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芸站在摊位前有一阵了。

她穿着一身深夜蓝的修身喇叭羊绒外套,西装领内是修长的脖子,一张雪脸白皙精致。尖细的高跟鞋,单肩挎着一个皮包,双手戴着手套踹在衣兜里,外面露出浅色的护腕绒毛。

后排一个卖鱼的盯着她好半天了。

当然,对面的那个人也看着她好半天。

周东南帮一个老太太把选好的豆角过称装袋,老太太眯着眼睛数了半分钟的钱。给完之后拎着豆角颤颤巍巍地走了。他转过头,第六次问成芸:“你站这干嘛?”

成芸也学刚刚那个老太太,把眼睛眯起来。她眉如黛,眼细长,眼角的深棕色眼影在菜市场顶棚的强光照射下,显得更为诱惑。

市场上来来往往许多人,可她只盯着他。眼睛这样一眯起,意味深长。

周东南垂头看土豆。

成芸往前走了两步,来到摊位前。摊位的设计是里面比外面的地面要高出一截,让菜品形成一个坡型摆放,方便顾客购买。成芸就顺着坡度往上看,找寻周东南收紧的下巴。

“哎。”成芸轻轻叫了一声。

周东南微微抬起眼,“嗯?”

成芸说:“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在干什么?”

周东南扬扬下巴,好像让她自己看一样。可成芸就干盯着他,周东南只能闷声说了句:“我卖东西。”

成芸深吸一口气,转头环视一圈。

市场人声鼎沸,现在正是下班高峰期,很多上班族下了班之后路过市场都要买点菜,回家做晚饭。周围吵吵闹闹,选菜讲价的声音此起彼伏,一吸气,菜叶、番薯、蟹蚌、牛肉……饮食人间。

成芸今天下班很早,她临出来的时候突发奇想要来看看周东南,车开到他家楼下,发现人不在家,打电话问,说人在菜市场。

她原本以为他在买菜,没想到是卖菜的。

“你怎么跑这来卖菜?”

“没什么,碰巧。”

他干活总有自己的一套路数,在贵州的时候成芸已经深有体会,她不再关心他转行的问题,问道:“你几点……”成芸想了想,决定用个正式点的词,“几点下班?”

“七点半。”周东南说,“不过提前一点也行。”

“好啊,我等你。”

左右卖东西的都在看菜摊前这个女人,只周东南不看,他微微局促,想赶人,嗓子又好像被塞上了。成芸有点享受他这种状态,视若无睹地从腰包里掏出什么,一斜眼看到墙上挂着的无烟标志,又扭头看了看一心一意落在土豆上的周东南,撇撇嘴,又把烟揣回去了。

七点钟,成芸就开始催他。

“别干了。”

“……”

“差不多到点了,收拾一下走了。”

“……”

“你看我干什么?”

“再等会。”

成芸想抽烟了,她直起身,“我去外面等你。”

成芸刚走,周东南旁边的摊主马上过来,一脸八卦地问他,“那谁啊?”

周东南埋头把今天的账理了理,随口说:“我老婆。”

“嚯!”那人惊讶之余又有点不信,上下打量他,“哥们儿行啊。”

周东南没说什么,把钱收好,准备收摊。

刚转眼,摊位前面又站了一个人,周东南反射性地问了句要买点什么,那人缓缓回答:

“我买你妈。”

周东南抬头。又是那个矮个子。

他反射性地眺向远处,成芸不知道在哪抽烟,在这看不到她的身影。

周东南压低声音,“你要干什么?”

“兄弟,你这话生分了啊。”矮个子摆摆手,“来,借一步。”

周东南停顿一秒,然后把钱踹到衣服里,对旁边的摊主说:“帮我盯一下。”随即跟着矮个子走了。

走过几排海鲜摊位,又穿过了肉食区域,矮个子把他领到市场最里面的楼梯间。市场是两层的,二楼是居民住宅。后身有另外的上楼通道,平日这个楼梯间没有多少人来,被生鲜区店铺堆得满满的空泡沫箱,里面散发着鱼腥味。

楼梯间的门一关,静了。

矮个子不急着说话,先点了一根烟抽。

周东南眼睛瞟了瞟四周,矮个子看见,不屑地笑了一声,说:“不用看,没人,今儿就我一个人来的。”

周东南的目光落到他身上,矮个子又说:“今天不是来动手的。”

说着,他歪着脖子看着周东南,有点感叹地说,“你也真行啊,摩托给你卸了你改成卖菜了,这菜摊给你砸了你还打算干点什么?”

周东南眼睛黑漆漆,说:“你们别乱来,再乱来我就报警了。”

矮个子丝毫不害怕,鼠眼盯着周东南,说:“我们干啥了你就报警,我随便说点啥都能成真?那我现在□□妈了,成功没?你是不是也要报警啊?”

周东南眉头紧蹙,“你再乱说一句试试看。”

矮个子嗤笑一声,嘀咕了一句怂逼。

他嘴里叼着烟,抽了一会,再次抬头看周东南,这回居然是有点真诚地看着他,说:“兄弟,我跟你说真的,走吧。”

周东南不说话。

“好汉不吃眼前亏,你在这倔,一点意义都没有。”矮个子说着,从怀里掏出东西递过来。

周东南看着,那是一张卡。

“来吧,不就是要这个么。”矮个子眼睛里精光四射,好像把同等阶级的周东南完全看穿。“你跟我不用扯没用的,我也跟你挑白了。密码六个六,卡里一千五百万,你跟那女的赖多久她都不会给你这么多。”他说完,烟也不抽了,等着周东南回应。。

周围的鱼腥气更浓了。

没等多久,周东南就伸手把卡拿了过来,然后就盯着看到入神。

矮个子哎了一声,“这就对了。”他又把烟放到嘴里,长吸一口,烟短了半截。

带着点完成任务的轻松,他拍了拍周东南的肩膀,有点酸地道:“看不出来,你还挺有远见。你忍那几下忍得值啊,他妈忍几次忍来一千多万,操!”

周东南还是没说话,木愣愣地站在那里。

矮个子觉得他是没碰到这么多钱,一时吓傻了。他看着周东南那个德行,忍不住妒忌,抬脚踹了一下,“哎,你觉不觉得这钱有我们一份功劳啊?”

周东南看他,矮个子一抬眉,额上都是褶。“兄弟现在发了,是不是多少劈点意思一下?”

周东南回过神。

“不给。”他说。

矮个子脸上一晒,火上心头,反射性地又想动手,可转念又想到之前被人吩咐的,只能把气咽下去。

他冷嗤一声,态度不佳地说:“拿了就赶紧滚,再赖就不是拿钱了,那是拿命!”

说完,矮个子从周东南身边走过,狠狠撞了他一下。

周东南把卡拿在手里看了一会,然后掏兜,把一千五百万的卡和刚刚卖菜的百十来块零钱放到一起,卷了卷重新塞回兜里。

回到摊位上,旁边的那位帮忙看摊的男人问他:“怎么了?那谁啊?”

周东南摇摇头,“没事。”

“看他那样挺凶啊。”

周东南收拾好东西,说:“没什么,谢谢你帮我看着。”

“哦,没事。”那人往旁边努了努嘴,“你快去吧,人家等了好长时间了。”

相距十几米远的市场门口,成芸静静地站着。

她寂静而立的样子像一根黑色的锋羽,在寒风之中独立,冷漠地期待着什么。

周东南把羽绒服穿好,围巾系上,朝着她走过去。

“饿了么?”他问她。

“还行。”两人一边往外面走,成芸一边说:“你饿了吧,想吃什么?”

周东南斜眼看她,成芸说:“请你吃顿饭,去不去?”

“回家吃。”周东南把手抬起来,给她看自己拎着的一袋子蔬菜和肉。

成芸一脸摒弃,“你从自己的店里偷拿的?”

“不是偷拿。”周东南说,“那个摊位是我帮别人看的,本来的摊主老婆要生孩子。我帮他看摊,每天吃饭的菜可以从这拿点。”

“我们说好的。”他又补充道。

成芸有点诡异地盯着他,“你才来北京多久,连菜市场卖菜的老婆要生孩子都知道了。”

周东南一脸淡定,说:“我给他们送过东西,聊天聊到的。”

菜市场门口的小路上不太干净,树根下面有堆积的菜叶子。成芸跟着周东南顺着小道沉默地走了一会,忽然感觉有点不对,她停下脚步,问周东南:“你摩托呢,今天没骑?”

“嗯。走着来的,反正离家近。”周东南转眼说,“你的车停在哪了?”

“你家楼下。”

就在这个不经易的瞬间,周东南的眼角瞥到马路对面,在一家小型的彩票中心门口,他又一次看见了那个矮个子。他夹在一群买烟和彩票的人当中,一身土灰色的衣服看着格外不起眼。

矮个子阴沉沉地盯着他。

“怎么了?”成芸问话很轻,神色淡淡。

周东南的目光从矮个子移向成芸的那一刻,忽然觉得周围好静。

有风吹过,吹起她漆黑的发丝飘在眼前,顺着脸颊弯出轻柔的弧度。她缩紧肩膀,从大衣的领口能看见细长对称的脖筋。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女人爱美,大冬天,她每次出现都穿得很少,单衣单鞋,漆黑的外衣。就算冻得唇发青,脸苍白,也一意孤行。

“真像只乌鸦……”他轻声说。

“什么?”

周东南抬起手,解开了围巾。

成芸眉头一挑。

他一只手拎着菜,只能用另外一只手给她戴上。围巾很长,围上之后两边搭下来,看着跟上海滩里的许文强一样。

周东南也觉得这样围跟没围差不多,又抬手把多出来的部分绕了一圈,结果绕得太随意,直接把成芸半张脸糊上,头发也弄乱了。

一边糊完,周东南又去糊另一边。

成芸忍不了了,她扯着围巾,露出嗔怒的双眼。

“周东南!”

周东南见她终于动作了,就放下手,说:“自己戴。”

成芸无话可说地哼了一声,把围巾重新戴好。

男人和女人系围巾的方法截然不同,成芸系好之后脖领还是露出一大块,周东南看着说:“你这样还不如不戴。”

成芸双手插兜地往前走,“够暖和了。”

走了几步,发现人没跟上,成芸转头,“干嘛,走呀。”

周东南迈开步子。并肩了一会,周东南默不作声地拉过成芸的手,成芸转眼看他,他只看着路。

寒风之中,好像有人嗤笑了一声,笑声几分不屑,几分绵绵。

另外一个人并没有在意,只是紧紧握住那只干瘦的手掌。

一路向着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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