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去厕所,必须走出家庭席区,一直走到一般观众席区的走道才行。或许是由于离下一场开始还有一点时间,走道上许多人来来往往,由纪夫始终走不快,好不容易来到厕所时,看到没人排队,不禁松了口气。

进了厕所,正要走向小便斗,突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喔,这不是由纪夫君吗?”惊讶之余,对方亲昵的语气、重拍他肩头的痛感,让他不禁带着微愠回过头。“别露出那么恐怖的表情嘛,是签的狗券杠龟了吗?”对方似乎看穿他的怒意,豪爽地笑着说道。

“啊。”由纪夫皱起的眉头顿时舒展开来,连忙打招呼:“好久不见了,富田林先生。”

方才透过望远镜发现富田林时,由纪夫就这么觉得了,但近距离一看,更觉得富田林真的是一点也没变。虽然发量稀疏,还有着一双眯缝眼,但是圆圆的鼻头与轮廓却给人非常温厚的感觉。由纪夫这么一喊,包括在洗手台洗手的男性、站在小便斗前小便的年轻人以及厕所内的数人,纷纷对他们投以讶异的视线,一副又怕又想确认的神情。只要是对赌博有兴趣的人,肯定对“富田林”三字有所反应。这些人先是望向富田林,一确认是本尊后,不知是觉得“不惹鬼神不遭殃”,还是听信了谣传的“只要和富田林对上眼就会被骗走钱财”,所有视线同时移了开来。

“阿鹰也来了吧?”富田林的语气非常温柔。

“嗯,他在上面家庭席里感动地大喊‘噢噢!我的狗儿们吶!’”

“所以是赢喽?那就好。”

“富田林先生您呢?赢了吗?”由纪夫问道,一边想起自己来厕所的目的,不禁担心起要是聊太久不晓得忍不忍得住。

“我没赌呢。”

“没赌吗?那是来散步的?”由纪夫没有调侃的意思,但富田林身旁一脸凶神恶煞的男子闻言,立刻以吃人的眼神狠狠瞪向他,应该是保镳吧。

“今天来是处理一些事。不过,狗儿真的很赞呢,太郎也很喜欢狗哦。”

“太郎学长一切都好吗?”

富田林的脸色顿时一沉,横眉竖目,眼皮痉挛般颤动着,双眼睁得大大的,由纪夫见到这只能以鬼瓦来形容的面孔,不由得退了一步。

“太郎现在人在东京。”他说:“把父亲的养育之恩抛在脑后,一个人过日子去了。”仔细看富田林那撇着嘴的神情,欣喜其实远远多于苦涩,由纪夫心想,他应该不是在生气。

“听说他现在是大学生了?”

“是啊。真是的,也不想想是谁把他拉拔到大的,不知不觉已经有独当一面的架势啦。由纪夫君,你也绝对不能忘记阿鹰他们的养育之恩哦。”光听这段话的内容,只会觉得富田林是个开朗的邻居大伯,但包围他的保镳们所散发出的凛然气息,以及富田林自身的气魄,人们面对他时,总会在不知不觉间绷紧了神经。由纪夫也察觉自己一直紧握着拳头,宛如挺立着忍耐暴风过去似的。

“富田林先生,我们该走了。”一旁身材壮硕的保镳悄声对他说。仔细想想,连进个厕所都有保镳护卫得滴水不漏,普通人绝对没有这样的阵仗。

“好啦,由纪夫君,你也多保重喽。尽情地下注,尽情地赢钱吧!”富田林说着朝厕所门口走去。

由纪夫连忙冲到小便斗前,幸好赶上了,他不禁称赞自己的尿意说“辛苦了,亏你忍了这么久。”

这时身后传来一句:“走路看哪里啊!”由纪夫一边小便,一边回过头,只见厕所出口附近,一名陌生男子正将脸凑近富田林,大概是不巧互擦到肩、或是踩到对方的脚之类的小摩擦,而这名男子当然想不到眼前这位小个头男士正是富田林,才敢找碴吧。由纪夫暗呼不妙,下一秒,富田林身边的大个儿男便开口了:“你这家伙,明知道这位是富田林先生,还故意找麻烦的是吧?”声音宛如低沉的地鸣,整间厕所仿佛因此震荡,由纪夫甚至觉得连小便斗都在震动。

男子当场瘫坐在地打着哆嗦,发不出声音来。幸好你听过富田林先生的名号。——由纪夫吁了口气。要是男子说出“富田林?这么可笑的名字,哪位啊?”会发生什么事呢?由纪夫不敢想象,恐怕这几天男子的家人就会向警方提出寻人申请,而塑料垃圾桶又将登场了吧。

“听说富田林先生在找人哦。”站在右手边小便斗前的男子,朝着由纪夫的方向开口。这时候富田林一行人已经离开了。

由纪夫从未见过这位戴着棒球帽、留着胡髭的男人,心头不由得掠过一丝疑问,为什么这个人会语气亲昵地对自己搭话呢?这时,站在左手边另一名同样戴着棒球帽、留着胡髭的男人应道:“找谁?”原来如此,两人是越过由纪夫在交谈。察觉自己卡在中间挡到人家对话,由纪夫觉得有些抱歉,不禁耸起了肩。

“好像是前一阵子遇上了诈骗。”

“你说富田林先生吗?”

“是啊。”

“富田林先生会中诈欺圈套?谁会相信啊。”

的确不会相信。——由纪夫不由得点了头,这就和开染房的却一身白服、当医生的却一身病痛、身为猎人却落入捕兽陷阱,是一样的意思吧。

“好像是对方打电话给他,佯称是他儿子,说出了事要他汇和解金过去?”

“这不是很老套的诈骗手法吗!?”

“是啊,但是富田林先生一听吓坏了,马上就汇了一大笔钱过去。”

“怎么会被这种手法骗啊!”左侧男子噗哧笑了出来。

由纪夫听了也很傻眼。这种单纯却强硬的诈骗手法,很久之前便闹得沸沸扬扬,绝大部分民众都晓得这个招数,已经几乎没人会被骗倒了,但那位雄霸一方的富田林却上了钩,听起来更像是某种滑稽的玩笑。

“富田林先生啊,只要事情一扯上他儿子,都会一头栽下去吧。总之呢,听说他现在可是卯起来要揪出对方。我刚刚不小心听到的,他今天会来这里,似乎也和那件事有关哦。”

“他打算找出完全不知道长什么模样的诈欺犯吗?”

“他可是富田林先生哦,一定有办法的吧,听说不久前他才买过狙击手呢。”

狙击手?在日本国内?——由纪夫连忙忍住笑意。

“狙击手?在日本国内?”左侧男子也同样讶异。

“好像是和他对立的某个社长还是谁,关在公司足不出户,所以富田林先生决定雇人从对面大楼开枪干掉他。”

“雇狙击手?在日本国内?”男子又嘟囔了一次。

“是啊,简单讲就是擅长以狙击步枪远距离射击的专家喽。”

“像哥尔哥那样?”

果然会想起这个名字啊。——由纪夫听着左右男子的对话,心中暗忖。

“所以富田林先生找到狙击手了吗?”

“好像找到了,但没多久,人却不知跑哪里去,听说富田林先生很伤脑筋呢。”

“毕竟是富田林先生,连狙击手都想离他远远的吧。”

从高处眺望赛狗场,整个场子呈现南北向的长椭圆形。从厕所走回家庭席,得沿着弧形走道前进。

由纪夫望向有着鲜艳配色的赛场,再看到场边单手拿着报纸的中年男人们反映着不景气的面容,草皮与红土的精神饱满对照男士的阴郁气氛,由纪夫不禁笑了。他爬着观众席的阶梯来到最上层,正要朝右手边前进,前方一根大圆柱旁站着的一对男女映入眼帘。

男的有着深邃的轮廓,个头挺拔,拎着皮革公文包,正是方才与富田林谈话的恶质律师男。

而男人身边就是那名葵认得的年轻女子,服装颜色倒是不甚抢眼,但那一身强调胸部的暴露连身洋装,不断发散出女性魅力。由纪夫脑中突然浮现一个形容:“拐骗恶质律师的好女人”。这对男女看样子并不是夫妻。

两人背对着赛场,紧紧依偎。

男人的手环着女人,缓缓抚着她的背。女人没有闪躲,而是直直凝望着男人。如果这时四周的光线一起熄灭,一片幽暗中,这两人恐怕马上就能展开官能性的相拥吧。

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干这种事呢?由纪夫吓了一跳,但更令他吃惊的是,这两人居然唇贴唇接吻了起来。

男人将公文包放在地上,紧紧抱住女子,一边侧身挡住旁人的视线。疑问再度掠过由纪夫的心头,究竟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干这种事?但其他的观众似乎都没察觉。

由纪夫心想,得赶快回包厢向鹰和葵报告才行,正要踏出步子,却目击到一件惊人的事,顿时愣在当场。

这对毫不在意身处何处、忘情地需索对方的唇的男女身旁,一名戴着毛线帽的痩削男子从旁走过。这名窄肩男子微驼着背,左手拿着报纸,右手则是拎着一个公文包,由纪夫总觉得那个公文包很眼熟,视线下意识地追着他。

只见毛线帽男两眼盯着报纸往前走没多久,突然停下脚步。

啊。——由纪夫差点没惊呼出声。

因为毛线帽男放下手中的公文包,而紧邻着的,是另一个一模一样的皮革公文包,正是与女子紧紧相拥到浑然忘我的恶质律师男方才放在地上的。

那皮革公文包并不像是大量生产的廉价品,所以两个如出一辙的公文包竟然会摆在一起,只能说是机率极小的巧合。

由纪夫才思索到这,眼前的毛线帽男又迈出了步子。由于毛线帽男从头到尾没看向相拥的男女,而是望着完全不相干的方向,一切行动显得相当自然,但是由纪夫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毛线帽男拎走的不是自己的公文包。

留在原地的,才是他的皮革公文包。

身躯紧紧相贴的男女分了开来,男人一脸满足的神情,还带着一丝兴奋,接着像是急着确认随身物都在似地,旋即拎起那个公文包。

由纪夫这才恍然,自己刚才目击的是掉包过程。

事情发生在短短几秒钟之间,毛线帽男的行动毫不起眼,但是他确确实实拿走了恶质律师男的公文包。

由纪夫环顾四下,近旁就是满坑满谷的观众,有人看着报纸,有人盯着监视屏幕,有人喝着刚买来的飮料,恋人们相视而笑,爸妈帮小孩擦拭口水,还有人露出夹杂着懊悔与茫然的神情,可能是在气自己为什么会把财产投注在狗儿的赛跑上头输个精光吧。身旁就是怀抱各种心思的人们,却没有任何人察觉方才发生的掉包事件。

由纪夫拚了命地思考。

那个公文包确实被掉了包,和他却毫无关系。第一个浮上脑子的念头是——别管它,忘掉看到的事吧。但胸中却冒出另一个声音,以前所未有的兴奋语气否定了先前的想法:“不。事情一定有蹊跷,快追上去!”由纪夫再次回想方才事发的整个经过,怎么想都不觉得是巧合。

该追谁呢?是该追上还待在原地的恶质律师男,告诉他“你的公文包被偷了哦”?但对方不会相信他还是个问题;另一方面,由纪夫也觉得应该先追回被夺走的公文包才是合理的处理顺序。被害人稍后再照顾,重要的是先追上嫌犯。思及此,由纪夫很快便下了结论。

左前方的人海中隐约可见毛线帽男的头,由纪夫登时冲了出去。

虽然他也有些犹豫是不是该先通知鹰他们,但此刻的他既没有联络方法,也抽不开身,只是一心一意紧盯着前方的毛线帽男,加紧脚步要自己别跟丢了。

悟曾说过:“对于和自己没有直接关系的事物尤其容易感兴趣,正是人类的特技。”而且据悟说,“人类就是会为了一些不关己的事情烦恼想不开。”这句话似乎是圣修伯里的名言。

真是一针见血。由纪夫也知道,前方那名男子手中的公文包,是和他根本八竿子打不着的东西。

毛线帽男毫不犹豫地朝正面的出入口走去,虽然有许多入场观众迎面挤进来,毛线帽男穿梭其间不断前进,由纪夫也紧跟在后。

一走出赛场出入口,迎面就是一道U字形的步道,往右边走会通往出租车招车处,毛线帽男选择了那个方向。不知是为了伪装还是想看报,毛线帽男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手上的报纸,却更显诡异。如果有那么吸引人的报导,还真想请他分享一下。

快走到出租车招车处时,毛线帽男突然停下脚步,旁边是成排的投币式置物柜。接着他将公文包放在地上,折好手上的报纸后,大大地伸个懒腰,打了个呵欠。

演得真蹩脚。由纪夫心想。

不久,毛线帽男开始走向来时路,也就是朝着由纪夫的方向走来,但手上并没有拎着那个公文包。

公文包呢?由纪夫的视线一扫,发现东西仍摆在投币式置物柜前方的地上,然而才一眨眼,一名西装男走近公文包,一抄到手上便匆忙朝出租车招车处走去。由纪夫被眼前这幕天衣无缝的传递吓傻了眼,公文包就这么顺遂地送至另一人手上,毫无窒碍。

他想追拿走公文包的西装男,但出租车已闪着方向灯驶离招车处,迅速地通过红绿灯扬长而去。由纪夫别无选择,只得回头追逐毛线帽男的身影。

毛线帽男回到U字形步道的底端,接着朝左侧弯道的尽头走去,那儿是公交车候车站,刚好一辆车头写着“往工业小区”的公交车进站。毛线帽男上了车,由纪夫晚了他几步,也跳上车去。

公交车上,毛线帽男挑了司机正后方的第一个位子坐下;由纪夫则是一边将在车门旁抽取的整理券收进钱包,另一手抓紧吊环。公交车离站。

由纪夫思考着。为什么那个公文包会被掉包呢?虽然不清楚策画整个流程的是何方神圣,但参与行动的绝对不止一人,这是一起宛如接力的共同犯行。

公交车行驶了一阵子,速度开始渐缓,往左线道靠过去。接近站牌了,由纪夫望向前方的毛线帽男,对方似乎没有要下车的意思,由纪夫不禁想确认一下自己的钱包,不晓得一路坐到终站要多少钱呢?

“要不要来赌那个男的会在哪一站下车呀?”耳边响起鹰的声音,由纪夫登时板起脸。虽然算不上是幻听,但自己从小就这样,有时一个闪神,就会听到明明不在场的父亲们的声音。这种状况发生过很多次,他当然觉得烦,但看样子似乎是好不了了。

他内心甚至感到些许不耐,觉得自己的一切似乎全是构筑在父亲们的话语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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