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是“我已经厌烦了”?

抑或是“我已经受够了”?

杉浦回忆起妻子最后对他说的话。

距离妻子离家出走已有半年之久,而妻子对他说出最后的这句话则是离家几个月前,至于正常的对话恐怕得回溯到更久以前。

那时杉浦与妻子间的关系早已破裂。

虽说杉浦终究无法体会妻子选择离家出走的心情,但是理由并不难想像。

对于总是积极进取的妻子而言,想必难以忍受杉浦完全放弃身为社会一分子的义务,每天浑浑噩噩地过着废人般的消极生活吧。

杉浦在去年夏天前仍是一间小学的教师。

结婚同样是去年,春天的时候。所以说,杉浦有了家眷、以一名正当的社会人身分工作的时间仅有短短的一、两个月。辞去教师职务之后,杉浦不听包括妻子任何人的劝,每天有如耍赖的孩子坚决不做事懒散过日。

这么一想——只要是正常人都无法忍受与如此堕落的男子共同生活,也难怪妻子感到厌烦了。最后会演变成这种事态反而理所当然,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

杉浦望向庭院。

脑中响起妻子的话。

“我搞不懂你的想法。”

——也难怪她不懂。

纵使杉浦辞掉教师之职有其迫切性,但其理由既非私人因素,也不是丧失作为一名教育者之自信,或者是对于当今的教育制度绝望等夸张的、大义凛然的理由。

而是一种暧昧朦胧的、若有似无的理由。

那就是……

他突然有一天,变得害怕小孩了。

在这之前,杉浦虽不像神职人员满怀崇高理想,但至少也不是放弃职守的无赖教师。说白一点,他只是一名该做什么就做什么的职业教师。他从以前就认为既然靠此职业维生,就不得不做。他并不是特别喜欢小孩,等实际接触过后发现他们倒也满好相处的。因此对杉浦而言,做好这份工作并不困难。小孩子麻烦归麻烦,有时还满可爱的——习惯之后,他也逐渐喜欢上他们。

依杉浦的个性自然不可能成为严格的管理者,反而他积极与小朋友亲近玩耍,因此非常受到学生的欢迎。

只不过,如今回想起来这仅是根植于优越感下的幻想罢了。

说穿了,只是一种逃避现实。

不消说,年幼的学生本来就比自己无知无能,能与他们融洽相处不过是充分了解自己处于绝对优势,才能从容应付,仅仅如此。即便自认处于绝对优势,杉浦从不去斥责学生。或许这暗示着他的从容其实也只是一种幻想——自己绝不是一名有资格斥责孩子的智者,说不定还是个连孩子也不如的废物——杉浦想必是由与学生的交流之中察觉这个可能性吧。

结果,事实证明正是如此。

名为“天真无邪”的凶器是如此毫不留情。

——那一天……

那一天,孩子们围绕着杉浦嬉闹。刺耳的喧闹欢声忽左忽右、此起彼落。视线所及,净是可爱的笑脸。

不知是哪个孩子突发奇想,忽然攀吊在杉浦脖子上。当然了,杉浦并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而生气,依然像个蠢人般亲切地傻笑。

孩子们愈玩愈厉害。

一双双可爱的小手伸向杉浦的脖子,非常沉重,也很疼痛,但杉浦仍然呵呵傻笑。

孩子们更加得寸进尺了。

杉浦开始觉得苦痛,但是抓住脖子的小手愈抓愈紧,手指深陷于颈肉之中,但他依然不想采取高压态度命令孩子放手。不久,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他轻轻抵抗,试图甩掉孩童。但处于兴奋状态的小孩子自然不可能理会半吊子的抵抗。“够了,住手!”但这可不应该是边笑边喊的台词。

当然,孩子们不懂

——无法沟通。

杉浦发觉自己的感受无法传达给这些纠缠在身上的小生物。至此,杉浦突然情绪爆发了出来,他粗暴地摇动身体,高声发出歇斯底里的吼叫,用力甩开孩童。

被甩飞的孩子惊呼出声。

——糟了。

——或许害他们受伤了。

那之间,杉浦恢复了身为社会文明人的理性。若是对孩童发怒动粗甚而造成伤害的话,届时不管用什么藉口也无法获得原谅——

但是他的担心也只有那么一瞬间。

因为孩子们更加兴奋地包围起杉浦,原来刚才的叫喊并非悲鸣,而是欢喜之声。这些幼小的异界之民满脸笑容,伸出枫叶般的小手再度缠住杉浦。

他感到毛骨悚然。

曾经一度决堤的恐怖感接二连三地满溢而出。

对杉浦而言,这些小孩早已不像人类。他仿佛想驱走鬼魅一般,奋不顾身地推开一一涌上的孩童。然然在天真孩童的眼里,杉浦有如滑稽舞蹈般有趣的动作只像是游戏的一部分。

不管从来不曾出言斥责的亲切教师反应多么异于平常,对于亢奋的孩子而言并不具备任何吓阻力。纵使杉浦早就真的发怒,纵使变得高亢的吼叫中潜藏着恐怖,依然没有任何人察觉到教师的细微变化。

结果——

身为社会一分子的克制心无法胜过个人的恐惧,杉浦粗鲁地推倒孩童,并动手揍了两、三个孩子。

事态演变至此,这些幼小的异界之民才总算发觉教师的异状,不安的情绪迅速传染开来,一眨眼间——全体学童将杉浦视为敌人。

但是见到学生的眼中闪烁着敌意时,杉浦反而稍微松了口气。不管如何,至少自己的想法总算传达给这群孩子了。

但是安心感持续不了几秒。

细白的小手又再度伸向杉浦。杉浦以为这是孩子道歉或和解的表示。然而,正当他为了接受他们的道歉而蹲下时——

小手瞬间掐住了他的脖子。

那名孩子面带笑容。

杉浦喊不出声来。

小孩子的力气真是不能小看,被勒住脖子的杉浦马上感到脑部充血,意识逐渐蒙胧。其他原本哭泣、害怕的孩童很快发现情势已经逆转。杉浦再次受到无数小手攻击。只不过与一开始不同的是,这些攻击明确针对杉浦而来,而且还是处于压倒性优势下所做出的攻击。

他觉得自己死定了,于是使出吃奶力气将孩子们甩开,大声吼叫,粗暴地大闹一番,最后全力冲刺离开现场。

回想起来,杉浦的行动未免太缺乏常识了点。不论古今东西,从来没听说过学童在嬉闹的过程中因不知节制而勒死教师的事件,也不可能发生。不,当时的杉浦也知道这个道理。

——但这不是能理性解释的。

不是能轻易解释的。

在这之后杉浦也都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

事后听说有三个孩子受到轻伤,原以为大闹一场会有更多人受伤,或许实际上没自己以为的那么粗暴吧。也可能因为即便成年男性大吵大闹一场,胡乱挥舞的拳头仍旧难以伤到敏捷的孩童。

杉浦对一切感到厌烦,在家昏睡了三天。

若被质问为何做出这些事情,杉浦恐怕没办法好好说明理由;若要他负起责任,他也不知该负什么责才好。最重要的是,他与学生之间原本的势力平衡恐怕再也无法修复了。

当然,孩子们应该很快就会不当一回事了吧,因为杉浦所做的原本就十分幼稚的行为哪。也就是说,在孩子们的眼中看来,杉浦的行为并不难理解。但问题的症结在于杉浦自己身上。杉浦确信——一旦原本以为绝对优势的立场动摇后,就再也无法像过去一般,以大人的从容来面对学生了。

因此杉浦再也无法回到学校教书了。

妻子是个聪慧的妇人,即使碰上这种不测之祸也不会惊慌失措。她的行动冷静而沉着,对学校与学生家属的应对也十分得体。

后来听说,当时杉浦欠缺常识的行为之所以没有受到强烈抨击,全多亏了妻子的机敏应对。代替杉浦递出辞呈的是妻子,立刻向受伤学童家属低头道歉的也是妻子。不仅如此,即便惹出这么严重的事件,妻子对杉浦依然表现出无限的关爱。但是——

当时的杉浦却分毫不懂妻子的关爱之情。

妻子温柔地照顾杉浦,奋力激励杉浦,全心全意地为丈夫付出。

但是——

在当时的杉浦眼里,她的温柔像是轻蔑,她的激励有如斥责。

他觉得小孩子很可怕。

为何妻子就是不懂他的心情?

不对——杉浦打一开始就不曾努力让妻子了解他的心情。

聪慧的妻子或许认为只要肯沟通,一定能了解彼此心情。但是当时的杉浦却捂住耳朵,放弃沟通。随着次数愈来愈少的对话可笑地失去交集,对彼此的心意也一天天渐行渐远。

或许是对一直不愿回到社会的丈夫感到不耐烦,妻子原先的温柔也逐渐转变成真正的轻蔑。

但是……

妻子依然持续向杉浦伸出援手。

而杉浦则是不断将她的手推开。

最后,妻子经过半年拼命的努力,到头来在某个下雪的寒冷早晨,离家出走了。

——这也无可奈何。

杉浦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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