杉浦注意到邻居的家庭状况大约是妻子离家后不久。

在此之前,他从不知道隔壁是否有人居住,也从来不曾留意住了怎样的人物。

或许这也是种幸福吧,直到发生了那种事情——杉浦一向无暇关心他人生活。但是在发生那种事情之后——别说是他人,世上的一切对杉浦而言早已失去了意义。

一个人生活了一段时间后,他突然感到绝望。

理所当然,他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孤独感。

接着——

——理由并非如此。

总之,就在这段时期前后,他开始注意邻居的情况。

隔壁家庭由三名成员所组成。

那时他们的访客尚少,也很少出门,有时甚至一整天都没人离开家里。

总之,虽然不知道他们靠什么过活,杉浦确定隔壁共住了三个人。

首先是一名与杉浦年纪约略相当的男子,穿着打扮总是土里土气,怎么看也不像有正当职业,专门负责外出采买。男丁只有他一人,但是看起来并不像一家之主。从外观看来,男子似乎更像一名佣人。

另外一名是瘦弱的年轻女性。不知为何,在杉浦眼里她看起来才像一家之主。这名年轻女子非常美丽,彷若天仙下凡。一点也没有在白日辛勤工作的氛围,也不像专过夜生活的风尘女子。

至于最后一名成员则是……

——柚木加菜子。

每当杉浦想起这个名字,总伴随着一种莫名的寂寞。这名少女如今应该已经不在人世;即使还活着,恐怕也无缘再见一面。

胸口有些郁闷,与刚才回想起妻子时的感觉类似,或许是从榻榻米上的那件和服所散发出来的轻微樟脑的气味所致。

加菜子是个中学生。

不可思议的女孩子。

杉浦回忆起加菜子……

不起眼的男子、年轻女性,以及中学生,丝毫不像亲子家庭,感觉十分诡异。两名女子的容貌非常相似,也可能是姐妹,但总给人一种扭曲、不正常的感觉。当杉浦注意到这户人家,也随之勾起他的好奇心。只不过在意归在意,却没有任何方法能确认事实真相。

接下来的好几个月,杉浦仅能将好奇埋在心里。

记得那是……

五月左右发生的事。

靠着存款过活的杉浦,什么事也没得做,什么事也不想做。他从不外出,整天窝在家里。但持续这般日子,有时难免感到郁闷,某一天,杉浦不经意地望向了庭院。

庭院种了一棵形状丑恶的栗树。

杉浦很讨厌这棵树的形状。

这棵树弯曲丑陋的枝桎朝向邻居的庭院延伸而去,阴森的形状仿佛正在向人招手,就像图画中常见的幽灵的干枯手指。

——仿佛会招来不幸。

杉浦此时茫然地想着这些事情,看着栗树的枝桠。

杉浦家与邻居家以黑色矮墙分隔,栗树依偎着墙壁生长,幽灵手的部分几乎完全伸进邻居的庭院里。栗树到了秋天,枝桠上便会长满难以入口的汇汇果实。果实难吃,故从来也没人摘取,一向任其腐烂,掉落一地。

——啊,糟了。

也就是说,这些没人要的栗子不就全都掉落在邻居的庭院里了?

虽然只是芝麻蒜皮大小事,杉浦可不想因此与邻居发生争执。

他不愿意因此遭人说闲话,更不喜欢事后再去低头道歉;就连对自己极其体贴的妻子,杉浦都无法充分沟通了,更别说是不具善意的陌生人了哪。对现在的杉浦而言,光是与人沟通都有所困难。

在麻烦之种发芽茁壮之前,预先铲除比较好。

于是,杉浦动作缓慢而迟钝地进到数个月不曾踏入的庭院,走向他所厌恶的栗树。

枝桠比想像还低,但要全部砍除似乎很不容易。杉浦绕进树木与围墙之间,靠在墙壁上仔细观察阴森森的树枝。果然,靠近一看更觉难以清除干净。

当他准备绕到别处观察时,不经意地从围墙上层的间隙窥见隔壁庭院的情景。

杉浦维持不自然的姿态,拉回原本扫视而过的视线,定格。

一名少女坐在檐廊上。

少女脱下制服外套,将之随意抛在身旁,倚着纸门侧坐。房间内没有开灯。天色逐渐昏暗,少女雪白的脸庞与白衬衫宛如发光体,在黑暗中闪闪发亮。

杉浦直定定地盯着少女。

好漂亮的女孩子。

杉浦过去曾见过几次她上学或回家时开门进房的背影。在这几个月里,他如同间谍般偷偷观察过这女孩好几次,但是,像现在如此端详她的正面反倒是第一次。

雪白的脸庞。

即使有点距离,仍看得出少女的五官长得十分秀丽,但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表情看来似乎有些恍惚,也像感到疲惫,但决不是面无表情,而是给人虚幻飘渺、稍纵即逝的印象。少女的年龄大约十二、十三岁左右。

或者更大一点也说不定。

不,推测她的年龄多大着实不具任何意义,因为杉浦对于这名坐在檐廊的少女别说恐怖感,连一丁点的厌恶感或抗拒感都没有。

——她并不是小孩子。

直觉如此告诉他。

不是小孩,也不是大人。

那么她是什么呢?

杉浦夹在栗树与围墙之间,屏气凝神地注视着这名不会拒绝自己的特异分子。

少女一动也不动,或许是杉浦透过墙上的边饰壁孔窥视的缘故,眼前的光景有如收藏于画框之中、色调昏黄的印象派绘画之感。

——所以才不觉得恐怖吧。

与欣赏绘画的感觉相同——他并不觉得所见光景实存于世,所以并不害怕。这样的分析或许没有错,因为杉浦此时不只是小孩,连其他陌生人都感到惧怕。

就在此时。

从绘画背景的那片黑暗之中,一双苍白的手伸了出来。

那双手与少女的一样纤细,一样白皙,手腕以上没入黑暗之中,无法看清。

少女似乎没注意到手的存在。

那双手贴住少女纤细的颈子,仿佛原本就附着在颈子上。

接着,将颈子……

紧紧掐住。

少女眯起了眼。

那表情,究竟是感到痛苦,抑或——

感到陶醉?

喀沙喀沙作响的,究竟是少女挣扎的声音?

还是栗树枝受风摇动之声?

看得忘我的杉浦全身僵硬。

无法作声。

少女轻轻向后仰,倒向昏暗的客厅里,上半身融入黑暗之中,接着两腿悬空晃动了几下,仿佛被那双手拖入黑暗里,消失无踪。

已经什么也看不到了。

悄然无声。

整段过程仅有短短数分钟,不,说不定只有几秒钟。

杉浦全身冒冷汗。

他呆站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等到回过神来时,发觉自己灯也不开地坐在客厅里,汗水早已变得冰凉,全身感到一阵寒意。

明明已经快进入初夏了。

——刚才看到的情景是……

该不会是凶杀现场吧?——杉浦得到如此平凡结论,已经是夜阑人静之时。

杉浦着实受到了惊吓,但并不是因为他目击少女遭到杀害,而是因为绘画竟然动了。对杉浦而言,围墙对面的事件是如此地不真实,不存在于世上的事实。

因此,当他想到该去采采状况或向警察通报时,又是更久之后的事。等到他想到这些时,已经半夜三更了。

就在他犹豫不决,不知该采取何种行动当中,天色渐白。

最后他既没去看看状况,也没向警察通报。他什么也没做。

但是没做反而是正确的。

杉浦经过几番犹豫与思索后,决定还是如平常一般躲在门后阴影处观察。这是他每天早上无意义的例行公事,每天躲在门后偷窥隔壁家的女孩上学。

——今天早上……

如果那是事实的话,少女便不可能出现。

若是事实,杉浦的日常生活将逐渐失去均衡,终至崩溃。

在确认事实之前——昨晚发生的事件,对杉浦而言终究仍只是幻影罢了。

但是,实际上……

杉浦此时两眼充血、满脸胡碴,面容变得异常憔悴,仿佛老了十岁之多。

而少女——

少女的模样与平时没有分毫差异,一如既往准时走出家中大门,朝学校方向而去。

一切都与平时没有差别。

——那么昨天发生的那件事是白日梦吗?

杉浦陷入轻微的混乱。他放弃冷静思考,缓慢地回归日常生活。但也因为缺乏结论,接下来他将长期受那双苍白纤手的幻影所苦,不断在幻想与现实之间徘徊。

由黑暗中伸出的手。

勒住少女头子的手。

纤长的手指,掐进雪白、吹弹可破的肌肤。

带着愉悦表情遭黑暗吞没的少女。

没有惨叫,没有半点声响。

也没有悲伤。

因为是画里的事件,理所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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