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彻底僵住了。有人进屋了,我却没有听到。马特走后我们没有锁门,是吧?

尤里歪着脑袋,从我身侧看向房门。看他的脸色应该是认识来人。他的嘴角慢慢露出一丝笑容,令我一阵惊慌。我要死在这儿了,就在这儿,现在。

我僵在那里,等着对方开枪。我不敢转身,不敢看那个将要杀死我的人。

尤里此时笑得更灿烂了。我看到他的牙齿,歪歪斜斜,有着黄色的牙渍。他张嘴说道:“你好,彼得。很高兴见到你。”

彼得。

我听到这个名字,但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不可能。可能吗?我慢慢地转过身——褶裥裤、休闲鞋、眼镜,还有一把左轮手枪对着我。彼得。我本能地扔掉手中的枪,举起双手,向后躲开他。

奥马尔说情报中心有个内鬼,是我的同事;尤里说他们有人可以登录“雅典娜”。我本该把这些细节联系起来的。

但是彼得?彼得?

“薇薇安,我想你认识彼得?”尤里说着开始大笑起来,疯狂地笑。他很享受眼前的状况。

我依然看着彼得。他放下胳膊,把枪收到身体一侧,胳膊放下的角度很奇怪,好像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你拿走的那些搜索结果,薇薇安,”尤里说,“我跟你说过都不重要。因为我们这位朋友彼得还有一份副本。是不是,彼得?”

“你怎么能这样?”我轻声质问,完全忽略了尤里,注意力完全放在了彼得身上。

他对我眨了眨眼,什么都没有说。

彼得就是那个内鬼。我不确定他对尤里说了些什么。“薇薇安,你今早没来上班,我就感觉你可能来了这里。”彼得说。

彼得就是那个内鬼。他一直为俄罗斯人工作,帮助他们勒索我。“你怎么能这样?”我又说了一遍。

他用空着的那只手的食指向上推了推眼镜,开口准备说话,但又咽了回去。他清了清嗓子。“凯瑟琳。”

凯瑟琳。当然是凯瑟琳。对彼得来说,凯瑟琳是唯一比他的工作和国家更重要的人。他摘下眼镜,用另外一只手的手背——拿着枪的那只手——擦了擦眼睛。枪在空中乱晃,枪口朝向各个方向。我都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手里拿着枪,而且他的手指还扣在扳机上。

“那个临床试验……”他说着,又把眼镜戴了回去,在鼻梁上调整了一下,“她没有进入名单。”

没有进入名单?我盯着他,想要他继续说下去。在我旁边的椅子上,尤里沉默了。

“她最多只剩下几个月的生命。我说不出当时听到这个消息时的感受……”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他摇摇头,清了清嗓子。“前一天她还好好的,我们筹划着未来的日子。可第二天,就传来了这个消息——只剩下两个月。”

我心头涌起一阵同情,但很快又消散了。眼前的不是彼得——我的导师,我的朋友。眼前的是拿枪指着我、准备杀我的人。

他眨了眨眼,重新看向我。“然后有人找到了我,他们中的一个人。”他向尤里努了努嘴,语气一直平淡。“承诺如果我为他们工作,就帮我拿到试验的药物。”

“所以你就替他们做事了。”我说。

他耸了耸肩,无助地耸了耸肩。他的表情显得很羞愧,至少他还知道羞耻。“我知道这样是错的,我当然知道。但是他提出的筹码对我而言是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我又怎能说不呢?”

他好像在乞求,乞求我理解,乞求我原谅他。在某种程度上,我确实能够理解他。他们抓住了他最脆弱的地方,他们对我也是这么做的,不是吗?

“我从未告诉凯瑟琳,她不会让我这么做的。我告诉她,他们最终还是让她进入了临床试验名单。我发誓一切结束之后,我就去自首。我会告诉安保部门我都为俄罗斯人做了哪些事情,我会为自己做过的每一件错事承担责任。”

我心头涌起一阵莫名的情绪。希望?现在已经结束了,不是吗?凯瑟琳已经去世了。“药物起了作用,不过效力不长。”尤里全神贯注地听着,好像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些。“然后他给了我那个U盘,要我把它加载到限制区域的电脑里。”彼得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我拒绝了。这是两码事:告诉他们玛尔塔好喝酒或特雷的男朋友是谁是一回事;让他们控制整个系统,发现我方的潜伏间谍——那些为我们工作的俄罗斯人——我怎么也不可能这么做。”

彼得的下巴绷得紧紧的。“他威胁要切断她的药,然后他真的这么做了。四周之后她去世了。”

我张大了嘴,一股怒气从胸中冲了出来。我想象着他那几周的痛苦,了解到他的决定给他们造成了怎样的后果,我又对他真心地同情起来。这时我的心头又涌起了对这些人的新仇。这些禽兽。

“他们以为我什么都不会说。”彼得继续说道,“他们以为现在我不可能去找当局自首,因为自首之后就要坐一辈子牢。但是他们没有想到我已经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了。”

尤里好像遭到重击,他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彼得并不理睬他,他的眼中含着泪水。“我不想继续下去了,但是我必须要做下去,我要补救我所做的一切。”他的声音颤抖了,“特别是我对你做的一切。”

“对我?”我低声说。

“我告诉他们我们就要登入尤里的笔记本电脑了。我猜他们就是在那时把马特的照片放进去的,故意让你发现。”

这样讲就说得通了,这样就能解释为什么那些文件夹没有加密了,能够解释为什么只有照片,别的什么都没有。这是设好的一个局。

他们知道我会怎么做,知道我不会告发马特,知道能够操控我。他们从一开始就知道,只不过我不知道而已。

“是我害你被卷到这里来的。”彼得轻声说。

我应该说些什么,但却不知道该怎么说,也想不出合适的话来。信息太多,一时间难以消化。

这时我看到彼得的目光集中到我身后的某个东西上,他脸上露出恐惧的神色。

“放下枪。”我听到有人说。是马特的声音。

我转过身,看到了他,站在客厅的边上。在他身后,我能看到从厨房通往天井的门略微开了一点儿。他从后面潜入房间,一只手端着手枪,目光锁定在彼得身上。

我的头好似被一记重击,好像这些都不可能是真的,这一切都讲不通。他不应该在这儿,他应该在学校,接我们的儿子,保护他安全。“卢克呢?”我问。“你为什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他没有回答。我也不确定他到底有没有听到我说话。

“马特,卢克在哪儿?”

“我给你父母打了电话。他们去接卢克了。”

他怎么知道我父母在家里?他为什么不自己去接?这些都不对。“为什么?”我勉强问道。

“他们离得更近一些。能更快到。”他直视着我,神情令人宽慰。“他们很愿意帮忙。而且我也不能留你一个人独自在这儿。继续,彼得。继续说。”

但是彼得沉默了。他的双手紧扣在身前,左轮手枪掉到地上,落在脚旁。我看向尤里,他把一切都听得真真切切的。他刚才一脸的恐惧都消失不见了,转而又扬扬得意起来,令我心惊肉跳,我很迷惑,搞不懂他为什么会这样。

马特又开口说。“继续说。”语气很生硬。

“尤里说得对,薇薇安。我在系统重启之前下载了搜索结果。我正是他们勒索你的原因。”彼得的表情变得坚毅起来。“但是他有一点错了——我没有留副本。”他把手伸进前面的口袋里,马特见势举起了枪。

“马特,别动。”我说。我都能听到自己声音里的惊慌。

“没事的。”彼得说。他已经从口袋里掏出了些什么东西,很小的东西。“只不过是这个。”他手里拿着一个U盘,悬在一个银色的钥匙环下面。我盯着那个U盘,看着它晃来晃去,等着他解释。一定会有个解释的。我信任他。他做我的导师很多年了。

“里面是你找到的那几张照片,马特的那一张删掉了,我只留下这些。”他把U盘递给了我。“没有你见过他们的任何证据,他们没有可勒索你的东西了。”

彼得又向我走近了一步,U盘仍然拎在一只手里。“这个U盘任由你处置,还有第五个潜伏间谍的身份。”他匆匆瞥了马特一眼。“我相信你会做出正确的决定,薇薇安,不管你怎么决定。但是他们不可能像操纵我一样操纵你。”

我的目光从他身上转到U盘上,然后伸出手,从他手里接过来。马特看着我,他的表情难以捉摸。彼得的话一直在我脑中回响。我相信你会做出正确的决定,薇薇安,不管你怎么决定。

我低头看了看马特手里的枪,回想起我们家衣帽间的那个鞋盒,回想起我发现藏枪的地方变空了,我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从一开始你手里就有枪。”我脱口而出。

“什么?”

“你为什么不对尤里开枪?你为什么要留在这里?”

“老天啊,薇薇,你是说真的吗?”

“你说你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拿下他。但是你有枪啊。”

“我又不是杀手。”他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而且打死他又有什么好处呢?”

“他威胁我们的儿子。他夺走卢克的背包给了你。”

我觉察到他脸上逐渐露出受到伤害的表情。“我的天啊,薇薇安,你到底要怎样才能信任我?”

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我们互相盯着对方,眼睛一眨不眨,我看到他的下巴略绷紧了些,鼻孔微微张开。

我的注意力被某个声音打断了。尤里轻声笑了起来。“这比电影还精彩。”他笑着说。他认定马特是和他一边的。他突然揭露的真相像扇了我一个耳光,让我感觉很受伤。

尤里脸上的笑容就这样消失了。他变得面无表情。“男孩明天就要死。”他说道,怒视着我。这句话烧干了整个房间的空气,如此突然,如此可怕。“如果你不照办,卢克明天就要死。”

我毫不怀疑他没有虚言。突然间只剩下我与他的对峙,这个男人想要杀死我的孩子。我吓呆了,死死地盯着他的脸。

“然后是另外一个孩子,或许是埃拉。”这时他眼睛中流露出的神情令我作呕。“尽管她会长成一个很漂亮的姑娘。我或许会留她到最后,从双胞胎开始,容她先长大一些……”

我的视线模糊了,身体里的力量全都没了。我勉强转身看向马特,只有他才有可能理解我此刻的恐惧。我张开嘴要说话,但只能哽咽着痛苦地哀求。

他的脸色变了。令人难以捉摸的决绝的表情,我知道要发生什么了。我看着马特举起枪。

然后一声枪响。

我的耳朵震得嗡嗡响,我什么都听不清,周围全是模模糊糊的声音,枪声在我脑中回荡。我眨了眨眼,努力想要集中注意力。这不是真的,这不可能是真的。马特扔下了枪,双手举到眼前,有些不知所措。他脸上露出我从未见过的神色——嫌恶和疑惑,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能够做出刚才那样的事情。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尤里瘫软在椅子上,垂下了头。血染红了衬衫中央的一片,待我去看的时候,血还在慢慢地向外扩散,沾染了衬衫的边边角角。

过了一会儿我才缓过神来。马特刚刚杀了人,我的丈夫刚刚夺走了别人的性命。一个禽兽的命,但同样是一条生命。

“你得离开了。”我听到彼得的声音。耳朵里嗡嗡作响,心怦怦地跳着,我只能勉强听着他在说什么。“联邦调查局在跟踪我,随时都会到。”

联邦调查局。在这里。我的天啊。

“你得离开了。”彼得又说了一遍,这一次语气更急迫。他俯身拾起马特的枪。

我得离开,但是我却动不了。

这时响起了咣咣撞门的声音。先是一次巨大的撞击声,然后又一次,门被撞开了。身穿黑色战术装备的人,屈膝弯腰冲了进来,手里举着自动步枪,瞄准。他们大声喊着:“联邦调查局!举起手来!”

我举起双手。我看到了他们的背心,大大的字母。看到自动步枪的枪筒,对着彼得,对着我。

只剩下彼得和我。马特已经走了。

“放下武器!”

我看向几位特工,有一张面孔我认识。奥马尔。他的枪口对着彼得,高喊着。他们都高声喊着。

“放下枪!放下枪!”

马特的枪还在彼得手里,落在身体一侧,胳膊很不协调地打着弯。我看不懂他的表情。又有人高声喊着“放下枪,举起手”。然后我听到彼得对他们说:“容我说几句话。容我说几句话。”

喊声停了下来。特工都站定,做出射击的姿势,胳膊向前伸

着,枪都瞄准了——两支枪对着彼得,一支枪对着我。彼得也看到了。“她什么错都没有。”他说。他很平静,异乎寻常地平静。“她在这儿完全是因为我。我需要她听我解释。”

枪仍然对着我。

“没事了,她是我们的人。”奥马尔说。那支枪有些犹疑地晃了一下,不再指向我。

“彼得,放下武器。”他命令道。

“我需要说几句话。”彼得摇了摇头,“我要你们听我说。”他的眼镜又从鼻梁上滑了下来,但这次他没有扶回去,只是稍微低了低头,看向他们。“是我做的。”他继续说道,用空着的一只手指了指椅子。“是我杀了这个人,尤里·雅科夫,他是俄罗斯间谍。”他满眼的绝望。“我为他工作过,我就是那个内鬼。”

奥马尔目瞪口呆。我的目光又投向彼得的手。“我把同事的情况告诉了俄罗斯人,玛尔塔和特雷被人策反也是因为我,或许还有别的一些事。我告诉他们我们正在调查尤里,告诉他们我们正准备侵入他的电脑。”他的额头全是汗,灯光反射着汗水,闪闪发光。“后来我在限制区域的电脑里插入了一个U盘,清除了中情局服务器两天的历史活动记录。”

我倒吸了一口气。回想起前一天,在门口撞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了。现在他自己承认做了那件事来保护我。

这时我突然意识到真相:他在此时此地承认一切是有原因的,他没有扔下枪是有原因的。“不!!!”我尖叫着。“抱歉。”他轻声说,仍然看着我。然后举起了枪。

我看到这一切发生,听到这一切发生。喊叫声。枪击声。彼得瘫倒在我面前,倒在血泊里。

最开始是混沌的声音,后来是尖叫声,等我的听觉恢复了之后声音更大了。这时我才意识到,声音是从我身体里发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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