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上把车子停在没有铺上柏油的马路旁。

简陋的办公室里还有贩卖花草的地方,对面则是四间相连的帆布温室。这是三上第三次来这里,前两次是为了捧场来买花,不过都是在任职于搜查二课的时候,所以算算已经有将近一年没来过了。

看见望月了,他正推着积满肥料袋的推车,准备进到温室里。咖啡色的夹克是舶来品,也是他还在当刑警时的注册商标,下半身则是工作裤和长靴,看样子他已经完全适应这样的生活了。

“望月……”三上从背后叫他,而他似乎一听就知道是谁,回过头来的圆脸上已堆满了笑容。

“莫非是太阳要打西边出来了?”

“哪儿的话,我也是很忙的。”

外面虽然刮着狂风,但温室里就像春天一样暖和,而且长条形的空间面积大得吓人,无数的花苗就像用来说明远近法的图片般映入眼帘,甚为壮观,而且全都长出了花蕾,只是还没开,所以三上也不知道有哪些花。

“敢情今天是要开同学会吗?”

望月没好气地讽刺他,一边把用来代替椅子的木箱放到三上脚边。

“别挖苦我了,我是真的很忙,没有骗你。”

“哼……忙广报吗?”

望月还是跟刑警时代一样,毫不掩饰他对警务部的轻蔑与厌恶。

“美那子还好吗?”

“嗯,还是老样子。”

“可恶!还是那么漂亮吗?”

望月是真的很不甘心,他也曾经是被美那子迷得神魂颠倒的众多警官中的一人。

“亚由美呢?上高中了吧!”

“是啊……”

望月似乎还不知道亚由美的事。三上觉得应该要让他知道比较好,不过今天来找他并不是为了这件事。

三上站起来,推开木箱。

“事实上,今天我因为64的关系去了雨宫家一趟。”

望月看着三上的眼睛。

“我就知道。”

……你知道?

三上正想要反问,却被望月抢先一步把话接下去:“去干嘛?”

“工作上的事。”

“工作上的什么事?”

“广报上的事。警察厅的大人物说要去上香,所以我只好去交涉了。”

望月露出讶异的表情。

“上香也能算是工作吗?”

“就是这么回事。既然吃了公家饭,就有很多不得不做的事。”

“所以呢?你去了之后发生什么事了?”

“没三两下就被雨宫打发掉了,说是不需要劳烦大人物走这一趟。”

三上简短地交代一下在雨宫家发生的事。望月忧心地听着。

“他说什么都不肯答应,看起来对警方已经没有任何期待,甚至还可以感受到对警方的愤怒。”

最后这句话带了点试探的成分,但望月只是微微颔首,说了句:“是喔?”

“他是什么时候变成那样的?”

“你问我,我也不晓得……不过他的确是一年比一年变得更加沉默。”

“我们和雨宫之间有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吗?”

或许是因为听到“我们”这两个字,望月笑了出来。

“喂!我早就已经辞职不干了。”

“所以我才来找你啊!透露一点没关系吧!”

即使特搜本部缩编为专从班,与64有关的调查情报还是保密到家。

“是不是对调查贤二的事还怀恨在心?”

“不可能吧!雨宫非常讨厌他弟弟。”

“因为遗产的关系对吧?实际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自从机车行搞不起来之后,贤二那家伙就一直吵,说如果要他放弃继承,就得给他雨宫渍物的专务职位做为交换。”

“雨宫肯定不答应吧!”

“那当然,要是让那种吊儿郎当的人进公司,公司肯定会被搞垮吧!”

三上用力地点头。

“也就是说,贤二的事并不构成雨宫对县警怀恨在心的理由啰?”

“不会,那家伙是自作自受。”

“贤二的嫌疑洗清了吗?”

“嗯……事到如今,也只能说他是清白的了。不过他跟黑道分子有往来也是事实,所以县警应该也是一直努力到最后一刻才放弃的吧!”

望月又恢复成现役刑警的口吻了。

三上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问题是,在那之后已经过了十四年,调查实际上到底进行到哪里了呢?”

望月冷笑一声。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现在应该也还陷在无底沼泽里吧!毕竟一开始就糟透了。”

无底沼泽……这个阴森森的形容词当他在二课的时候也略有所闻。

简而言之,专从班的手上至今仍有庞大的“灰色”名单,但是也仅止于此,无法再往前一步。因为在最初的调查阶段被事件的重大程度所迷惑而撒下太大的网,可疑名单上的调查对象居然多达七千人。只有上百名的调查人员要负责过滤这七千人,可以分配给每一个调查对象的时间少得可怜,在尚未厘清调查对象是否涉案的情况下,必须调查的对象便一个接着一个地出现。再加上调查人员的能力也良莠不齐,辖区的刑警中原本就有能力很明显跟不上其他人的人,从深山里赶来的“支援组”里头甚至还混着根本没有调查经验的交通课人员。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自行杜撰的调查和内容空泛的报告书愈来愈多,当上头的人终于发现情况不妙的时候已经太迟了。回头看,还保留在“灰色”名单上的调查对象宛如淤泥般地沉淀下来。就算想再回头调查他们,但是距离案发当时已经过了那么久,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不要说调查人员的人数还在逐年递减当中。

“案发当时,尾坂部先生还在呢!”

望月的声音夹杂着感叹。

三上也跟着点头表示同意。

“就是说啊……”

尾坂部道夫是声名赫赫的名将,可以跟最基层的人以心传心;详实而缜密的指挥调度手法,就连三上也崇拜不已。他在八年前退休,最后只当到刑事部长,令人惋惜。D县警最不走运的地方,就是在发生绑架案的那一年,尾坂部被调到警察厅刑事局去了。只要是刑警,没有人不为此感到遗憾。要是尾坂部是当时的刑事部长或搜查一课长的话,肯定可以将绑匪逮捕归案。他那有实战成绩背书的“不败神话”,至今仍为众人所津津乐道。

不只是64这个案子,尾坂部退休以后,警务部出身的藤村接下他的位置,从此刑事部的执行力便大不如前。五年前,尾坂部的爱将大舘章三就任刑事部长的时候,刑事部曾经一度恢复以前的声势,但是大舘也只当了一年的刑事部长就退休,后来一直到现任的荒木田,D县警的刑事部长说是“毫无作为”也不为过。想要重建刑事部,只能把希望放在四年后或五年后,现任参事官兼搜查一课长的松冈胜俊升任为部长以后了。这个男人就是在64的初期调查阶段,躲在雨宫所驾驶的车子后座底下的人。当时他是搜查一课强行犯搜查股的头头。

一旦松冈当上部长,我就出头天了。脑海中闪过这个露骨的念头,令三上感到有点不太舒服。眼前就有必须解决的问题,哪有办法等到四年后或五年后。

“如果不是因为弟弟贤二的关系,为什么雨宫会这么讨厌我们?”

望月的反应一向迟钝,他试探性地看着三上的眼睛,过了一会儿才说:

“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三上被他的指控吓到。

“知道什么?”

望月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回到原本的话题。

“不是有个名叫吉田的女职员吗?如果说雨宫有什么放不下的人,比起自己的弟弟,还比较有可能是这个女人。”

吉田素子——在办公室里接到第三通恐吓电话的女人。

话题被岔开了,不过望月爆的料也的确成功地引起三上的兴趣。

“有什么好放心不下的?”

“当时素子正在和贤二交往。以现在的说法来说,就是两个人都在搞外遇。因此,她也被视为有共犯的可能而受到严厉的逼供。”

这还是第一次听到,但是……

“为什么这会引起雨宫的不满?她不是他讨厌的贤二的女人吗?”

“雨宫并不知道这两个人的关系。素子的父母很早就去世,算是吃过很多苦的女人。雨宫基于邻居的情分,让她在自己的公司上班,对她百般照顾。然而却因为受到没日没夜的侦讯,害她变得很神经质,结果把工作也辞掉了。如果说雨宫对我们有什么怨恨的话,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你离开二课之后没多久。”

“喂!你是说雨宫从那么久以前就已经不甩我们了?”

三上大吃一惊,而望月却只是看着空中的一点。

“呃……倒也不是一下子就这样,比较像是渐行渐远的感觉。这种事很常见吧!随着时间过去,不管是愤怒还是怨恨都会变得愈来愈膨胀。”

“这倒是。”

“但最大的症结还是在始终破不了案这一点吧!”

说到底,最后还是归结到这一点上吗?对无能的警察感到失望,以至于开始感到厌烦……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要让长官去他家慰问的确是很难实现的计划也说不定。不管警方表现出再多的诚意,也必须要有相当的时间和过程,才能消除经年累月的不信任感。但是长官视察就在一个礼拜以后,扣掉花在跟记者俱乐部交涉的时间,可以用来说服雨宫的时间所剩无几。

三上把目光转向望月,刚才没来得及问的问题终于脱口而出。

“刚才那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少装蒜了!你刚才说过我早就知道雨宫讨厌我们的理由之类的话吧!”

“你才不要再装神弄鬼了。”

望月的语气非常不客气。三上直到此时此刻才发现,望月已经非常不高兴了。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要你说出来我这里的真正理由。不过是警察厅要去上香的小事,应该不至于把你搞得这么手忙脚乱吧!”

望月什么都不了解。

三上气歪了脸。要他跟当过刑警的人说明安排长官视察一事有多重要,就等于是要他承认自己已经完全被高层驯养了。

望月把脸凑过来问:

“你也是来问什么幸田手札的吧?”

三上一下子反应不过来。

幸田手札?

你也是?

望月随即就自己把答案说出来了。

“因为我把二渡打发走了,所以这次就换你来套我的话,我有说错吗?”

三上瞪大了眼睛。

那些自己以为望月只是讲来挖苦他的话,如今全都有了另一层意义。“莫非是太阳要打西边出来了?”“敢情今天是要开同学会吗?”“我就知道。”……原来二渡真治已经来过了。

他来做什么?“幸田手札”又是什么?

幸田这个名字让他想到一个人,64“自宅班”的幸田一树。

“喂!回答我啊!你们两个鬼鬼祟祟地在调查64的什么事?你不是很讨厌二渡吗?现在是怎么了?因为去了警务部,所以两个警务同事的感情就变好了吗?”

“等一下!”

三上有点头绪了,他问:

“幸田手札是什么东西?”

“我怎么会知道!”

“是指已经辞职的幸田留下的手札对吧?”

没错,幸田一树已经辞职了,在64的半年后。三上终于搞懂了。

“幸田为什么要辞职?”

“表面上的理由跟我一样,真正的理由谁知道。”

个人因素。这句足以涵盖一切的用语,让人有许多不好的联想。

“他现在在干嘛?”

“下落不明了。”

“下落不明……?”

“没有人知道那家伙现在的行踪。”

“二渡也不知道吗?”

“大概吧!不然也不用来向我打听了。”

“你口中的幸田手札,确定是已经辞职的幸田写的没错吧?”

“我不是说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幸田手札吗!”

“但是二渡知道,对吧?”

可能是在对话中发现三上真的一无所知,望月的眼里不再有戾气,但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三上看。

“你真的不是为了二渡那件事来的?”

“这还用说吗!”

三上没好气地说。

他的脑筋迅速地转动着。他怀疑是赤间的两面手法。为了让长官视察的流程安排可以完美地搞定,除了三上,他也派出二渡去收集用来说服雨宫的材料。

——等一下!

这样未免准备得太周到了,简直像是一开始就知道雨宫会拒绝长官慰问所采取的行动不是吗?

“二渡什么时候来的?”

望月一脸尴尬地搔了搔头。

“中午以前啦!打过电话之后就马上来了。”

中午以前……刚好是三上去雨宫家的时间。果然早了点。但如果不是两面手法的话,会是什么呢?

三上想了一下,另一个疑问又马上冒出来。

“幸田手札这句话是二渡主动讲出来的吗?”

“没错。他问我知不知道在谁那里,所以我就告诉他,我既不知道在谁那里,也不知道什么幸田手札,听都没听过。”

“你是真的不知道吗?”

“喂!三上。”

“然后二渡接受了吗?”

“大概吧!至少他乖乖地回去了,还露出了不好意思打扰到我工作的表情。”

“你就这样让他回去了吗?”

“什么意思?”

“你没有问他幸田手札是什么吗?”

“我当然问啦!但是想也知道,一点回应也没有。警务和监察永远都只会问别人问题,但是自己却什么都不回答,也不会露出任何蛛丝马迹。”

三上胡乱地点了点头,感情的天平大幅度地倾向刑事部,那是一种近似嫉妒及愤怒的情绪。这件事肯定跟64有关。二渡居然大摇大摆地闯进搜查的圣域里。那个坐在警务部的井底窥天的男人,居然知道就连三上和望月也不知道的“幸田手札”这种鬼东西……

口袋里的手机发出震动。三上咂了咂嘴望向液晶屏幕,从广报室打来的。

广报官,你可以回来吗?

从诹访刻意压低的声音可以感觉到出事了。

“怎么了?”

隔壁通知我们,说是要向本部长提出抗议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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