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了被称作是菩萨转世的人。是丈夫。因此,成了杀夫罪。奈义倖世没有辩解的打算,亦无所谓死刑。

她遭到第一任结婚对象的暴力,得知偶然造访的寺院是对家庭暴力受害者予以支援的避难所,于是获得了庇护。该寺院的长子名叫甲水朔也,靠他的尽心尽力,倖世得以离婚,那之后接受他的求婚而再婚。一年之后,她杀了他。

警察以杀人嫌疑做了搜查,然而,各种各样的证据表明朔也对倖世怀有杀机,检察官以过度防卫引发的伤害致死罪做了起诉。

公派的律师主张为正当防卫。从五金店店员的证词得知,作为凶器的生鱼片刀原本是朔也买的,此外,杀人动机依旧不明,而朔也留有自拍的录影,声称“我要杀掉倖世。不能让其活下去”。

审判中,朔也的父亲和弟弟来到证人席上。两人是僧侣,因此抑制了情绪,但他们阐述了自己的儿子或哥哥是个怎样为世间尽力的人物。

朔也没成为僧侣,他在与寺院邻接的地方建立了以使用者为本的丧葬祭祀中心,除了给家庭暴力受害者提供的避难所,他还为高龄孤老设立并运营了集体之家。

父亲吐出一句话,“那个女人是魔物。她用柔弱的风情吸引男人,使其毁灭。”弟弟则说,“比我更高尚的人不可能起意杀没有罪的人,一定是哥哥发现了那个女人不为人知晓的罪恶,认为必须对她施以惩罚。”

倖世对此毫无反应。她怀着这样的心态,现实的所有一切都离自己很远。

当公诉人问她想要杀死丈夫吗,她直接回答说“是”。

因为这个回答,以及倖世用刀捅了他一次之后再次深深扎下一刀的事实,给出了有罪的判决。但是,审判长对倖世自身也在凶案当天遭受过朔也的暴力一事予以承认,针对劳教六年的求刑,宣布为劳教四年。;期待严刑的朔也家人以及寺院檀众表示不满,但似乎也由于耐不住媒体的反复采访,没有要求进一步上诉。倖世也对不是死刑感到失望,但因为律师劝她上诉,说上级审判时量刑可能变轻,她便拒绝上诉,服从判决。

在劳教所无非是日复一日地默默处理需要做的事。或许是她沉默寡言的态度有些瘆人,并未遭受类似欺负的行为。她似乎在某种意义上显得像个模范劳改犯,比刑期四年还稍微早—些释放了。倖世二十八岁了。

劳改过程中,透过朔也家属的代理人,她被要求离婚,倖世爽快地答应了。她还在获取户口簿副本的委托书上签了字。释放的日子大约传到了死者家属那边,她一出劳教所,代理人便等在外面。她收到一只装有一百万日元的信封,并依照要求往写着再也不出现在镇上的切结书按下拇指印。而且,大约为了不让她回镇上,还给了她两只胡乱塞着她的私人物品的高尔夫球包,以及获得新住所必需的户口簿副本和居住证。

没有可去之处。她便先前往劳教所附近的在东北屈指可数的繁华街区,从大巴上看见色彩丰富的街道,她感到饿了,于是一无杂念地吃了又吃拉了肚子。她在廉价旅馆要了个房间,除了吃饭不出门,光是看电视,就这样过了几天。

在劳教所被束缚、不自由的生活中用不着考虑的问题慢慢回到了脑海,第五天,她萌生了对生存的倦怠。为什么还活着?活着的意义何在?

然而,即便是准备死的些许行动,她也提不起劲。反倒羨慕起丈夫来,“朔也,朔也。”她对着墙壁喊他的名字。

不知持续了多久,“倖世,怎么了?你这不是摆出一副极其可怜的模样吗?”朔也的声音回应道。她以为是幻听。

〈不是幻听。我一直在你身边。因为你吸取了我的生命。〉

她在身后感觉到朔也的存在,如同空气的起伏。她没有感到恐惧或冬安,反而沉下心。藉由他的存在,她得以从孤独逃开,感觉好歹保住了精神的稳定。

“那时候,要是被你杀掉就好了。”她凝视着挂在对面墙上的镜子里的自己,对他说道。

〈你羡慕我的处境?要是这样的话,让谁把你杀掉就行了吧。〉

朔也的脸从映在镜中的倖世的右肩之后呈现出来,仿佛人们守望着的太阳从山背后升起。那张脸泛起冷笑的神情,“刷”地搭在她的右扁上。

他头发剪得很短,下巴略尖的小脸,眼睛鼻子集中在脸中央,因此更价人以紧凑的印象。浓眉之下睁着一双有深重双眼皮的眼睛,曈孔中心广起昏暗的光彩,与他相对的人会有种感觉,仿佛闪过的念头都被看穿,并因此退缩。

相比之下,倖世的鼻子嘴巴都很小巧,单双难辨的不彻底的眼皮,有种害怕与人对视且曈孔焦点总在暧昧游移的感觉,看上去仿佛对任何事都缺乏自信。朔也曾说正是这一点挺好,倖世在后来发现那并非称赞。

〈要是活腻了又没法自我了断,找到把自己杀掉的对象就行了。〉

头脑运转的敏捷,流畅的口吻,仿佛在说什么都一清二楚的自信满满的态度……不光是脸容,朔也在各种方面都会让他面前的人感至羞愧。

“别说没用的话。上哪儿去找这样的人?”

房间的电话响起,朔也消失了。是前台打来的。说是有人预订,用以请把房间腾出来。似乎是担心始终闭门不出的她会自杀。

倖世出了宾馆,在街上游荡,寻找会杀死自己的“对象”。她乘上南下的火车,乘厌了便下车。她对装模作样的街道感到不快,又乘上火车。接连几次。在关东北部闻所未闻的车站下车后,发现环境很像自己长大的地方,她因而感到说不定能找到“对象”,便去了一家老旧的房产公司。六张榻榻米的单间,带厨房,每月两万三千日元。她以为没有保证人的即日入住会不受欢迎,但房产公司年迈的老板似乎怎样都可以,说预付一个月就行。

四天后,她在一条小商业街看到招聘人手的招贴。仅仅是等着所带的钱变少的生活让人感到凄惨,她写了份隐瞒前科的简历,接受了面试她在第一间便利店被指出没有电话号码,在随便写了号码的第二间店,对方说以后联系。在第三间的家庭餐馆,对方说如果是晚上十点到凌晨五点的深夜时间段就行,她当场被录用了。

和她目前为止的生活日夜颠倒,但一周下来也就掌握了规律。她不讨厌厕所和垃圾堆放处的打扫,因此被四十多岁的男店长看重。—个月似快过去,结婚前的账户汇入了工资。她有了习惯的超市,开始和隔壁印简餐酒吧工作的女人互打招呼,也恢复了眼下时值盛夏的季节感。另一方面,杀了菩萨转世者的女人也对轻易融入社会这一现实感到别扭。

她朝之前住客留在房间柱子上的镜子这样一说,朔也在镜中笑了。

〈周围的人是不会接受你这个人的。你对于这世上不过是一个随手可替换的记号。既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目前处于可用状态的女人而已。〉

第二天,倖世接受了工作单位的店长的邀约。两人喝酒之后进了宾馆。在短时间里平凡地结束之后,店长问她刚才怎么样。因为怀着驳倒朔也的想法,倖世说不错。她在之后一周也被店长邀约,第二次发生关系的夜晚,他采取了野蛮的行径。他揪住她的头发说是我不管不顾地聘了你,又命令她听话,倖世瞪了回去,那是什么眼神啊,他说着打了她的脸。在床对面的大镜子里,朔也笑了。

〈倖世,又是老一套的重复呢。你用楚楚可怜的外表吸引男人,又因心扭曲的心性而让对方焦躁,最终被施以暴力……倒不如托这家伙,怎久样?〉

你看什么,店长抓住她的手腕说道。倖世甩开那只手。

“哎,你杀了我吧?”她宣告说。对方的手停在了空中。

“我杀了丈夫。劳教四年,最近刚出来。你就是在那个时候雇了我。我觉得即便活着也无可奈何,你要打的话,不如杀了我吧?”

对方怔住了,突然下床拿着衣服进了厕所,穿戴整齐出来。你是让我负责吗,说着他连钱包都拿了出来,见此,倖世苦笑。

“那天,你当场雇了我,是为什么?看上了我的哪一点?”

他支吾过后答道,你看起来像被抛弃的猫仔,我感到必须做点什么。随后,他把三万日元放在桌上,逃跑般出了房间。

〈可怜的倖世……能答应你的请求的对象,看来很难出现啊。〉

镜中的朔也露出伪善的悲伤神色,倖世将手边的枕头扔了过去。

第二天哪儿也没去,她想饿死的话或许能办到,在房间角落里躺倒。第一天忍耐了过来,可第二天夜里忍不住了,她向买了搁着的面包伸出手。挂在柱子上的镜子里,朔也在笑。她打破镜子,把面包扔到窗外。又忍了一会儿,喉咙极度干渴,她便把嘴凑在水龙头上喝了水。或许胃受到剌激,她反而几近异常地感到肚子空空,于是去厨房寻觅。什么也没找到,她终于光着脚奔出去,捡起掉在地上的面包,一边对自己绝望而淌着眼泪,一边往嘴里放。

隔壁的女人似乎是下班回来经过旁边,被倖世的模样吓了一跳,问她怎么回事。

“杀了我。”倖世说。女人把她带回了房间。

应该已经死了的丈夫出现在镜中,唆使说找个谁来杀掉自己,倖世讲述道。

女人是某个新兴宗教的信徒。她为倖世祈祷之后劝说道,你好像被恶灵给缠上了,最好去墓地或是有缘的地方好好祈祷一番。

通过和人交谈,倖世终于恢复了镇静,她向女人道谢。

是被朔也缠上了吗,是幻觉加剧吗……尽管不太清楚,但或许也可以再去一次捅死他的地方。把刀刃顶进他的身体的感触至今仍鲜明地留在手中。然而,他死去的真实感淡薄。因为她没有确认遗体。

如今在那地方站一次,或许能获得确实毁灭了一个人类的真实感。

我用这双手夺走了被许多人所爱同时被感激的生命……呀,这样的女人会怎样呢,该怎样呢……仿佛是亡灵的存在会消失吗,还是反而会增强吗……另外,她期待着,不论是生存还是死亡,站在那地方的话,或许能得到关于自己前途的某种答案。

她把原本就少的随身物品进一步处理,仅仅带着一只小高尔夫包就能容纳的东西,以衬衫牛仔裤配凉鞋的轻装离开镇子。她在车站跟前买了帽子,戴到遮住眼眉,继而转乘电车,在那天的午后,她抵达原本肯定不会返回的东北的镇子。

她避人眼目乘上巴士,从周围没有人家的巴士站步行,开始攀登镇子那头和朔也生活的寺庙正好相对的稍有点儿高的山。

在山的半中腰附近有个大公园。从前曾是工业废弃物处理用地,其他县也有废弃物送到这里。因为发现有害物质流入地下水而引发问题,也因为工业废弃物同业者的倒闭,只能用纳税人的钱来填埋这里,在空地上建造了有名无实的公园。地面随处树立着排废气的管道,持续飘荡着恶臭,下雨后则渗出绿色或黑色的液体。从开设之初几乎就没有居民作这个公园玩耍。

九月上旬的工作日,日头仍高,在爬山途中果然不曾遇到人或车。倖世一边后悔穿了凉鞋来这里,喘着气爬到公园,站在那天被朔也带到的地方。草木不生、仅有干燥的黄褐色泥土延伸开去的空间,如今也和当时一个样。也没任何迹象让她想起凶案的什么。

然而,在徒有其表的公园空地靠近中央的附近,摇曳着一个孤零零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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