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克,男,三十三岁,中国四川省郫县云岭花乡八角庙村五组十大队人,是SCHX建筑工程队第八队的施工组长,有五年的建工工龄了,爱人高香眉……父母早逝,四岁被其叔父领养,其后行止不明,直到六年前返回老家……在肖克平安抵达长崎市的同时,光头智男亚当二世面前摆着一份档案,前面数页已略有卷边,这份资料,在被送达的短短数小时内,就被智男先生翻阅了无数遍。这份极为普通的农民工卷宗在亚当二世看来,却有着极大的破绽,太普通,太寻常,也意味着太好伪造。那个偏僻的小山村的真实情况到底如何,究竟有没有一个叫肖克的人,就算有,从出生到外出打工前这一大段时间,他去过哪里,做过什么,整个成长经历,目前都还是一片空白。

如今这片空白,被几页新的打印纸添上了些许内容。

约十年前,肖克曾用名罗立,跟随金鑫马戏团在中国各城市巡回演出,在一次表演空中飞人的过程中失手坠地,重伤后遂退出马戏团。其下罗列了一些罗立的性格、特征、喜好等小细节,甚至还有一些老照片,不过仅凭这些,尚不足以完全判定罗立与肖克是同一人。

亚当二世目视着资料下打印的结论:初步怀疑,是敌对组织在美或俄基地招募的特工,潜伏在中国的外驻人员,由此次事件被迫提前启用。

对这一结论,亚当二世一脸讥笑,特工?不像,特工的目的性非常明确,无论商业间谍还是行政间谍,他们大多会力求上位,非富即贵,哪有埋身做五年建筑工人的道理。但是此次行动这个叫肖克的男子又确实参与其中,从他出现在监控视野直至目前,他的行为完全符合一名训练有素的特工,这又如何解释呢?可惜尚未擒获此人,也无法判定,眼下惶惶逃离如丧家犬一般的肖克和资料上的肖克,又是否是同一人。

其实这些都不重要,最该死的是,这个神秘的肖克,现在,此刻,究竟跑到哪里去了?

智男先生胸中的怒火越来越盛,拿着这些狗屁不如的资料根本无法分析出肖克这个人的性格特征,也就无从预判他下一步的动向,这些所谓翔实的资料,远不如自己实际跟踪监控那几个小时得来的信息准确直观。无论如何,这也是一次不许失败的行动,若在自己这个环节出现了纰漏……亚当二世先生用力地抓挠着自己的光头,他无法想象自己将面临怎样的后果。

万分焦急间,一名手下传来好消息:“亚当二世先生,米克先生已经黑进了那家会馆的终端服务器,你要的监控调出来了。”

死死盯着屏幕,恨不能钻进去将那个叫肖克的家伙揪出来,亚当二世那充满睿智的大脑飞速运转起来。

那种犹豫踯躅、见到经理时的不解,看来他对这所会馆真的全然不知,但那经理的态度,究竟是这家伙真的失忆了,还是有人冒充他的身份来过这里?

换了衣物?有个大背包?是将随身物品都放在储物柜了吧?连鞋都换了,还真是准备充分啊。那么大个背包可以装多少东西啊?就算二次更换,三次更换也不止啊。看来他对反跟踪和反监控做了充分的准备,出去后会找没有监控的公共区域再次换装吧,这样就没人能认出来了,该死的,他换装之后会往哪里去呢?这个人,在这次的行动中究竟扮演什么角色,扰敌视线,混淆我们的思路,还是他们仅存传递人呢?

运动衫,大背包,旅游鞋,不对,怎么看也像是远足的行头。

远足!亚当二世眉头一皱,难道!

“快,将上海市的航站楼监控给我调出来!两小时之前的,就是我们原计划中本该一直监控的那几架航班。”

“可是,亚当二世先生,您不是说,他在宁波市,根本不可能有时间赶到上海吗?”

“别说那么多废话,执行命令!”

另外数组监控画面出现在并排的电脑屏幕上,亚当的眼神鹰锐,不住地扫视着。

不对,这个也不对,不是这个,也不是,难道是我猜错了?他根本没有可能登上上海的航班,等等!这个人?“把他头像放大!”亚当二世下令。

一个戴鸭舌帽的中青年男子,身高,体型,眼神,耳郭,亚当二世飞快地将这名男子和记忆中的肖克进行对比,很快得出结论:“就是他!他果然赶上了!”

随即画面被进一步放大解析,待看清那画面中的男子面貌,亚当二世也不禁失声惊呼:“织元浩二!”

“马上通知总部,最后的执行人已经前往目的地,不惜一切代价拦住他!”

“等等!”属下刚要去汇报,亚当又拦住了手下,回想起自己手中的资料,嘴角浮现一丝微笑,“或许,我们的计划要改一改,另外查一查这家仁立医院,继续深挖他的老底……”

叫了计程车,肖克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手机中的地址,隐约有种预感,仿佛终点就快到了,看着木质结构为主的民居,反而有点紧张起来。

灰矮的院墙,破败的木门,门前悬吊的晴天娃娃,都给这栋古老的建筑平添一份诡异的色彩,推开门,就听到院落里一阵风铃叮当作响。

再推开客房横轴木门,整个客堂全数落在肖克眼中,端坐整齐的哀伤下属,身上插满管子躺在床上的老者,吭哧作响的呼吸器和嘀嘀轻响的监护仪,肖克仿佛又回到了自己刚清醒过来的医院里。

原本幽暗的房间陡然被人打开,透进光来,屋内的人都惊诧地看向门口,那个背着硕大行囊、不住喘息的人。

“浩二?”“浩二回来了!”“竟然是他!”李浩的突然出现仿佛平静的湖面投入了石块,低声的窃窃私语就像涟漪一般扩散开去。

肖克愣在门口,眼前的场面不言而喻,这一大家子人在安静地等待,等正中床上那位老人落下最后一口气。自己拼命赶来的终点,就在这里吗?

床上的老者掀开眼皮,浑浊的双眼无力地瞟向门口,突然间,他仿佛看到了什么,身体顿时获得一种回光返照般的神奇力量,他颤抖着抬起了手臂,发出“霍霍”的声音,挣扎着,居然坐了起来,带着满身的管子,艰难地向肖克招手。

肖克木然上前,周围的眼神有鄙夷,有失落,有嫉妒,有诧异,肖克浑然不觉,他的眼中,只有深深的困惑。

这老头儿,莫非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不对,自己是戴着李浩的面具,就算有关系,也是李浩与之有关系,自己如此拼命地赶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呀?

不知不觉已走到老者跟前,老者不由分说抓住了肖克的手腕,那双生机消散的眼迸发出异彩,死死盯住肖克的面孔,数秒之后,老者才满意地点点头。这一系列动作似乎榨干了老人最后一点生命力,周围的亲属赶紧扶老者躺下。老者艰难地将头扭向一旁,对一名西装领带的中年眼镜男微微点头,脖子一歪,落气身亡。

没有失声恸哭,没有哀号失控,屋中的人冷静得非同寻常,甚至不少人露出一种总算石头落地的表情。

在异常怪异的气氛中,眼镜男从公文包里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纸张,开始宣读:“谨受织元森太郎先生委托,特宣读遗嘱如下,织元数码株式会社股权分割,凡在织元森太郎先生逝世前赶到此间者,皆有获赠遗产的资格。其二郎织元耕助占股百分之七;长女织元香,占股百分之十一……长孙织元浩二占股百分之三十三……”

织元大家族显然拥有一定的财力,遗嘱里面的财产分配方案就让那位眼镜律师念了快半个小时,但肖克大多数内容都没听清,心中五味杂陈,这叫怎么回事?自己车祸醒来,拒绝妻子的挽留,不顾生病的老母,一刻也不肯耽搁地赶来,一路上殴打他人,交通肇事,也不知道违犯了多少法律法规,结果最后,只是为了冒充他人来诈骗一位行将入木的老者的遗产吗?

这种感觉,真是混蛋啊,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承受着良知上的谴责,肖克在心里挣扎着,要不要将这张面皮掀掉,告知事情的真相?可是,刚刚从医院醒转时的那种焦灼难安,一路上的各种情况,还有那张在记忆中渐渐重合的脸,从火焰中向自己爬过来。不知出于何种原因,肖克强压下内心的冲动,和老者的其余大多数亲属一样,选择了静默,跪坐屋中,聆听律师宣读遗嘱。

整件事情的脉络似乎清晰起来,织元浩二,也就是李浩,出身日本富贵家族,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来到中国,得知爷爷将死,遗产丰厚,前提条件是必须在爷爷落气前赶回祖屋。偏偏在路上和自己的车发生了碰撞,李浩受伤较重,自知难以幸免,临死前将这一重任托付于自己,而织元家不愿意织元浩二赶回日本分走遗产的人则想尽办法,阻拦李浩赶回。自己车祸失忆,醒来时潜意识里寄存着李浩的临死重托,所以不辞辛劳赶来了。

可是李浩为什么会提前准备好人皮面具?是了,李浩肯定知道自己家的亲戚会不惜一切代价阻挠自己,所以提前做好了万全准备,也只有以自己为原模,加上现代的高科技工艺,那人皮面具才能做得惟妙惟肖。

还有疑点,自己刚醒来时可是肖克,为什么也被人阻挠?变成李浩之后反而一路通行无阻。哦,是了,自己和李浩出车祸后,李浩将重要物件,也就是那张手机卡片交给自己时,肯定被对方查到了蛛丝马迹,所以才对自己穷追不舍。

肖克回忆着今天发生的事情,开始思索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大多数疑点可以有勉强的解释,但仍有疑问,为何只有自己一人入院,李浩呢?是被那些追击他的对手领尸邀功去了?还是自己走得太急,以至于在医院里没有问到更多讯息?若是前者,凶手没理由放过自己,难道怕横生枝节?若是后者,小护士在自己清醒时为何没有半点提醒?

还有那张在自己失忆初期,步步引领自己的手机卡,卡上那些号码只是李浩胡乱留存,还是有什么特别意义?为何都无人接听?而手机卡留给自己的最后一个提示“紧急38”,究竟是什么意思,肖克也始终没有想明白。

思索中,遗嘱已经宣布完毕,同时有人给老者撤去辅助医疗器械,整理遗容,丧葬程序进行得有条不紊。

肖克不知自己该做什么,扮演着完全陌生的角色,在这屋子里如坐针毡,幸得那位眼镜律师解除了他的尴尬,宣读完遗嘱,便将肖克请进单独的房间,桌上是大堆的遗产交割卷宗,还有一个牛皮纸袋。

“这是你爷爷还给你的东西。请节哀。”律师如是说着。

肖克拆开纸袋,里面有些杂物,获奖证书、一些写着数字公式的小纸条,还有某某大赛的参赛资格证,看起来都与数学有关。肖克还记得资料上显示李浩学的是机电工程系的电器工程自动化并选修了通讯类电子科学与技术,难道这家伙还是个数学家?

进入单独的房间后,肖克从最初的不安渐渐冷静下来,在客堂里的胡思乱想现在回忆起来竟是漏洞百出。首先那个浩二临死前将奔丧领遗嘱这样的事情托付给一个陌生人就很不合理,更夸张的是他竟然提前将伪装、证件、路线全都规划好了,除非他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否则怎会知道在什么地方与自己发生车祸?还有太多疑点没法解释,诸如……“浩二,你从中国一路赶回来,肯定累了,回你房间休息一下吧,你爷爷的后事,我们会处理好的。”律师见肖克出神,以为他是睹物思人,开解他。

“我的房间?”肖克一愣。

律师恍然道:“哦,瞧我,这些天真是忙昏头了,浩二少爷已经有十余年没回家了,地震后,这老宅又翻修了两次,不过你的房间始终没动过。金子小姐,带浩二少爷回他的房间。”

一名尖颌销骨的中年女性目无表情:“请跟我来。”

一间不大的小屋,窗明几净,墙上贴着太空堡垒和福音战士的卡通,更多的是各种数字、各种公式,从黎曼猜想到庞加莱猜想,从费尔马大定律到NBG公理系统,密密麻麻贴了满墙,肖克对此一窍不通,如见天书。

而从书桌上的卡通陶俑及整屋装饰风格,无不彰显出这个房间的主人还是一名孩子,肖克回想起来,没错,浩二离开这里时,还只是一名孩子。

可问题又回来了,如果不是为了遗产,那么自己化身浩二,一天之内横越数千公里,到底做什么来了?肖克环顾四周,猛然一惊,那种刚刚已经淡化、原本无时无刻不在的紧迫感再度袭身,双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颈部汗毛直立,面皮发紧,眼角不自主地跳动。难道说,这里并不是终点?

肖克刚刚放松的心情又一次紧绷起来,可自打抵达日本后,那块砖头再没有提示了。

肖克身后,那位长得如失去了人类情感的老修女一般的金子小姐,眼中闪烁着异样的神采,一眨不眨地盯着肖克的背影,悄无声息地举起一只手,缓缓握住发髻上尖锐的发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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