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给孩子们吃饭,洗澡,然后安顿他们上床,一切又回归正常——马特清理厨房,我收拾家庭娱乐房里的玩具——但是这一点儿都不正常,因为我们刚刚经历了地狱,而且孩子还受到威胁,马特都不愿看我。

我看着他,看到他的头顶,有一小块头发变得稀疏,只有一点点。他在洗着水槽里的什么东西。我直了直身子,跪坐在地上,对他说:“我们需要谈谈。”

他没有转身,继续洗刷着。

“马特。”

“干什么?”他猛地转过头,看了我一眼,尖刻又悲伤。然后又低下了头。

“我们需要谈谈卢克的事。”我坚持着,能听到自己声音里的绝望。我需要和他谈谈,这件事上我需要有个伙伴。

他的双手停住了,但是并没有抬头看。我能看到他每一次呼吸时肩膀的起伏。我的目光落在他头发变稀疏的那一块,和十年前我们第一次相见时如此不同。现在有太多的不同。

“可以。”他关上了水龙头。水流停了下来,只慢慢地滴着水,直到最后一滴水也落到了水槽里。

我呼了一口气,庆幸有了突破口,然后强迫自己专注起来。“关于在学校里和卢克说话的那个人,卢克还说过别的吗?”

他把擦碗布搭在肩膀上,走进家庭娱乐房。他坐在沙发的扶手上,身体绷得紧紧的。“我追问过他,让他把记得的一切都告诉了我。当然有俄罗斯口音,我在手机上播放了几种不同的音频片段,不同的口音。这一点他记得很清楚。”他说话的时候很冷淡。我努力忽略这些,努力集中精力。

“好的。”俄罗斯口音,另外一个俄罗斯特工。这个想法在我脑中闪过。间谍首脑。可能是他吗?尤里会找到他的上级管理者请求帮助吗?

“还有样貌。他说深褐色的头发,褐色眼睛,身高和体重都是大众水平……”

这也合情合理,几乎再合理不过了。尤里不应该和任何其他俄罗斯特工有联系,除了间谍首脑。

“……上一次穿着牛仔裤,这次穿着黑裤子,两次都是纽扣衬衫,戴着项链……”

项链。他继续说着,但我却听得模模糊糊。我脑子又一转。“项链?”

我也不知道他现在说的是什么,反正说到一半就停了下来。“是的,一条金项链。”

我想都没想,把手放到前裤兜外,感觉到那个坚硬的吊坠在兜里。然后迅速地把那只手抽回到身前,和另外一只手握到一起。我的目光落到马特的双眼上——我的表情是不是和内心的感受一样愧疚?——看到他眼中满是迷惑、伤心,好像知道我有些事情没告诉他一样,知道我不够信任他才这样做的。

他站起来,转身准备走开。“等等。”我说。他停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我也不知道他准备做什么。然后他又转过身来。

“我对你撒了谎,薇薇。我真的很抱歉,我从心底里感到对不起你。”他的下巴微微颤抖了一下。“但是你已经恨了我几周了,我不能永远这样下去。”

“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我感觉他好像是在道别,但当我需要摆脱这样的危险时,需要保护卢克免受威胁时,他怎么能这样说呢?

“我以为我们的感情够深,能够挺过去。但是现在我不太确定了。”他摇了摇头,说:“我不确定你到底还会不会相信我了。”

我内心一阵困惑。我应该信任他吗?他对我撒了谎,很多年。但是我能理解他为什么这么做。他身陷其中。而且自从我发现真相,他就一直很诚实。

我回想起他从尤里的公寓里走下楼,刚刚冲完澡。但是他留在那里是因为不能离开。因为卢克身陷危险。最开始他之所以会去那里也全是为了保护卢克。

他没有像我担心的那样离开我们,他离开是为了保护孩子们。

而且他也没有把玛尔塔和特雷的事情告诉俄罗斯人。彼得承认是他做的。

“我杀了他,薇薇。我杀了他,但是你仍然不信任我。”

我记得他杀死尤里时脸上的恐惧。不是因为那是尤里,而是因为他杀了人。

他做了一件余生都将后悔的事情。他是为我做的。

“对不起。”我低声说。我向他伸出一只胳膊,他只是看着。我们之间的鸿沟从未如此之深。

他看着我,眼神中的伤痛那么强烈,吓到了我。

我以为我信任他,因那些不信任他的理由已经随风而散。我需要他站在我一边,这样对卢克是最好的,对我们所有人都是最好的。

我的手指伸进口袋,抓住那个吊坠,从口袋里拉出来,递到他面前,好似献祭。这证明我信任他。“彼得到之前,我从尤里身上取下来的。”

他什么都没有说,仍然有些警觉。

我把吊坠翻过来,看到后面的四颗小螺丝。“你能拿一把螺丝刀来吗?”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他离开房间,回来时拿了一个工具箱来。我从工具箱里拿出一把最小的螺丝刀。恰好合适。我拧开所有的螺丝,放到一旁,用指甲撬开吊坠的边。吊坠在我手里分成两半,其中一面嵌入了一个小小的U盘。我晃了晃,U盘从里面掉了出来,掉到我手里。我把U盘放到灯光下,然后看了看马特。“我想名单就在里面。”

“名单?”

“尤里手下的五个潜伏间谍。”

他茫然地看着我。这时我才想到:我知道的事情他还不知道。我犹豫了,但只犹豫了一秒钟。

“每一个间谍管理者都有其辖下的五个潜伏间谍的名字。如果他们遇到不测,替代者就应该找到这些名字,联系莫斯科获取解密密码,接手这个潜伏间谍小组。他们就是这样保护潜伏间谍身份的。”

他皱起了眉头。“他们为什么不直接向莫斯科索要这些名字?”

“莫斯科没有这些名字,名字都是隐藏在间谍驻地的。”

他沉默了,我几乎能看到他的头脑在转。“他们不在莫斯科?”

我摇了摇头。我能看出来他慢慢了解了真相。

“因此,有人告诉我们会有新的间谍管理者联系我们……”

“只有他们找到这些名字才行。”我说。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有了一年过去之后,我们要重新取得联系的计划。”

我点了点头。“因为如果替代人找不到这些名字,他们与你们重新取得联系的唯一途径也将堵死。”

“我完全不知道。”他低声说。他小心翼翼地从我手中接过U盘,用拇指和食指夹着,研究着,就好似里面包含了所有信息。然后他抬头看了看我。我知道我们在想同样的事情——如果这就是那个名单,马特就不用坐牢了。

尤里死了,威胁也不存在了,五个间谍的名字也不见了。不管莫斯科方面派谁来接替尤里,都不可能找到这些名字,而只能等待潜伏间谍联系他。如果马特不主动联络,他就能获得自由了,永远的自由。

这样就能保证我们两个人都安全,就不会有人发现他的身份和我的所作所为。如果不是眼前的愁云,这将是无比甜蜜的胜利。马特安不安全,或者我安不安全都不重要。有人计划伤害我们的儿子,我们的孩子。可是我根本不知道是谁。

这时我突然想到了一点,如此重要的一点,惊喜得我差点儿喘不过气来。但是卢克或许知道。

我来的时候,除了闸机附近有个看起来有些眼熟的安检警员,大厅里空无一人。我在空旷的大厅里走过,脚步声回响。我刷卡通过闸机的时候,向她点头致意。她也向我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经过。

我走过安静的大厅,来到我们部门的安全门前,把胸卡放到读卡机上,输入了密码。先是哔的一声,然后咔一声,门锁解开了。我推开重重的大门,里面很暗,非常安静。我打开灯,荧光灯的光亮充满了整个空间,然后我走进自己的工位。

我打开办公桌抽屉的锁,取出文件夹,放到桌上,工位隔断的墙上挂着我们一家的画像,都是孩子们画的。文件夹比我印象中的还要厚,里面全是潜在间谍首脑的调查资料,潜在人选的照片。

我坐了下来,把文件夹放在面前。开始迅速地分类,筛选了大概一半的文件出来。卢克或许能够认出其中的某个人。如果我能辨别出这个人的身份,就能保护孩子。那将不再是一个无名、无相的威胁,而是一个人,一个可以追踪、可以摧毁的人。

但是这一大摞——还是太多。我怎样才能把这些都藏起来?放在包里太危险了。只要安检警员拦住我,在包里翻看一下就够麻烦的了,我还没有到偷盗机密文件出办公室的地步。我的目光从文件夹转移到工位隔墙上固定的尤里的照片上,思绪也随之飘远。那条项链,随时都在他的身体上,就像双面间谍德米特雷说的一样。在他的身体上。

我站起身,抓起那堆纸,向安全门后的打印复印桌走去。那里有一厚卷胶带,一个大信封。我把两样东西都抓了起来。然后把纸放进了信封里。掀起运动衫,把信封按在后背上,然后用胶带缠到身上。

如果有人这样逮到我,那一切就都结束了,一切都将会是徒劳。但也唯有这种办法,我才能弄清到底谁才是威胁。联邦调查局永远也不可能让卢克看一堆机密照片的。所以这样冒险是值得的,不是吗?当然值得。而且,他们不会检查带纸出去的人。他们搜查的是电子设备,他们发现我身上携带文件的概率很小,不是吗?

我又把运动衫穿上了。这样或许可以。我回到座位取了包,挂在肩膀上,正准备离开,突然看到了那些图画。卢克画的那一幅,我披着披风,胸口一个字母“S”。我慢慢地坐到椅子里,盯着这幅画——超级妈咪——卢克是这样看我的,是吧?我作为母亲犯了那么多的错,他依然把我看作是超级英雄。可以解决任何问题,能照料他。

我想象着那个在学校里接近他的男人,威胁他的男人。我的小男孩该多么害怕啊!他一定渴望立刻从天而降一位超级英雄,可以保护他,摧毁邪恶,打败坏人。“我正在努力,伙计。”我轻声地自言自语。

我的目光转移到埃拉的画上,她画的是我们一家人,六张快乐的面孔。我不正是为了这个家才陷入这一团乱麻的吗?我脑中的齿轮转动了起来,努力地想要弄清这一切可能的出口,我如何才能既保证孩子安全,又保全家庭。

然后我有了一个想法。

我弯腰到桌底下的抽屉前,很重的金属抽屉,用螺栓固定在地板上。我先正向转动密码盘,然后又反向转动,找到密码的数字,打开了锁,拉出了抽屉,在一堆竖排文件夹里翻找出想要的那份。在这个文件夹里有一份报告,红色的封面,上面写着长长的分类编码。我又从更里面找到一个类似的文件夹。

我先后打开两个文件夹,翻查了一番,找到了想要的文件。先是一长串数字和字母,然后是更多的数字和字母。我在便利贴上记下了这些字符,折叠起来,塞进口袋。然后向出口走去。

我出门的时候还是同一位安保警员。她坐在闸机旁的桌前,面前是一台小电视,播放着二十四小时新闻。我走来时,她抬头看了看。

“这么早就走?”她一脸严肃。

“是的,警官。”我朝她笑了笑,努力在头脑中把她对上号。我感觉以前早上经常在这里看到她。

“半夜来就为了看看?”

“我睡不着。”

“有人把电视打开了。”

我的心怦怦直跳。“我知道,这里都是些呆子分析员。”我自嘲着,举起双手做投降状。

她没有笑,没有露出笑容。“我得检查一下你的包。”

“当然。”

她走了过来,我敢保证她能听到我的心跳声,能看到我的手在颤抖。我竭力保持平静的神色,把包敞开递给了她。她朝包里打量了一番,然后伸手挪动了几样东西,以便更好地检查。包里面有个安抚奶嘴,还有一份婴儿袋装食品。

然后她从腰带上取下手持探测器,开始扫描我的包。“你现在值夜班了?”我说道,想要把她的注意力转移到我身上,想要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可疑。

她把手持探测器从包旁拿开,靠到我的头部,从上到下扫描着我的身体。探测器靠得很近,都快接触我的身体了。我惊慌了起来。我背后的一包纸很厚,太厚了。

“晚班工资高。”她说:“我最大的一个孩子明年要上大学。”

她把手持探测器转到另一边,开始从我的双腿后部扫描。我屏住了呼吸,身子颤抖了一下。越来越高,就快要扫到我的后背下部了,就要扫到那些纸了。就在探测器要碰到的时候,我迈开一步,转身面向她。

“你喜欢值夜班吗?”我说道,尽可能摆出聊天应有的样子,这时我已经吓坏了,只

希望自己的表情自然。

我等着她命令我转身。手持探测器还在她手中,但她并没有向我走来。

“为了孩子,我们什么都能做,不是吗?”她一脸愁容。

我屏住了呼吸,期望她能忘掉还没检查完我,或是根本不在乎。这时她把手持探测器收回,别到腰带上,我顿时感到了解脱,大脑一阵眩晕。

我的身子都软了,缠在背后的纸突然变得特别沉重。“我们真的是什么都能做。”

而后我拿起包,头也没回地走向了出口。

卢克坐在床头,坐在马特和我中间。我们靠得很近,好像要给他力量,让他明白自己是安全的,知道他并不是孤身一人。

他穿着棒球睡裤,裤子已经有些短了,只能盖到脚踝。他又长高了。他的头发向后面竖了起来,就和马特刚起床时一样。他还不太清醒,睡眼惺忪。

“我要你看看这些照片。”我温柔地说。

他揉了揉眼睛,在灯光下眯缝着眼,一脸疑惑地看着我,好像不确定自己是醒了还是在做梦。

我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后背。“我知道这很奇怪,伙计。但是我在想办法搞清谁在学校和你说话。这样我们就能找到他,让他停下来。”

他脸上闪过一丝阴云,好像意识到自己醒着,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但他想要这个事实不存在。我也这样希望。“好的。”他说。

我从身旁拿起那一堆纸,放在腿上。最上面是一张照片,一个表情严肃的男人的头部特写。我观察着卢克看照片的表情,不停地抚着他的后背,心里渴望着不必这样做,不必让他坐在这里,再次面对被陌生人威胁的恐惧。

他摇了摇头,没有出声。我翻开这一页,反扣到床上,又一张照片映入眼帘。我内心一阵愧疚,让他看这些面孔很可能会一直困扰着他,就像这些照片困扰着我一样。

他安静地看着,看了同样多的时间。越过他的头顶,我捕捉到马特的目光,看到他脸上也有如我一样的愧色,他脑中应该也有和我一样的问题。我们都做了些什么?

卢克又摇了摇头,我就继续翻到下一张。我看着他,他的面部轮廓。他看起来很严肃,有这个年纪孩子不应有的成熟,我忽然感觉一阵难以自已的悲伤。

我一张又一张地翻过。每一张他都看得很仔细,很有条理,每一张看的时间都差不多,然后摇摇头。很快我们就有了一定的节奏。一秒、两秒、三秒,摇头,翻页。

我们已经翻到一堆文件的最末,我开始感到绝望。如果这样不行,接下来我该怎么办?我该怎样才能找到威胁他的那个男人?

一秒、两秒、三秒,摇头,翻页。一秒、两秒、三秒……

没有动。没有摇头。

我僵住了。卢克死死地盯着眼前的照片。我很担忧,不敢呼吸。

“这就是他。”他说,声音很小,我差点儿都没有听到他说话。然后他抬头看向我,眼睛睁得很大,像两个圆碟子。“这就是那个男人。”

“你确定?”我问道,虽然心里知道他就是。我能看出他很自信,能看到他脸上确定的神色,还有恐惧。

“我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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