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里克感到很快就会失去心上人了,他终于首次把这件事谈了出来。

他们俩坐在他的起居室里,这是星期六午餐时分,她是赶来把“事情谈开来”的,房间里既充满着咖啡的香味,也可以闻到死亡的气息。

“我很快就要走,”艾丽丝说,“我和朋友约好了两点钟见面。”

“要不要吃点午饭?”

“哎,再没有必要拖下去了。埃里克,我们之间的事到此为止了。”

由于她对他如何回答再也不放在心上,由于她只是来把自己的决定告诉对方,而不是来争论的,她的口气中充满了自信,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能够这样。

“在我们的关系中,作出更大的努力的一向是我,而不是你。我这样说并不是想让你觉得内疚。我只是希望你认识到,目前发生的事原来并不是避免不了的,是你造成了这一切。我花费了多少时间想要猜透你的心,想要弄懂你的动机,弄清你对我有什么想法,你对我们的关系有什么想法。我气愤得不得了,我一直想大哭一场。这样浪费时间和精力,真是活见鬼。不过我不会再哭了。我想把这一切统统忘掉。我希望我们将来还是朋友——这又使我想起你说过,你从来不跟以前的女友保持联系,你觉得那是浪费时间。听了这话我很伤心,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但我心里总觉得,显得那样绝情未免没有必要。无论如何,我说得够了,我最好就走。钥匙放在桌子上,门厅里有个盒子,里面有你的一些东西。”

就在这时他开口了,这就像是个肥皂泡,轻轻地飘到房间中央,有那么一会儿折射出午后太阳的光线,仿佛带来了希望,但很快就爆炸开来,变成了一些细小的液滴向地面落去。

“不过,艾丽丝,我是爱你的。”

“埃里克,请别说这话了。别让我们俩更加难受了。”

“我不是,我说的是真心话,真的。为什么你不能再给它一次机会呢?”

“埃里克,打从一开始我一直是怎样做的?活见鬼,给你一次机会,你知道每一次你都是怎样做的吗?每一次都啐回到我的脸上。”

“我们干吗不能更冷静些,把事情谈上一谈呢?我们可以坐下来吃点儿东西,平心静气地聊一聊。”

“平心静气,见鬼去吧。我冷静得很,一切都说出来了。”

“我不明白。”

“你向来就有这样的问题。”

“不过干吗非得这样呢?假使我们像两个成年人那样,我们是可以把一切理清楚的,因为我希望我们的关系能够保持下去——因为我爱你,艾丽丝。”

围绕这个单词存在着这么多的希望,你几乎可以在任何危难的情形下信心十足地把“爱”掏出来,指望它发挥神奇的作用,你完全失去了批判的能力,只是口水涟涟、乐不可支地傻笑着。

我能问一下吗,你干吗使我的生活痛苦得无法忍受,干吗乱用我的信用卡,干吗弄脏我的浴室,干吗弄得我的厨房一塌糊涂,干吗把我的心当成弹子打?啊,我明白了。原来是因为你爱我。噢,我现在明白了,既然是那样,很好,请吧,别忘记把房子烧掉,在你打了一边的耳光之后,别忘记还有另一边。

艾丽丝的母亲向来就是个把“爱”挂在嘴上的热情的人。“可是,亲爱的,要知道我是多么爱你呀,”在她做了什么伤人的事情之后,她总是用这句话来搪塞。她爱女儿,见到谁就把这点告诉谁,上至总统,下至厕所管理员,人人都知道她这种令人崇敬的、无私的独特感情。如果说她因为找了新丈夫要把女儿转到另一所学校去,如果她不遗余力地逼她断绝她难得碰到的带有真情的恋爱关系,如果她挫伤了她的信心和自尊,那又有什么呢?那不过是出于她内心说不清道不明但却是真心的爱而已。

这会儿埃里克说他爱她。如果在一个月之前,她听到这话准会高兴得跳起来,但如今这句话除了使她发出嘲讽的微笑之外,别无其他作用了。这种冷嘲热讽的态度是因为她期望值太高,等候得太久了。他作出这样的表白来,难道不是一种反射性的举动吗?因为他意识到自己晚上只能一人独处,再也没有哪个来充当出气筒,让他尽情地发泄自己的坏脾气了。

尽管艾丽丝在作出这个决定之后不会反悔,但她仍然感到迷惘和痛苦。当她冲下楼梯时,眼泪簌簌流了下来,等她跑到停在路尽头的汽车旁边时,她再也忍不住哭出声来;她驱车回了家(并没有同朋友相约见面的事),一回去就精疲力竭地倒在床上;她感到一种痛彻心肺的失落感,与埃里克共度的时光一幕幕出现在她的心中——每件事都引发起联想,伴随着心头一阵阵的疼痛。

然而,她再也不相信她丢舍不下的真会是埃里克。她意识到自己寄托一腔深情的人并不值得她爱,因此才会觉得失落。这种爱情的产生,是由于她把埃里克想象得太好,其实他根本不是那样的人。她对往事的留恋,使她处在一种自相矛盾的状态中,因为很多事情其实只存在于她一厢情愿的幻想里。她怀念某个人(她的泪水足以证明这一点),但是在她梳理往事时,她觉得自己所以会感到失落,并不真是因为埃里克的缘故。

激发起这种爱情的人竟然有可能不值得你去爱,这一点想来也很奇怪。难道埃里克不是一直激发了她以前有过而且将来还会有的爱的欲望吗?她同他之间产生了爱,但就爱情而言,她爱的难道不是他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吗?她对他的感情难道不是永远不会结出果实的期望吗?埃里克为人太冷淡,无法回应他激起的感情,无法满足他激起的要求,无法平息她的欲望。他就像是一个说出了一些十分机智的话语的傻瓜,自己对话中的意思都不很明白,因此无法对别人强加在他身上的光环承担责任。

这种情况很像是视幻觉,由于边上围绕的图形,一个三角形出现了,外部物体决定了幻象的出现——正是由于情人在埃里克浑身上下种满了种种期望,他便以一种幻象的形式出现在她的面前。

这也使人想起,在一个人留给别人的印象与他的真实为人之间存在着微妙但却是根本的差异——就是说,人们为满足某种需要所表现的一切与他们的真实为人并不相同。

“我心中仍然有些怀念他,”那天下午晚些时候艾丽丝告诉苏西说,“但是我明白我放不下来的并不真是他那个人。这真荒唐。”

“这就是爱情呀,”她的同屋叹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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