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看去,公园能容纳两个足球场的大小,朝着南面宽广地敞开,若站在南端可以一眼望尽镇子。再前面是陡峭的悬崖,跟前设有栏杆。

倖世曾被猛推到那处栏杆撞上脸,撞破了额头。在下个不停的雨中,她仰面倒地,朔也充满仇恨的脸凑近前来……

和伴随着疼痛的记忆在胸中燃烧的地点隔了一些距离,站着一个男人。

他看上去身高和朔也差不多,所以有一米七多吧。男人身材纤细,胸膛纤薄,白T恤配着似乎褪了色的牛仔裤,从斜后方看不到脸,他拓肤微黑,像是晒出来的。

男人没留意这边,在搁在脚边的大登山包旁跪下左膝,将右手伸向天空,左手垂近地面,然后将两手重叠在胸前,低下头。

倖世感到一阵心跳。因为男人的姿势看起来像是在为死者祈祷。男人是在祝祷朔也的冥福吗?从地点来看,只能认为是这样。男人似乎在吟诵什么,嘴唇翁动。

倖世也想到要在对方发现之前逃离这里,但好奇心赢了,便朝他迈出脚步。

大概是觉察到脚步声,男人抬起脸。看见倖世,他的表情仍丝毫沒变,静静地站起身。他的脸型略长,头发偏长,但不至于遮住眼睛。T恤衫带着皱痕,牛仔裤四处绽口。然而没有不洁之感,也不让人害怕,是因为他的眸子里没有戒备或谄媚的神色,反而从全身渗出如同迎接朋友般自然的亲切感。

“您好。”他礼貌地点头说道。

对这意外的话,倖世仍戴着帽子,点了点头。

“……那个,您在这样的地方做什么呢?”她从喉咙深处挤出声音问道。

“我aidao了某人。”男人的嗓音细弱,是平和的语声。

“什么意思?”

倖世虽然从其姿势察觉到那是“哀悼”,仍再次问道。因为他看起来和朔也年纪相仿,她不由得想象或许是学校时代的同学。

“因为这里有人去世了。所以,我做了哀悼。”

“去世的人怎么称呼?那位的名字是……”

“是一位叫做甲水朔也的。”

倖世留心不让声音显出动摇,“您是那位的家人?或是好友?”

“不是。我们一次也没见过。”

“哦……那么,是工作关系什么的吗?”

“我说的是,什么关系也没有……没有丝毫所谓的一般联系。”

倖世凝视着对方。男人仍不改平静的神色。

“那个,是怎么回事呢?既没有关系也没有联系,却被哀悼……”于是,对方浮现惟有蓝天下才能映出的明朗笑意,反问道:“不好意思,您是甲水朔也先生的熟人吗?”

倖世想要否定,却也意识到眼下已然迟了,“真的只有一点点关系。”

“这样的话,一点点也可以,能告诉我甲水朔也先生的事吗?”

她不明白其真意而沉默着,于是对方似乎想要消除这边的怀疑,继续说道:“甲水先生在四年前去世,我是从当时的报纸知道的。我在三年,前来到这里,山脚的商店里的人对我说了去世的地点和甲水先生的情况。他是个博爱的人,在父母家的寺院旁为遭到家庭暴力的女人们建了庇护所,建造了为孤寡老人而设的群体之家,听说被许多人感激。”

“你说三年前……?究竟怎么一回事?莫非你,是警察?”

“我只是旅行者。一直在旅行。四年前甲水先生去世,我在北陆。第二年,因为选择了经过这个镇子的路线而得以拜访。这两年间我来去走了别的路线,所以没能来,今年选了经过这个镇子南下的路,所以又可以来了。”

“……您在说什么,我一点都——”

“抱歉。常被人说我的解释很拙劣。我走访通过报纸、杂志或收音机,还有通过人们的话而得知的死去的人们,并做悼念。”

越来越无法理解。听起来是什么宗教模样的旅行。

“也就是说,你是僧侣或修士一类的人物,在走修行之旅,是吗?”

“哪里的话。什么资格或权利可一概没有,我是个什么也不是的人。”

“……那么,你因为什么目的而做走访亡者的旅行呢?”

“没什么目的。只因为人的亡故是遗憾的事。”

倖世渐渐生出被嘲弄的感觉。她正苦于找寻问题,男人率先问道:“那个,甲水先生他,是个怎样的人?”

“怎样的人?被这么一问,我也没法一句话……”

“他被什么样的人爱过?爱过什么样的人?因为什么事被人感谢过?如果您能具体说说,可就太感谢了。”

对这个疑问,倖世甚至感觉到某种恶意一般。无法理解其意图自不说,什么爱,什么感谢,对于朔也被妻子所杀的事实,这个男人是怎么考虑的呢?

“那个,你难道不知道吗,甲水先生是怎样去世的?”

“我看过报纸,所以报道里写的事情倒是知道的。”

报上登了自己的头像吗……倖世仿佛被诱惑了,有种摘下帽子的冲动。从这个现场被送往医院并被就此逮捕的她,并没有工夫看报纸。“不过,报道中没有细写甲水先生是怎样一个人。”

男人的表情也罢声音也罢,都没有怀疑倖世是杀死丈夫的犯人的迹象。

想把朔也不为人知的行径尽数吐露的欲望涌将上来。为什么公认为是有德之人的他,会对妻子施以暴力并打算将其杀掉呢?为什么,他贤留下声称杀妻的录影呢?

“听说从小时候起,他就被称作神童。”

倖世勉强压下倾诉欲,说出人们共识的朔也的形象。

“他脑子转得快,也有责任感,对谁都很温柔,孩子们自不用说,据说鱿迮老师和家长们都用憧憬和期待的眼神看待他。他在小学中学高中都被选为学生会会长,人们讨厌的扫厕所之类的活儿他也率先去做,一旦听说有谁欺负谁,他不光提醒欺负人的一方,还发掘他们内在的良知,对被欺负一方的痛苦也予以抚慰,消除双方的芥蒂。他把连大人也做不到的事做到高年级学生那边。也许因为在寺院讲经堂开设的少林拳教南做锻炼,他身上具有某种仿佛由内而外的压力,据说,仅仅是被他盯着,不管什么流氓都乖乖地听话。对这样的他,女生人人爱他,男生全都热切盼望成为他的朋友。”

自己为什么尽说这些表面的事呢?真相过于奇怪和复杂,一定谁也不会相信。正因为明了这一点,她才在法庭上沉默,现在也一样:“对他以继承当地的小庙为终结的人生,周围的人未免感到遗憾,第是期望他能进东大深造。似乎他有个弟弟这事也对此有影响。弟弟和他不是一母所生,据说朔也的亲生母亲在他五岁时死于事故。他和与亲再婚来到家中的女子相处融洽,对之后降生的弟弟则相当宠爱,据说他向父亲提出自己升学,并希望弟弟代他继承寺院。听说继母哭着向他道了谢。他在大学里学习政治,在政治家的事务所打工并受到器重,周围的人曾大为期待,希望他顺利地成为政治家或是官员。但他在毕业不久回了镇子。他知道寺院开始凋零,想专心援助父亲和弟弟。他从地主那儿获得后山的转让,为地方上的人们开发了美丽的陵园,这是起初。他把配备住宿设施的丧葬祭祀中心设在寺院的旁边,举办遵循死者家家属意愿的葬礼,以此为方针运营。此外,他把丧葬祭祀中心职工宿舍的一部分作为遭受家庭暴力的女人们的庇护所,女人们在中心工作,获得报酬,由此自力更生。旧讲经堂被改建为群体之家,收容没有亲属的老人们,并在老人死去时给予诚擎的祭奠。靠着他,寺院重新兴旺,成为镇上人们新的心灵倚靠,对于他的存在,人们自然而然地说成也许是菩萨转世。”

就算是表面上的,说起朔也的一生,她不由得这个那个地想起来,倖世终于意识到说多了。她慌忙解释般说,“实际上,我家先祖安置遗骨的寺院就是朔也先生的寺院。带着母亲和祖母的遗骨去寺院的时候,碰巧在失业中的我也获得丧葬祭祀中心的雇用,从周围听说了朔也先生的事。我还亲眼目睹过他的言谈举止。所以,对你刚才的问题的回答……我想,他可以说被所有遇到的人爱过。而且,他的行动,也一定能说几乎被所有当地人感谢过。”

对于自己是他的妻子也是杀人犯这一事实,倖世保持了隐瞒,这会儿说完朔也的情况后,她深深吸了口气。她感到从身后传来嗤嗤的笑声。

〈为什么你不说真话呢。〉

她无视在耳畔低语的声音,对眼前的男人说,我说完了。

“非常感谢。对我有帮助。那么,我重新哀悼。”

男人以澄澈的神情答道,这一次则把右侧的膝盖跪在地上。牛仔裤的双膝都磨破了,是因为经常采取这样的姿势吗?他把右手举到头上,左手垂向地面,如同收集浮游于这两处的花种一般将双手在胸前重叠。

倖世记起来,男人眼下跪着的这一带似乎是当初刺中朔也的位置。

那时候,园内灯光稀落,积水的颜色什么的应该不清楚,在记忆中却染成了鲜红色。她此刻也在鼻腔深处感觉到废弃物的恶臭,以及混合了山和泥以及人类汗水的臭味。从朔也的背后捅向侧腹。然后,朝着倒地的他的心脏刺入锐利的刀尖。在即将气息断绝之前,朔也向俸世喃喃地说了什么。

没错……倖世至今仍不明白在那时说的话。他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其真意是什么?仍然是个谜。

公园被初秋午后的阳光平凡地照着,除了男人屈着膝祈祷着什么,此外一无动静。倖世怀着漠然的不安站着,自己在这里剌死了丈夫……叫实际上他不会没死吧,这一疑问涌了过来。

她和失去意识的朔也一同被送到医院,就此被捕,结果没看到他的遗体。自己莫不是掉进了圈套?一切都是阴谋,朔也现在还活着,所以从身后感觉到的他的存在不过是错觉,不是吗?她产生了这样的期待。她预感到,此刻像是在为朔也祈祷的男人知晓真相。

倖世在对方身旁蹲下,竖起耳朵,倾听他在嘟嚷些什么。

“听说,您把寺院交给被您宠爱的弟弟,您自己则在背后从事支持寺院和家族的工作。您向许多人提供了美丽的祭奠场所,运营丧葬祭祀中心,举办遵循死者家属意愿的葬礼,还建造了家庭暴力受害者的庇护所以及孤寡老人的群体之家,据说您深为人们喜爱。许多人看重您,而且据说见过的人全都爱过您。”

他所说的似乎是倖世刚才叙述的内容的总结。不明白他特意重复的缘由,但也不值得反驳。她这样想着,男人继续说道:

“比什么都重要的是,对于您,有一位告诉我这些事的女性。她现在也想着您。您此刻仍在这位女性的身体里保持着生命力。”

他的话进入耳朵,并抵达内心深处,随即,倖世发出了惨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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