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杰顿先生遇到了写作障碍。他很快意识到这是一种最痛苦的疾病。患上流感的人可能会在床上躺个一两天,但是他的大脑还可以继续思考。痛风可能会让人忍受痛苦的折磨,但手指还能抓住笔,写出文章,拿去卖钱。然而,这种目前无法恢复的障碍已经让埃杰顿成了一个十足的残废。他的思维不运转,手也不写作,账单也不会再有人支付。

在他二十年最好的职业生涯中,他从来没遇到这样的障碍。那个时候,他出版了五本相当成功的小说,尽管这几本小说的内容也相当平庸。他还写了一本回忆录,这本回忆录的创作实际上应归功于他虚构故事的能力,而不是他的真实经历。此外,他还发表了一本诗集,宽容地说,这本诗集拓展了自由体诗可容纳的题材,达到了诗歌能够接受的最大限度。

凭着他的辛勤笔耕和多产,埃杰顿先生过着相当不错的生活。他心中有个坚定但从未言明的信念:按照常规,只要产量高,最终质量必然也会高。写报刊文章、给人代笔、作诗、编辑,这些都是他能力范围之内的事情。然而过去的六个月里,他所做的最接近于文学创作的工作就是构思每周的购物单。他在面前摊开了一沓真正的、厚厚的白纸,摆在上面的笔的笔尖闪闪发光,如同一个不愿启程的探索者。他的大脑一片空白,脑子里的创造力已经枯竭,仅仅留给他一个失望与困惑的外壳。他对书桌产生了恐惧,那曾经是他最心爱的伙伴,现在却成了一个不忠的爱人,就连看它一眼都让他感到心痛。纸张、墨水、想象力,所有的一切都背叛了他,把他抛进无助与孤独的境地。

一开始,埃杰顿先生似乎很享受这样一个机会,因为终于可以放松一下他的想象力了。他和那些不如自己成功的人喝着咖啡,感到很安全。他知道,作为一个有成绩的多产作家,暂时中断创作一段时间不会影响他的名声。他去看最好的音乐会,他确信当在开演的最后一刻出现,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时,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当有人问及他最近的作品时,他会神秘地微微一笑,用食指轻拍鼻子,这是埃杰顿先生的经典动作,表明他正在创作一部伟大的文学作品,但给人的感觉恰恰相反,因为它让人觉得不祥,似乎有一块特别讨厌的烛花碎片顽固地沾在他的鼻孔里。

过了一段时间,埃杰顿先生不参加音乐会了,他的同伴也不得不在城市的咖啡馆里找寻其他乐趣。关于写作的话题开始让他苦恼,当他看见别人的创造力比他的更为自由时,他更加苦恼。说起这些幸运的人时,他发现自己的声音无法抑制住痛苦,这会立刻引起他那些作品产量少的作家朋友的怀疑。因为虽然他们更愿意用讥讽的俏皮话或不起眼的逸事抨击他人的名声,但他们不会用残忍的侮辱或任何其他方式让一个无心的听众怀疑他们的天分,认为他们取得的成功以及从评论家那儿得到的赞扬不如他们的对手。

埃杰顿先生有些害怕了,就连他的沉默也在背叛他,一味地被忧郁和懊恼笼罩。他外出参加社交活动的次数越来越少,到最后,一切活动都停止了。但事实上,没有了他,同行们并没有感到苦恼。他们一直都勉强地容忍他的那点儿成功,现在他遭遇了失败,他们巴不得借此机会从他的失败里找点儿乐子。

更糟糕的是,埃杰顿先生最近发现自己的钱包明显变轻了,没有什么比囊中羞涩更能让一个男人丧失对生活的热情。他觉得自己像一只被蛇紧紧缠住的啮齿动物,他越是反抗,压力就越大。古罗马诗人奥维德曾经写道:“需要是创作之母。”那么对于埃杰顿先生来说,绝望正在成为失望之父。

于是,他又一次徘徊在街头,在城市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搜寻着,希望捕获一个创作灵感。终于,他来到查令十字街,那几英里长的废置书架上的书籍反而使他更加沮丧,尤其是那么多书里竟然都没有他写的书。他垂着脑袋穿过塞西尔巷,来到柯文特花园,仍抱着一线希望,期盼这里热闹的街市可以刺激他那呆滞的潜意识,从而产生灵感。快到治安法院的时候,一家小古董店橱窗里的一件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它就摆在那儿,半隐在戈登将军相框和喜鹊标本的后面一个墨水瓶,一个极不寻常的墨水瓶。

墨水瓶是银色的,大约四英寸高,喷漆的底座上装饰着几个汉字。但最吸引入的地方是瓶盖上那只小木乃伊猴子,猴子的爪子紧抓着瓶盖边缘,黑黑的眼睛在夏日阳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猴子不过四英寸高,显然是刚出生不久,甚至可能还是胎儿。它周身都是灰色的毛,只有嘴边的毛是黑色的,似乎是喝了瓶里的墨水,把嘴边染黑了。看上去真是个最最恐怖的生物,但埃杰顿先生有着文明人那种欣赏稀奇古怪的东西的品位,他立即走进这家漆黑的古董店去询问这个墨水瓶的情况。

这家古董店的老板长得几乎和吸引了埃杰顿先生的猴子一样令人反感,简直像猴子的父亲。硕大的脑袋与他的身体不成比例。他的嘴很大,与他的脸不成比例。满口的牙齿简直多得合不拢嘴。再加上明显的驼背,那种架势看起来总像是马上就要摔倒了。他身上的气味也很怪,埃杰顿迅速断定他平常一定是穿着衣服睡觉。这一推断突然让这个苦恼的作家产生了令他厌恶的推测,他思考着这从未洗过的层层衣服下包裹着的躯体会是怎样的一番情景。

尽管如此,埃杰顿先生发现这个老板对店里每一件藏品都了如指掌,包括埃杰顿先生拿到他面前的这件。他告诉作家,这个灵长类木乃伊是个墨水瓶猴,来源于中国神话。根据神话故事,这只猴子可以给人提供艺术灵感,交换条件是墨水瓶底留下的墨水残渣。他一边说,一边顺手把这个墨水瓶放在埃杰顿先生面前的柜台上,像一个经验丰富的垂钓者在饥饿的鱼面前晃动鱼饵一样,希望它会上钩。

和多数他这类人一样,埃杰顿先生有限的能力和他的自尊心成反比,他通常不愿认为自己的天才可能归功于任何外部因素。但不管怎样,以他现在的境况,确实需要某些外部因素来激发创作灵感。他一度想用鸦片和廉价松子酒来刺激自己,听过这个墨水瓶的故事后,他毫不迟疑地决定买下它。他付了钱,对他来说这不是一笔小钱。虽然这种希望很渺茫,但他的确期待这个古董能够拯救他。埃杰顿先生把猴子和墨水瓶用棕色的纸包好,夹在胳膊下面,径直回到了他狭小的公寓。

由于近来经济拮据,埃杰顿先生被迫搬到了玛丽勒本大街的一家烟草商店楼上。虽然他本人负担不起这些名贵的烟草,但由于地板有裂缝,楼下商店里的烟经常从裂缝里钻进他的房间,把墙壁熏得泛黄,连他的衣服和家具都散发着各种烟草的味道,雪茄、卷烟、装烟斗的烟丝,甚至还有能把人眼泪呛出来的鼻烟。要不是因为缺乏灵感而带来的困扰压倒了一切情绪,这个住处的确让他十分痛苦,差不多也给了他改善经济状况的动力。

那天晚上,埃杰顿先生又一次坐在书桌旁,盯着面前的纸。

凝视。

仍在凝视。

猴子面无表情地蹲在他面前,眼睛反射着灯光,显得很明亮,使得那具已经成了木乃伊的身体呈现出一种既让人分心又令人烦乱的生命力。埃杰顿先生用笔捅了它一下,在它的胸脯上留下了一个黑点。和大多数作家一样,他对于很多没什么用处的东西都一知半解,其中就包括人类学,这方面的知识来源于他的一部早期作品,那是一部关于人类进化的幻想作品,题目是

坐下来写作,要么变成疯子。他伸手拿起笔,从墨水瓶里吸满墨水。小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吸满了墨水。之后,埃杰顿先生开始写作,它则迅速沉人了梦乡。

,这时他的手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很疼。他立刻缩回手,仔细检查伤口。他发现食指指肚上划了一条深深的伤口,鲜血从伤口里流出来,顺着笔流下来,聚到了笔尖,接着滴进墨水瓶里,轻轻地、一滴一滴地溅起了墨水。埃杰顿先生吮吸着伤口,将注意力转向那只猴子,想找到受伤的原因。在灯光下,他看到猴子的脖子后面有小小的突起的颈椎,其中一段拱起的颈椎骨从破损的皮毛中露出来,那泛黄的骨头上还留下了一点儿埃杰顿先生的鲜血。

之列,还向他保证,他可以安度晚年,并终生得到人们的尊敬。

又一个小时过去了,他依然什么也没写出来,唯有偶然滴在纸上晕开的墨迹才能打破这种沉闷。埃杰顿先生站起来,决定找点儿乐子,他把笔里的墨水挤干又吸满,但依然没有灵感。他想,也许从这个墨水瓶里吸墨水需要某种神秘的仪式,而他之前忽视了。埃杰顿先生伸出手轻轻地抓住猴子,准备打开墨水瓶盖,这时他的手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很疼。他立刻缩回手,仔细检查伤口。他发现食指指肚上划了一条深深的伤口,鲜血从伤口里流出来,顺着笔流下来,聚到了笔尖,接着滴进墨水瓶里,轻轻地、一滴一滴地溅起了墨水。埃杰顿先生吮吸着伤口,将注意力转向那只猴子,想找到受伤的原因。在灯光下,他看到猴子的脖子后面有小小的突起的颈椎,其中一段拱起的颈椎骨从破损的皮毛中露出来,那泛黄的骨头上还留下了一点儿埃杰顿先生的鲜血。

受了伤的作家从药橱里找到一段绷带,把手指包起来,再一次坐在桌子前。从墨水瓶里吸墨水的时候,他小心地注视着猴子,然后落笔开始写作。起初,这熟悉的动作没让他意识到突然回归的灵感。当他密密麻麻地写完了两页手稿,正要写第三页的时候,他停了下来,满脸疑惑地看看他的笔,又看了看纸。他读了一遍刚才写的故事,故事的开头是一个男人为了获得财富和事业的成功不惜牺牲了爱情和幸福,他对这个开头再满意不过了。事实上,这个开头和他以往的作品一样好,但他还不知道灵感来自什么。尽管如此,他耸了耸肩,继续写作。他非常感激,因为他的想象力显然是从冬眠中醒来了。他一直写到深夜,墨水用完了就重新吸满,他写得太投入了,都没注意到伤口又裂开了,血液顺着笔流下来,滴到了纸上,在他吸墨水的时候,鲜血又流进了这个小小的中国墨水瓶里。

埃杰顿先生第二天早上起得很晚,醒来后,他发现由于前一天晚上工作得太辛苦,现在感觉很虚弱。他想,这是几个月没有写作的缘故。他喝了点儿茶,吃了点儿热黄油吐司,感觉精神恢复了很多。他回到书桌旁,发现小猴从墨水瓶上掉了下来,仰面躺在很多铅笔和钢笔之间。埃杰顿先生小心翼翼地把它从桌子上拿起来,发现它比墨水瓶重得多,是重力使它掉下来的,而不是因为墨水瓶本身的结构有什么问题。埃杰顿先生还注意到,和放在古董店橱窗里的时候相比,猴子的皮毛现在显得更亮,在清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一种健康的光泽。

随后,埃杰顿先生突然觉得猴子在动,它疲倦地伸展着手臂和腿,好像刚刚从漫长的睡梦中醒来似的。它还张开嘴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露出它那些并不锋利的小牙。看到这些,极度惊恐的埃杰顿先生把猴子扔在了桌子上,它掉在桌子上的一瞬间发出了一声尖叫。小猴在桌子上躺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坐起来,用有些受伤的眼神看着作家,慢慢悠悠地走向墨水瓶,在墨水瓶旁边安静地坐下来。它用左手掀起瓶盖,耐心地等着埃杰顿先生来吸墨水。一时间,不知所措的作家被突如其来的变化吓得不能动弹。随后他明白了,现在没有其他选择,要么坐下来写作,要么变成疯子。他伸手拿起笔,从墨水瓶里吸满墨水。小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吸满了墨水。之后,埃杰顿先生开始写作,它则迅速沉人了梦乡。

这只复活的猴子让埃杰顿先生紧张不安,但他还是度过了最有收获的一天。他写了五章,而且所写的内容都无须细微修改。到了天色变晚,埃杰顿先生的手臂开始疼痛的时候,小猴才醒过来,它轻轻地走过一张白纸,走到作家握着笔的手旁边,小爪子紧紧地抓住埃杰顿先生的食指,用嘴对着伤口吮吸。埃杰顿先生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喊着跳起来,把小猴从手指上甩了下来。小猴弹到了墨水瓶上,脑袋重重地撞在瓶底,躺在纸上不动了。

埃杰顿先生马上伸手把它拿起来,放在左手心里。小猴显然是摔晕了,它的眼睛半闭着,茫然地来回晃着头,想要努力集中注意力。埃杰顿先生立刻为自己的鲁莽行为感到后悔,要不是这只小猴,他还找不到新的创作灵感,而刚才他却险些要了它的命。没有这只猴子,他将再次陷入迷茫。虽然被疼痛和恶心折磨着,埃杰顿先生还是勉强做出了决定,他用大拇指使劲儿捏着食指,从伤口里挤出一小滴鲜血,怀着愤怒把血滴进了小猴嘴里。

这么做真是立竿见影,这只小哺乳动物的眼睛完全睁开了,它坐起来抓住埃杰顿先生受伤的食指,开始快乐地喝着鲜血。埃杰顿先生虽然非常反感,却没有打扰它享受这顿晚餐。它一直喝到打饱嗝,又美美地睡着了。埃杰顿先生轻轻地把它放在墨水瓶边,拿起笔又写了两章,也早早休息了。

这样的生活日复一日的继续着。埃杰

顿先生每天早上起床后就喂这只小猴一点儿血,然后写作,到傍晚的时候再给它喂一点儿,接着继续写作,最后上床睡觉。他睡得很沉,像死人一样。只有当旧情人或被遗忘的朋友被写进他正伏案创作的作品时,他才偶尔会被创作过程中挖掘出的回忆干扰。小猴并不要求埃杰顿先生给它多少情感或关注,它只要每天定时喝血,偶尔还要吃点儿熟香蕉。猴子正以惊人的速度长大,埃杰顿先生现在工作的时候,它不得不坐在旁边的小椅子上,喝完血就要去沙发上打盹儿,而埃杰顿先生决定无视这一事实。事实上,埃杰顿先生一直在想,是不是可以训练这只猴子帮自己做一些简单的家务,这样他就会有更多的时间写作。但当他试图用原始的手语向猴子提出这一建议时,猴子看起来非常生气,它把自己反锁在卫生间里,整整一个下午都不出来。

有一天,埃杰顿先生出门拜访一个出版商,回到家时,他发现墨水瓶猴子正在试穿他的西装。直到这时他才开始认真地质疑他们之间的关系。他早就注意到这个伙伴的一些新变化了,那些变化使他感到非常不安。猴子开始脱毛,一团团不雅观的毛沾满了地毯,猴子身上也露出一片片粉白的肉皮。它的脸也变瘦了,也许它的骨骼结构也发生了变化,因为它的体型比以前更有棱角了。猴子现在已经长到了四英尺高,埃杰顿先生不得不割开手腕和腿上的静脉来满足它的需要。想到这些,埃杰顿先生觉得猴子身上正在发生某种不可思议的变化。但考虑到自己的作品还有很多章节没有完成,作家又不愿离开他的吉祥物,所以只能默默忍受。现在他白天大多数时间都在睡觉,只能起床后写作一段时间,这段时间越来越短,写完就又回到床上睡觉,陷入无梦的长时间睡眠中。

八月二十九日那天,埃杰顿先生把完成的手稿交给了出版商。九月四日,也就是他生日那天,他高兴地从编辑那儿收到了最令他兴奋的信。信中称赞他是一个天才,断言这部期待已久并终于完稿的作品将使埃杰顿先生跻身于文学巨匠之列,还向他保证,他可以安度晚年,并终生得到人们的尊敬。

这天晚上,埃杰顿先生正准备满足地睡上一觉,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在猛拽他的手腕。他发现猴子正紧紧地趴在他的手腕上面吸血,面颊还在跳动。明天,埃杰顿先生想,明天我就处理它。明天我就把它送到动物园,我们之间的交易到此一笔勾销。但是当埃杰顿先生变得更加虚弱,快要闭上眼睛的时候,猴子抬起了头,埃杰顿先生此时意识到,没有哪个动物园会收留这样一只墨水瓶猴子,因为它早已彻头彻尾地变成了另一种东西。

第二年,埃杰顿先生的书出版了,受到了广泛赞誉。满心感激的出版商为他开了一个招待会,会上,伦敦文学界最有名的作家成群结队地向他致敬。这也是埃杰顿先生最后一次在公共场合露面,从那以后,人们再也没在伦敦见过他。他搬到了一个小乡村,住在那儿的一幢房子里,那是用他那本伟大的告别之作的版税买的。

那一夜,人们做了很多演讲,埃杰顿先生的一个新崇拜者还为他背诵了一首平庸的诗。这个伟大的人物却一直保持沉默。当大家邀请他讲话时,他只是礼貌地向观众微微鞠了一躬,以亲切的笑容回应大家给予他的掌声。

当周围的人喝着上好的香槟酒,享用着美味的鹌鹑肉和熏三文鱼时,人们发现埃杰顿先生安静地坐在角落里,抚摸着蓬乱的胸毛,大口嚼着一根香蕉,十分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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