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太平间是四面围绕着灰色墙壁的六席左右的单调空间,除了房间中央安置有遮盖着白布的遗体,就只有一张靠着一边墙壁的长椅。

没有陪伴者的踪影,在夜间前台的警卫带路过来,他说明再过去两个房间就是家属休息或者做简单守灵的铺设榻榻米的房间,就走了出去。

蒔野目测了遗体的大小。比想象的要小。也没有身板该有的厚度,他怀疑是不是弄错人了。只要取下白布大概就清楚了,可由于莫名的恐惧,他无法靠近。

“怎么了,不看看脸?”

房间入口处站着理理子。大概从昨天起一直守着父亲,她头发蓬乱,眼睛赤红。衣服大约是日常穿着,色调朴素,带着皱痕,不可思议地显得像个家庭妇女。

“他不会咬住你不放的。他耗尽了精气神儿停了呼吸,没留下那样的余力。”

她或许也耗尽了体力,挖苦人的声音没了力道,如叹息般掠过。

“无所谓了……已经,结束了。”

蒔野说给自己听。已经不会再为这个男人烦扰。

一听这话,理理子从鼻子里重重地喷着气笑了,朝这边走近。

“别说傻话。遗体怎么办?暂且放在你的公寓?”

“啊?不,放我家很难办……”

“就算不举行葬礼,不烧可不行。需要各种各样的手续,就连运送遗体的车都有手续。这就是人世,可没法死了就结束了。”

“要这样的话,你……你和这个男人多年……”

“你出生的时候,这个人也办了手续吧,而且到你长大为止,他出了各种各样的力不是?喂,好好睁开眼睛看看吧。是你一直憎恨的男人的最后啊。”

不等蒔野制止,理理子取下了蒙着遗体的白布。或许是护士清洁过身体并换了衣服,遗体被白色和服包裹着,双手交握在胸前。他也曾目睹母亲的遗体,她死得年轻,因而保有生前的形象,看起来仅仅是睡着了一般。然而父亲的遗体却头发脱落,额际光秃,眼窝深陷,两颊消瘦且嘴唇突出,表情既无苦闷也无悲叹,让人感到只是消瘦衰竭,仿佛是彻底干瘪死去了。和记忆中的父亲完全对不上。蒔野的双脚丧失了力道,一屁股坐在长椅上。

“谁都一样,总有一天会来到这里……这是公平还是不公平呢?”理理子用抚慰般的声音说着,把手放在一同生活多年的男人的额头。

遗体由理理子带回去。她说蒔野的父亲在她的餐吧所在的镇子生活了十多年,相应的有些人际交往。

“不过,你要来送行。还有,遗骨放在你那边。”

蒔野被要求参加守灵和葬礼,以及领回遗骨,他不情不愿地答应下来。殡仪公司的职员和理理子谈了下,据说餐吧二楼的楼梯太陡,棺材上不去。

“那就把餐吧靠里面的桌子作为祭坛,让来的人在吧台喝酒。”

根据理理子的建议,遗体终于在上午运出了。她说因为一夜没睡,今天休息,蒔野也向公司请了假回家睡觉。醒来时已是晚上。

他踌躇着该不该把爸爸的死通知亲戚。因为长期没有往来,他决定不通知。那么对离婚的妻子……蒔野在桌前坐下,打开她的主页,上面有和继任丈夫合作的美术书的宣传。他看看儿子的博客,其中天真地连续记载着学校里发生的事。

到如今没什么可对她说的了,他关掉电脑电源,回到床上。

第二天,蒔野在上午办完事,下午穿上丧服前往理理子的店。他听说过“玩具庄”这名字是父亲根据波德莱尔的别墅取的,但至今仍无法相信那个男人有颗诗人的心。—打开贴着写有“忌中”的纸的沉重大门,店内充斥着笑声。身穿丧服的男女坐在吧台的椅子上,理理子在吧台里面。她梳理过头发,化妆也弄成了足以招呼客人的艳丽,就连和服式样的丧服也显得像餐吧的装束。

“哎呀,欢迎。”这招呼也带着明朗,丝毫没有太平间里的阴霾,让人几乎生出错觉,以为是不是到另类风格的餐吧来玩呢。理理子击掌引起周围的注目,“各位,今天的主宾登场。其实是丧主,但这叫法让人郁闷。”

在吧台的人们朝蒔野转过头。大概是本地人吧,全都在五六十岁的年纪,一溜朴实的脸,看起来和善,同时也显出几分滑头。

请节哀,承蒙您的父亲关照,我们也深感遗憾……人们这样说着,蒔野光是点点头,走进理理子所指的里面。

祭坛设在从前摆着餐桌的位置和最里头像是橱柜的地方。棺材放在中央,饰有一张大约是几年前的爸爸的照片,头发白了,皱纹也多了,却快活地笑着。在蒔野的记忆里,不存在以这样几乎让人喜爱的面孔笑着的他。蒔野的心情变坏了,移开视线。祭坛上装点着花,亮着电灯式的灯笼,蜡烛的火光摇曳,线香的烟缭绕四周。虽然狭窄,倒也足够在祭坛前站立合掌。

蒔野感觉到众人的视线,故意没有合掌。吧台靠近祭坛的位置空着,大约是给蒔野的,理理子说坐吧,往他的杯子倒上啤酒。

“本来这会儿是由主宾致词……不过故人和这个人之间,有种种情况。”理理子对人们说,“体谅一下哦。总之大家追思故人好好闹一场吧。”

或许因为全是上了年纪的人,人们理解了她的说法,也没人特意和蒔野交谈,便回到似乎是在他来之前进行的谈话上去。说是蒔野的父亲讲过那样有意思的话,有过这样的失败,除了诗还精通老电影,喜欢下流话题,还常常答应下别人找他商量的事,是个快乐的人……因为是在这样的席间,蒔野也有心理准备会听到所谓“好人”这样的声音,可他心情仍然一乱,想嚷着说这是谁啊。

人们来了又去,在蒔野身后朝祭坛合掌。傍晚之后,连吧台里面也进了人,好几个女人代替理理子来回地斟酒。菜也送了上来,还出现了烂醉的人,走调地唱着歌的人。理理子不时来到蒔野身旁说个两三句话。说是不光有身为常客的朋友,还有町内会的人以及不熟的客人混杂着,要是累的话在二楼休息好了。但他想到二楼是父亲和理理子起居的空间,不想踏足其中,而且尤其懒得动弹,便仍坐在同一把椅子上,光是不断觥筹交叠。

夜深了,理理子暂且回二楼去打个盹。蒔野也在吧台上趴着睡了。没多久,让人愉悦的声音从某处传到耳畔。沉静得仿佛在胸中放了镇石,像在温柔地叙说,又像在带着哀愁发问,声音在头顶响过,把文字所表达的心情与风景交织成美丽的形式。蒔野以为是梦,抬起脸来。在吧台的人们闭着眼,侧耳倾听响彻店内的这个声音。在蒔野旁边坐着一位瘦面孔的男性,嘀咕道,“我叫中也。这是以前在这儿举办诗歌朗诵会的时候录下的。”

蒔野意识到对方似乎是在朝自己说的,便半睡半醒地讲了不习惯的客套话,“啊……那么,这是,您的朗诵会吗?挺不错啊。”

“说什么呢,这不是你父亲的声音吗?”

睡意一瞬间消失了,神经集中于耳际。留存在蒔野的记忆表层的,仅仅是任何事都断然强加于人的傲慢的说话方式,以及夹杂着嘲笑说讽剌话的口吻,但听着此刻慎重地朗读出一个个词的声音,确实与留在记忆深处的父亲的声音重合。

在这个镇子和理理子生活,被看成是开朗的妈妈桑和她那不求上进的老公,知识丰富这一点被人另眼相待、还曾经教人诗歌的男人……喜欢下流话题,别人找他商量事情常常接受,曾浮现遗照上那般快活笑容的男人……在理理子变得无法生育的时候整晚安慰她,说两个人生活就好了,病倒后在手术刀伸进气管之前,还竭尽全力地朝着未曾谋面的孙子把声音录进磁带的男人……丧失声音后,在病床上边流泪边写我想见抗太郎的男人……他的身影在蒔野的眼底逐一浮现出来。

想逃离这声音。他从座位站起身,但脚步踉跄。他拒绝了别人的手,用手攀着蔓草模样的墙纸前行,有人给开了门,他便走到外面。他紧紧抱住出现在眼前的电线杆。身体内一阵痉挛,不觉吐了。我不会原谅那个男人,他对我和妈妈来说是坏人,这就够了,孤单单死掉的妈妈也一定不会原谅他不是吗……

想着总之要离开这里,他挪动双腿,却绊到了什么。地面的寒冷很舒服。他想就这样不起来,闭上眼。寒气没多久就使得身体里面都冻住了,牙齿格格作响。

他发现自己在胡同模样的地方,爬出来—看,是“玩具庄”的后面。天色仍暗,他打开关着的餐吧后门,朝里望去。照明被灭掉了,吧台内外都不见人影。店里的钟过了四点。祭坛上装饰着灯笼,灯泡的光使白木棺材和父亲的遗照浮现出来。总之眼下很冷,他想要件外套,便穿过吧台里的布帘。通上二楼的楼梯呈现出来。他想借条毯子什么的,走上楼梯。

二楼看来有两个房间,在跟前的房间里摆着衣橱等,理理子的丧服挂在衣架上。感到温暖的空气从里间掩着的隔扇的缝隙流过来,他仿佛被吸引住一般走近,打开隔扇。在只有夜灯的昏暗照明之下,理理子盖了被子躺着。

她翻了个身,整条右胳膊露了出来。虽然昏暗,肌肤的白晳仍夺人眼眸。在银座的酒吧,父亲摸着她侮辱蒔野的那一晚,他在风月店铺将对方想成理理子给睡了。他试图通过以为自己在侵犯父亲的女人来洗刷受到的侮辱。以后他也有好几次以风月女子为对象却想象着理理子,这记忆复苏了。

“冷吧?”因眼泪而嘶哑的嗓音抚过耳际。理理子睁开湿漉漉的眼睛。他不可思议地不感惊讶。或许是疲劳之故,缺乏现实感。手被握住,身体被放平。他紧紧抱住对方的温暖。

“冷成这样……你刚才在哪儿?衣服湿了。哎,请脱了。会感冒吧?”

他遵从含着纵容的责备的声音,脱光衣服并蜷起身子。把脸埋在对方的肉里。手、脚、背部被摩挲着,冻结的身体内里溶解开来,热热的东西渗透并传递到全身。你其实生过妈妈的气是不是?声音在耳边响起。没有没有,他以身体反抗道。他被迎进对方的双腿之间。你在心底怨恨过吧,妈妈为什么要爱那样的男人,但因为爱妈妈,所以更加憎恨爸爸……不对不对,他以身体冲撞着对方。背上被温柔地拍着,像在抚慰和镇定。妈妈回北海道这件事也让你感到寂寞了吧,你是不是感到被抛弃了?

别说了别说了,他一个劲地碰撞道。脑袋被抱住了,谴责的力气被拥抱吸了进去。原谅妈妈吧,她当时也年轻,爱爸爸也没有罪吧,把你留在一边,她一定也感到抱歉呢,可她没有余力啊。不对不对,全都是老爸的错,要不是他抛弃了妈妈……人无完人,即便是你也有对人不诚实的时候吧,对于最终抛弃爸爸的妈妈,你其实感到不甘心对不对?因为这让你有这样的想法,觉得是不是自己也不完美,所以才被扔在一边……

蒔野说不出话,重复着从正面冲击着对方的身体。脑袋被抚摸着,怒火瘪了下去。因为被宽容地接纳,他感到一种愉悦,仿佛自己的身体不觉间消失并浮向空中。虽然嘴巴不说,可我总想着你的事呢,想着把妈妈接回来就好了,想着你可别认为她被爸爸抢走了,或是被抛弃了。

他安心于对方身体的厚重带来的存在感,自己内在的愤怒怨恨寂寞悲伤,一切的一切都向外释放。板结在身体中央的硬块也消散了,溫热的水流入它留下的空隙。是思念妈妈而流的泪。其实,自己也抛下了妈妈。妈妈为看顾父母的病返回北海道时,他装作讨厌转校,没有跟去。是试探。试探妈妈会不会为自己留下来。

是厌恶。厌恶着事到如今逃走的话,为什么以前要爱那个男人呢。在北海道工作后,他也没和妈妈一起住。因为妈妈说自己一个人住好了,然而是自己制造了让她那样说的氛围。然后,妈妈孤单单地死了。

人无完人,你其实也是个好孩子……这样低语着的是谁的声音呢?他感到被原谅了,对死亡也有了接受的心理准备,所有的气力都松弛下来。

他听见有人喊了声“法师”。车声。声音又一次响起,更响了些,说法师来了。

蒔野爬起身。他在小房间的被子里。脑袋因宿醉而疼痛。天亮前发生的事依稀地留在记忆中。可那是真事吗?他看了看被子下面,是光着的。那么……他连思考的余地也没有,理理子的声音从下面传来,说开始了哟。

蒔野急忙穿上放在枕边的丧服,下了楼梯。僧侶坐在祭坛前的椅子上念着经,理理子身着丧服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吧台排列着昨天白天见过的人们,也有人就那么站着。理理子回头看向这边。今天的化妆素淡。她用眼睛往吧台上示意。上面放着念珠。蒔野默默地拿在手上。

僧侣回去后,理理子向聚集的人们道谢,说到最后回头看向蒔野。有种没法违逆她的感觉,蒔野也低下头,“今天多谢了。”

常客们还参加了火葬之后的拾骨,他没有和理理子单独两个人待着的时间,没法就天亮前和她之

间发生的事询问,这既令人着急,又让他松了口气。

或许因为长期为疾病侵袭,父亲的骨头很容易弄碎。骨灰盒被收在桐木箱里递给了蒔野。这样就全部结束了吗?理理子一边和常客说着话,似乎就要这样离开。

一方面还有葬礼费用的事,他正要出声相询,理理子看向这边。

“您辛苦了。不容易啊。”

说着,她浮起矜持的笑容走近前来。她说了声请,把不知何时拎在手上的紫色包袱卷递向蒔野。他用眼神问她是什么。

“速写本。笔谈时用过。墓地的位置最终好像也留在这上面。我没看。磁带也在里面。给孙子的消息。虽然是无聊的东西,却不该让我拿,要是扔掉的话,我想该由你来扔。”

蒔野如今也做不到把这东西推回去。他一手抱着骨灰盒,接过包袱。

“至于费用,我打算作为对他的小小致谢。”理理子说。

感到不会再见到她,他张了张嘴,想问天亮前的事。

理理子严厉地瞅了他片刻,随即柔和地微笑起来。他感到,那是暗示他不要开口讲无聊的事。蒔野把视线移到骨灰盒以及装有速写本的包袱卷上,“这处墓地,你没有葬在那里的打算吗?一起的话,他会髙兴吧。”

暂时没有回应。他抬起脸,理理子寂寥地注视着远处。

“谢谢。不过,我想要是最后能回到自己的乡下就好。因为有父母的墓。如果不能在老家的话……就当作没缘分了,这样子。”

“这样吗……不过,如果你改变想法,什么时候都行,请说一声。”蒔野还想说些别的。但有常客从玄关喊她,妈妈桑——。理理子朝那边大幅度地挥了挥手,仅用口型朝蒔野表达了“再见”,便利落地分开丧服下摆快步走开。

蒔野在傍晚回到自己家,将父亲的遗骨放在被夕阳照耀的工作间的书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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