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同的心境下,艾丽丝对人生的观点(要是我们可以使用这些大字眼的话)在两种流派中摇摆不定,一派以楼梯为代表,另一派以滚筒式烘干机为代表。

当她处在楼梯派的心境之中时,一切都似乎向她证明,人生就好比上楼梯,慢慢地但不可阻挡地一直往上,朝着顶部一个幸福安宁的楼梯口爬去。她自然懂得会有大段的平台要走,但却坚信尽管会历经痛苦、自我憎恨或者厌烦的时刻,但朝上这一基本方向是不会改变的。在她将目前和童年时期、和多愁善感的少年时期或者大学生时期相比较时,她觉得自己成功地扫除了过去的时光设置在她面前的障碍,增加了自信和对别人的理解。

埃里克的出现自然被认作是向上爬了一大步。

这里终于来了个使她觉得快乐的人。在他身边她觉得舒服;有了他,她不必再凄凉地消磨时光,不必再去出席那些晚会,不必整晚坐在电视机前。他们的关系似乎摆脱了她从前那些恋爱关系中显而易见的烦乱状态,他给人以一种符合人之常情的稳重感,这使她很是钦佩。埃里克仿佛完全清楚自己的需要和感情。他比她大(他三十多一点,她二十几岁),他对政治和经济的看法很有份量,他似乎对这个世界以及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都信心十足。

不过,在艾丽丝的这种楼梯式心境之中,也多少带有一种自卫的成分:她就像是一个多年来千方百计地想要发财的人,最后终于赚到了成千上万的钱,因此总忍不住要把这一点加以强调。

一种“新近获得的心满意足之情”,她在愁闷的日子里结交了几个可以互相给予安慰的朋友,她所以会同这些女人接近,是因为她们都吃过男人的亏。贝琳达和玛格丽特便是两个黑暗时代的朋友。她们三人经常在克拉彭区贝琳达家的厨房里一边喝咖啡一边交流彼此的事情,讲得哈哈大笑,吃掉了不知多少饼干。

但艾丽丝如今觉得自己已处在高人一等的地位,她找出种种借口不同她们见面,来了电话也让答录机去回应,免得多费口舌解释。她们代表了她不愿回想的过去,她们同她联系的基础如今看来是一段很不光彩的不幸经历。她回头朝下面的楼梯望去,心中涌起一种夸大的独立感,就像十几岁的少年人故意夸大自己同父母的分歧一样,企图以此抹去从前情感上和经济上对家庭百般依赖的痕迹,消除自己的内疚感。

另一种哲学上的可能性以滚筒式烘干机为代表。烘干机的主要特点在于它的内筒周而复始地不断旋转。把一定数量的衣物放置其中,随着内筒的转动,衣物会分布在它的边缘;透过钢化玻璃窗,你先看见的也许是条牛仔裤,接着看到的也许是袜子,接下来很可能是衬衫、洗碟布等等等等。你不可能一下子看到所有的衣物,内筒的转动使里面的东西每隔一段时间出现一次。假如牛仔裤代表幸福,袜子代表得意,衬衫代表厌倦,洗碟布代表伤心地大喊大叫,那么这一烘干的过程便可以比作人生的历程。在这一过程中,方才出现过的东西肯定会重复出现,这意味着在人的一生当中,各种情况是反复出现的,生存是一个周而复始的事件。

这会儿艾丽丝同埃里克在一起已经有一个多月了,这段时间恰好是初春。这是伦敦最美丽的时节,开满了鲜花的树和歪歪斜斜的古雅的房子衬托着淡蓝色的天空,城市看来仿佛是由东一堆西一堆可爱的小村庄组成。艾丽丝觉得她的人生终于真正开始了,她多年来苦苦追求的尘世间的欢乐终于被她抓住了。在她的感情生活之外,办公室里的工作也变得越来越具有挑战性,由于她在推销一种毛织物柔顺剂时的出色表现,大家谣传她很可能得到提升。

上个周末尤其令她开心。她和埃里克星期五晚上在梅尔蒂姆餐厅吃饭,星期六一起去买开襟毛衣和其他一些杂七杂八的用品,晚上同埃里克的一个刚从纽约来的老朋友一起出去喝了点酒,然后又到皮卡迪利附近的夜总会跳舞。星期日上午,艾丽丝提议去塔桥附近参观博物馆,然后他们在附近一家酒吧的露台上用午餐,后来,由于气候宜人,他们尽可能沿着河边小路步行,走回议会广场。

她和埃里克回到他的住所后,不一会儿天空中就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雷声。乌云由西向东飞快地涌来,聚集在首都上空,大雨很快就倾盆而下。英国的天气就是这样,难得连续五天没有下雨,这会儿要一吐为快了。

“真叫人没法相信!”艾丽丝嚷道,她从起居室里望着窗外,昂斯洛广场看起来就像是水压很高的淋浴房里一样。“这简直是暴雨了。”

“这整个星期老是预报有雨,”埃里克说。

“真的吗?天气预报说有雨,我从来都不相信。你有没有这种感觉?我总认为,既然天气很好,那就会一直好下去。”

对不起,气候对此不会表示同意。由于6月22日的阳光偏斜了23.5度,直射北纬23.5度的北回归线,伦敦的夏天暖得可以晒日光浴,埃里克可以在晚上打网球,在他小小的后院吃早餐;可是到了12月22日,阳光直射南纬23.5度的南回归线,冬天树木就变得光秃秃的,夜晚很黑,在下班高峰期的毛毛雨中,很难叫到出租车。

“要是生活在整年温暖如春的地方该有多好,”艾丽丝若有所思地说道,“那一来,你只需要一套衣服就够了,还不用付暖气费,一天到晚心情舒畅……”

“你,一天到晚都心情舒畅?”

“干吗不呢?”

“你还会觉得自在吗?”

“对啊,在阳光明媚的天气我就自在得很。”

“天气对人的心情没那么大影响。”

“对我就有。”

“我忘了,你这个人生来就特别。”

“别挖苦啊。这一点已经得到了科学家的证明。”

艾丽丝儿时在墨西哥住过一年,自那之后,她一直对赤道地区情有独钟。气象学家告诉我们,在纬度15度和30度之间,整年都吹暖风,雨量充沛,但天气却十分稳定。温差极小,气温总保持在20度至30度之间,几乎看不出季节的变化。

但艾丽丝和埃里克的故事发生在北温带。那儿副热带和副极地的气团常常会激烈碰撞,一个又一个的气旋和低气压向东移动,带来了湿润的海洋气团。结果呢不断形成气象上的交会冲突,热锋和冷锋碰撞,形成了不稳定的锢囚锋。在艾丽丝望着倾盆大雨的那天,气象冲突的简图大致是这样:

埃里克对雨失去了兴趣,他走到起居室那头的角落处,打开电视机,正在播放的是财经节目,分析英格兰北部一家轴承公司的业务活动。一会儿后,艾丽丝也坐到了沙发边上,一只胳膊搂住了他,深情地望着他专注地凝视屏幕的面孔。

“你干吗呀?”他没有掉转头,语气生硬地问道。

“没什么,”她回答。

“那么,你干吗盯着我看呀?”

“没有什么原因,你这么专心地看电视,样子真可爱。”

“噢,哎别闹,我们正要同这些人做生意呢,别作声。”

“我静静地吻你一下,不打扰你,好不好?”艾丽丝老着脸皮问,接着身子滑下来,在他嘴唇上轻轻吻了一吻。

“艾丽丝,求求你了,不要烦我,好不好?我在看电视,要是你同我啰嗦,我就看不下去了。”

“对不起。”

“见鬼,你能不能替别人想一想,不要只顾自己,想怎样就怎样。”

“我说过对不起了。”

埃里克没有作声,艾丽丝站起身到厨房里去取水喝。她打开冰箱,倒了杯水,慢慢地咽下了几大口,把剩下的一大半倒在水槽里。她瞥了一眼时钟,坐在厨房里的凳子上,心事重重地把手沿着脸孔从上往下捋。她发觉在嘴唇左上方大约半寸处的皮肤突然出了毛病。这是怎么回事,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她不清楚,但就在这一天里(会不会更早一些呢?)一个皮脂腺堵塞了,这会儿,由于排泄不畅,它便逐渐发展成为脓疱。周围的皮肤显得异常起来,变得又紧又硬,显然到第二天早上便会像火山那样爆发出来。也许还会更糟,脓疱发不出来,而是转向里面挤压,要好几天才会消失,而且还有重新发作的可能。

就在她思索脸上的脓疱究竟是怎么回事的同时,她也以冷静的超脱态度想到,埃里克第一次对她这样粗暴。他平时总是彬彬有礼的,所谓有礼自然不是说生硬地握手致意,而是总在她面前掩饰自己的愤懑心情。“不要烦我”这句话表示“我”是第一位的,而在这之前,这个“我”总采取一种低声下气的顺从姿态,这表现在帮艾丽丝披上大衣啦,在旋转门前让她先走一步啦等等。

她无法说清理由,但是,坐在埃里克渐渐暗下来的厨房里,她突然感到一下子丧失了自信。只是在几分钟之前,她还对自己充满信心,认为自己有能力在这个成年人的世界里生存下去,能够扮演好自己必须扮演的角色,不至于摔跟斗,但这会儿一切都突然土崩瓦解了,她陷入到自责和憎厌的恶性循环之中。她的信心一向就说不上坚定,它必须依靠别的事情给它打气——假使她想要什么东西,并且得到了,假使她喜欢什么人,那个人也喜欢上了她,那么她对自己对别人的信心都会大大增强。可是这种自信就像是漏气的轮胎,需要不住地充气,要是做不到这一点,她就会很快垮下来,觉得以前的乐观心理仿佛是一种不可一世的假象。这件事,这场雨,她的真实处境,是上帝给她的教训,她绝不该掉以轻心。

“晚饭要不要叫人送比萨饼来,”埃里克在隔壁房里大声说,“我不想自己煮,也不想出去了。”

他躺在沙发上,一只手伸在裤子里面挠痒。

“你非得这个样子吗?”艾丽丝问。

“怎么样?”

“这个样子。”

“我身上痒痒,对啦,这有什么呢?”

“很让人高兴啊。”

“或者去叫中国菜怎么样?我们自然是不在乎来点咖喱的,你说呢?”

对这样一个问题,艾丽丝突然渴望对埃里克说“只要抱住我就行”,这种回答当然是极不适当的。她需要的不是比萨饼、不是咖喱或者面汤(以及许多更加不合情理的东西),她巴望能够不作任何解释地痛哭一场,她想说的只是“因为我难受”。她突然感到无比的脆弱,无法对外界的要求作出恰当的反应来。她巴不得能有个地方,让她摊开来,让她静静地躺在某个人的怀里,让她重新恢复过来。

“嗯,是这样,听着,我不能,我是说我真的不想吃晚饭。”

“什么?”

她无法鼓起勇气把她的感情说出来,她什么也没说,她巴不得他能仅仅是望着她,轻声告诉她说:“我明白,我明白了。”

相反,他只是说:“你干吗摆出这副面孔来呀,就像班比的妈妈刚刚受了伤一样。我不过问你想吃什么而已。”

“对不起。”

“没有什么需要对不起的,这张面孔同你确实很相配。”

“听着,我想要回去了。我还有些事情要在明天上班前做好。好吗?”

“我无所谓,班比。”

一个小时之后,艾丽丝躺在床上,心酸地想自己的心境实在令人惶惑,那仿佛就是一连串的电视频道,一个任性的妖魔手握遥控器不断地在换来换去。

在她想“找到自己”时,她的意思首先是找到“一个”自我,一个频道,这个频道能够给她一点稳定和安宁,结束这种可恨的滚筒烘干机状态。

第一频道她信心十足,全无拘束,富有创造性,好奇,滑稽,同别人相处得十分自在。第二频道她觉得被一大团无名的恐惧包围着,促使她不断咬啮指甲,无计可施,对别人关闭心扉。第三频道在这种状态中,她觉得自己的身体重得就像是“一大团灰色的冷面糊”。第四频道这山哪有那山高,她觉得自己的生活同她认识的几乎所有人相比都要差劲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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