注心血,你是笨蛋吗?我说这些是为了你好,要是等你失败了才来后悔就来不及了,人生可不能重来啊——

——母亲总是泼我冷水,难道这不算阻挠吗?

没错,我失去了干劲了——(梦中的)岩川想。其实打一开始就没干劲吧?——(做梦的)岩川想。

岩川绝不是一个很灵巧的人,甚至算很笨拙,或者改说死认真也无妨。

他其实了解,只是认真埋头苦干,有时也会适得其反。

然而,岩川仍然只想愚昧但正直地活下去,他认为愚人有愚人的生活方式。可是不管他做什么——

面容苍老的母亲总对他说:“没有结果的努力只是白费力气。”有如遗照的父亲则说:“要变卑鄙、变狡猾。”

这些话语实在打击了他的士气,令高昂的情绪萎糜。于是,岩川失败了。

我的人生如此不顺遂都是你们害的,一直以来我都没发现,我真是太老实了。

岩川漫无目标的人生之所以一直遭到挫折与扭曲,一直蒙受屈辱与不停地忍耐,都是双亲害的——

这么认为的是(梦中的)岩川呢?

还是(做梦的)岩川呢?

毫无疑问地,不论(梦中的)岩川还是(做梦的)岩川都是岩川自己。

“是的——您总算注意到重点了。”

少年说:

“您只是想老老实实地生活,什么也没做却受到挫折,有所损失,吃亏上当,所以你总觉得自己怀才不遇,没错吧?您的确如此认为吧?”

或许——真是如此吧。

“即使您想立功却被阻挠,被从中夺走,可是换你阻挠别人强取功劳时,又遭人白眼。”

少年说完,注视着岩川的眼睛。

“——难道不是吗?”

的确如此。

老老实实累积愚昧的行为也不会有收获,再怎么老实,愚昧的行径终究只是愚昧的行径。缺乏深度的事物再怎么累积还是浅薄。因此将所有甜美的果实采走的永远是那些聪明的家伙、有才能的家伙、长袖善舞的家伙与好攀关系的家伙,就这层意义说来,母亲的苦劝与父亲的忠告绝非毫无意义。

但是——

行事狡猾就好吗?却又不是如此。同僚轻蔑狡猾的岩川,明明所作所为都一样,却没人尊敬他。

不对——岩川并不是为了人尊敬才这么做的……但他也想受人尊敬。他想被人捧上天,这是事实。

但是——比起这点——

他真正想追求的——

其实岩川自己也不明白,只不过——

“您很不甘心吧?”

少年说。

“明明大家都一样狡猾,同样做坏事,他们受人赞扬,而您——却不同。”

——只有我——不同?

“是的,只有您不同——难道不是吗?您一做坏事就受到周遭一致的批评,一耍诈就引来侮蔑的目光——虽说只有您如此认为——我说的没错吧?”

是的——

岩川不知不觉间成了刑警——明明从来没想过要当刑警——

父亲留下比山高的悔恨与比海深的妄想死去,而岩川则莫名其妙地当上刑警。

但是……

但是母亲仍不时叮嘱他要出人头地。

母亲责备他——忠实执行一般员警勤务、在交通课浪费了好几年岁月,是无能饭桶。

母亲讥讽他——为了生病的母亲忍辱负重工作,实在愚钝至极。

母亲瞧不起他——你这样也算爸爸的孩子吗爸爸若地下有知一定会气得哭了爸爸很伟大爸爸赚了很多钱爸爸受到大家尊敬你一点也不像他。

母亲贬低他——我没养过这么愚蠢的孩子你从不努力你是个懒惰鬼。

母亲咒骂他——你从不懂得奉养我照顾我关怀我你是个不孝子。

母亲总是责备他讥讽他瞧不起他贬低他咒骂他。

从来不曾赞美他。

她从来不会赞美他的勤勉。

就只会妨碍他想勤勉工作的心情——

所以,岩川下定决心要变得狡猾。就这样,他爬上了更高的地位,转调到刑事课,这时他才总算觉得自己稍微厉害了点。

但是母亲还是不赞美他,而遗照里的父亲照样不断地抱怨他。

什么好事也没有——岩川对少年说。

大家都说他狡猾、过分、死不认帐。

明明自己就只是想认真工作而已——

与上司女儿相亲结婚,岩川稍微地位变高了,但周围却更露骨地看不起他。岩川很快就察觉众人的蔑视。

——母亲在她死前最后一刻仍然看不起我,直说我没用、愚钝。

——她的一生想必很不幸福吧,我的确是个不孝子——

少年笑咪咪地说:

“可是您——前阵子升迁了吧?不是吗?”

升迁,升等。

——嗯,我习惯了,习惯狡猾,习惯同僚的冷漠目光,才总算爬到警部补的位置。

“那不就好了?”少年说。

嗯,这样就好了——岩川原本打算如此回答。

但是出口的却是叹息。

“觉得■■吗?”

听不清楚。

或许真的是怕■■吧——

自己回答了什么?

少年语气轻快地说:

“别人并非对您报以诽谤与侮辱的目光,那是嫉妒与羡慕的眼神呢。您是对的,有必要觉得痛苦吗?”

或许是吧。

“如果觉得痛苦,理由就只有一个,您很怕■■。”

听不见。

“您很怕■■,对吧?”

或许如此。

就是如此啊,腹中的老头子说。

是谁?

你是谁?

这家伙怕■■怕得不得了呢。

所以——

“住口,那——”

那并不对,不是这样——哪里不对?

岩川思考。少年笑了。

“有趣,真是非常有趣。那么,岩川叔叔,我告诉您一件好消息吧,那个鹰番町当铺杀人事件的犯人是——”

当铺杀人事件的犯人?

“别说别说,别说出来。”

“犯人就是……”少年说。

“我不想听,我不想听啊。”

岩川连忙塞起耳朵。

(做梦的)岩川用力塞住(

梦中的)岩川的耳朵,不能听不能听不可以不可以……

但是,他还是听到了。

此时——梦也醒了。

岩川汗流浃背,大口喘气,他在蒙胧模糊的意识中思考着。因为陷入睡眠,那个恶魔少年的记忆变得更不确实了,岩川感觉已经丧失的过去将难以取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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