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完全是一副“东京”的景象。

晚上十点。三上踏进西听舍六楼的记者会现场,一进门就觉得室内温度跟走廊上不太一样。已经是县厅里最大的房间,此时此刻却人满为患。屋子里摆满长条桌和椅子,以及把剩下的通路全都占满的摄影机。不顶到别人的肩膀、手肘或包包根本过不去,一不小心还会被地板上的线路绊倒。到处都有人在交谈,声音互相重叠、融合,最后形成刺耳的低周波杂音罩住整间屋子。

手臂上别着“广报”臂章的藏前身影出现在正面后方的讲台上,三上花了几分钟才走到他那边。讲台上有张记者会用的长条桌,正中央摆着一大把电视台和广播电台的麦克风。

“明天的长官视察取消了。”

藏前的瞳孔一时之间失去了焦点,想必是早已忘了这件事吧!

“噢……是吗?取消啦?”

“告诉我们这边的记者。如果不能直接讲的话,就打手机通知他们。”

“我们这边……?”

“就是我们家的记者啦!”

“喔!好的,我马上处理。”

也许是知道自家记者的所在位置,只见藏前走下讲台,拨开人群前进。

三上重新把整个会场看过一遍,这应该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面对这么多的媒体吧,讲台的正前方有一大群的摄影师在占位置,大家的穿着都很轻便,可以直接坐在地上,像极了聚集抗议的群众。而在摄影师的后方则是记者的阵营。在宛如山脉般峰峰相连的长条桌后面,是一张张记者们的脸。并不是所有人的表情都很紧绷,有人一脸诧异,有人一脸索然,有人一脸不安,也有人一脸的期待。挑衅的眼神。似乎有什么话想说的嘴角。像个老前辈似地戴着黑框眼镜。从容不迫地环抱着胳膊。穿着长大衣搭配围巾的美男子是电视台的人吗?有人正在打呵欠,有人正大声地讲手机,也有人正逗得周围的人哈哈大笑。有人准备了旅行袋及睡袋,甚至还有把简易帐篷带来的团体,是打算要长期作战吗?女人也不少,有正冒着青筋对年轻男人下指示的人,有对重逢喜形于色而发出喜悦叫声的人,还有张貌似女主播的圆脸正对着粉饼盒补妆。总之全都是一张张唯我独尊的脸,不知道该说是自信好?还是自傲才好?总之采访过全国各地重大事件的人全都齐聚一堂,酝酿出一股目中无人、完全不觉得自己有多厚脸皮的气氛。

“我们家的记者”就淹没在这群人里面,如果不用视线追着藏前的背影跑,要找到他们肯定很不容易吧!看到东洋的手嶋了,他正递名片给一个穿着羽绒外套、把头发全部往后梳的中年油头男子。可能是总部的王牌记者还是什么大人物吧!只见手嶋的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容。看到每日的宇津木了,他正苦着一张脸在想事情。只见他的眉头松开了,原来是藏前正在叫他。看到朝日的高木圆了,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周围应该是同一家公司的人,她却无法加入他们的谈话。还有读卖的笠井及全县时报的山科,看起来都是一副如坐针毡的样子。明明是案发当地的记者,脸上却一点霸气也没有。所以才会毫不起眼,只要稍微转开视线,马上就淹没在一群陌生的人海里。

三上恍然大悟。这群不知道名字、不知道公司名称、不知道所属单位的客人,正以压倒性多数的优势控制了整个会场。这场绑架案的记者会是为这群不知道他们有什么样的性格、什么样的立场、过去做过什么事、讲过什么话的外人举行的。对于这些“哪里有事件就往哪里去”的人来说,事件发生在哪里根本不重要。在他们眼中,D县警只不过是一个符号,是乡下的县警、乡下的广报,如此而已。他们对D县警一无所知,也不认为有了解的必要。说好听点是一生一次的相遇,说难听点是出门在外就不怕丢脸。充分利用后屁股拍拍就可以走人的做客立场,毫不客气、毫不留情地在别人的地盘上肆无忌惮……空气中充满了这股既浅薄又无情的氛围。

这就是媒体吗?跟“我们家的记者”过于靠近的距离曾经令他痛苦,也曾经一味地追求彼此之间唇齿相依的密切关系。当记者会场全面落入东京的掌握后,他更加怀念起那样的日子来了。

落合很快就要面对这样的场面。每开一次记者会,就得重申一次“我只是个傀儡”。身为广报官,那是他连想都不愿意想像的画面。等在前方的究竟会是个什么样的战场呢?

美云的身影映入眼帘。她就站在入口附近,因为穿着制服,所以一眼就可以看出来。

美云也注意到三上了,把手举得高高地挥舞着。简直就像是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发现情人一样。第一次看到那么开心的美云,想必是因为她让所有的媒体都遵守着处理绑架案的规定、让每一辆采访车都停进地下停车场的缘故吧!她肯定也忘了该怎么笑吧!美云虽然想要过来,但是却过不来。她被记者们围住了。这由记者做成的人墙,一半是因为看到她的广报臂章,另一半则是因为她的美貌。三上打美云的手机,只见她慌忙地接起来。

“辛苦了……做得很好。”

比起回答,美云的表情先亮了起来。

辛苦你了!

“你吃过了吗?”

什么?

“炒饭。”

啊!我……呃……我正在减肥……

“再帮我办完一件事之后就去吃点东西。”

好的,请问是什么事?

“你去帮藏前的忙。他正在通知各家媒体长官视察取消了。”

我知道了。主任现在人在哪里?

“房间的中央吧,靠近右手边的走道。你打手机给他。”

挂断电话后,美云重新拨号。藏前迅速有了反应。三上看到他把手机贴在耳朵上后便走下讲台。刚才被美云传染的笑意已从唇畔消失,要通知视察取消的对象可不是只有记者而已。

说起我们的长官,也就是警界的最高指挥官,我想媒体一定会大幅报导,电视台也会制作成新闻,可以让更多人看到

三上走向房间的角落,有个用屏风围起来的行政区域“D县警本部非相关人员禁止进入”。里头有五张折叠椅,但是没有半个人。

或许能挖出新的线索也说不定

承诺……三上曾经有过这样的想法。

三上打开紧握在手中的手机,打到雨宫芳男的家。看了看手表,十点二十分……

至少响了十声都没人接。已经就寝了吗?但这并不是可以留到明天早上再说的事。十二次……十三次……每多一次铃声,他的胸口就抽痛一下。

对方终于把电话接起来了。可是却没有出声,耳边只有无边无际的寂静。

三上率先打破了沉默。

“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您。请问是雨宫先生的家吗?”

“……我就是雨宫。”很安静的声音。

“我是县警的三上,前几天有去拜访过您。”

我知道。有什么事吗?

“请容我直接了当地向您报告——原本预定明天举行的长官视察,因为有一些状况,所以取消了。非常抱歉这么晚才通知您。”

然后是一段长长的空白,真的是非常漫长的空白。

那么……雨宫终于出声。

不会有人来了对吧?

眼前浮现出他剪短了的白发。他是否觉得很失望呢?他是否也有那么一点点期待长官视察的报导呢?

承诺……对于雨宫来说,或许真的是那样没错。

三上低头致歉。

“我不知道该怎么向您赔不是。难得您愿意接受我们这么唐突的要求,答应让我们到府上拜访,结果却变成这样……”

又是一大段沉默的空白。

为什么会取消呢?沉默仿佛是无言的拷问,令三上无地自容。

……我明白了

三上的头低得更低了,没想到……

不要紧吧?

咦?

你不要紧吧?

三上这时才猛然想起自己曾经在雨宫翔子的灵前丑态毕露……

“上次是我失态……见笑了……”

人生不会只有坏事,一定会有好事发生的

声音非常地温柔。三上甚至觉得这是他第一次听到雨宫真正的声音。女儿被杀,凶手始终没有抓到,为什么他还能发出这么温柔的声音呢?

三上又赔了一次不是以后就挂断了电话。用力按住眼头,已经到极限了。再跟雨宫说下去,眼泪就会像上次那样流出来。

三上深呼吸,用拳头捶了胸口两三下。还得再打一通电话才行。三上咳了几声,反复确认自己的声音。

怎么了?你的声音怪怪的

果然还是瞒不过美那子的耳朵。

“没什么。”

很棘手吗?

美那子的口头禅比任何时候都更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上。

“嗯,今晚回不去了。你把门窗锁好,早点休息。还有……”

说吧!三上气聚丹田。

“松冈参事官说要借你去支援调查。”

我吗……?什么样的调查?

“绑架案。”三上的声音自然地变小了。

“他想要你明天伪装成情侣去支援调查。”

耳边传来美那子深吸一口气的声音。

“他说不勉强,看你的意思。”

是谁……什么样的人被绑架了?

“十七岁的女高中生。”

………

“你可以拒绝。参事官也说没关系。不过要是……”

为了帮助别人。三上很想把松冈说的话转述给她听。不对,是雨宫的话。人生不会只有坏事,一定会有好事发生的……

“美那子。”

………

“美那子?”

我要去

三上抬起头来仰望天花板,眼前仿佛可以看见美那子心意已决的表情。总算让她答应了,这样也好,至少可以稍微往前迈进一小步。所以当他挂断电话后手机又马上响起的时候,他以为是美那子反悔了,所以没看来电显示就接了起来……

我是二渡

三上忍不住怀疑他是刻意算准这个时机打电话来的。

“有什么事?”

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三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等着听二渡的下一句话。

事情我已经听说了。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说

“没有。”回答完这句话,脑筋开始快转。

“你现在可闲了对吧!”

这次是特殊情况,我还是很忙

“是吗?”三上有些火大。

“事情似乎没能照你筹谋的方向发展呢!”

什么意思?

“承认吧,你根本没有能力改变任何事情,是任何事情!”

三上想要给他一记迎头痛击,但是二渡的回答还是那么平淡。

的确有估计错误的地方

估计错误?言下之意是指长官视察被这起偶然发生的绑架案搞砸只是他的估计错误吗?

“别高估自己了!什么估计错误?是想笑死我吗?最好是连偶然都可以被你估计到啦!”

反正结果好就好了

什么意思?

屏风的边缘露出一张似有急事的脸,是诹访。三上给他一个马上就好的手势,对着手机撂下最后一句话。

“我没事情需要劳驾你。如果你很闲的话,就打扫一下办公室好了。”

挂断电话的同时,诹访说了:

“正式协定已经签好了,十一点整会召开第一次记者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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