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拉·柯蒂斯正透过自己的影像俯视着下面的城市。透过窗户,她看到了河以及中央街大桥的弧形双曲拱,看起来像一颗弹跳起来的石子在城市上空划过的轨迹。

桥头的两侧矗立着“国王和国家”游戏里的石狮子,表情忧郁地把守着各自的位置。

她的电脑屏幕上是一篇编辑了一半的手稿,安静而执着地等待着。

劳拉又在做着穿越别人生命的工作:标出不一致之处,阐明主要事件,编制一个大事年表和样式表。主人公是一个喜欢卖弄的捷克作家,从照片上看,此人梳着一个大偏分头,一定是头顶上的头发掉光了。他写作时有一个习惯,喜欢用意义相反的副词修饰形容词结构,如“平静得激动”、“疯狂得恬静”、“开阔得心胸狭窄”。出于自己的责任,劳拉对这些用法提出了疑议。但是看到“压抑得自由”时,她犹豫了。一个人会感到压抑得自由吗?是的,她想,会的。当你面临着重重选择的时候,这些选择都压在你心头,你就会感到压抑。这个表达改变了劳拉原先的态度。她不再认为这样的结构是一种文字错误,而是作者一种可以迁就的怪癖。

杯中的水已经变凉了。

她还在凝视着窗外,全然忘却了身后电脑屏幕上的手稿。在下面的城市里,紧急事故信号灯闪闪烁烁,照亮了市中心建筑物明净的玻璃和鲜明的轮廓。她觉得这种景象看起来竟然很美。

布里瑟布瓦警官此时就在这种红与蓝交会的光中。他站在一条小巷里,周围拉着一圈黄色警戒线,两侧各停放着一辆警车。抢险人员也在现场。

透过两座写字楼之间的缝隙,布里瑟布瓦能够辨认出矗立在山脊上的那座公寓大厦。从左边数第二个建筑,拐角处第三个亮灯的窗口。那天她很早就来到了交通事故处理科办公室,没有提前通告一声。她说想看看父亲的事故现场照片。

“你确定要看吗?”他问,“这些照片不怎么好看。”

她没有退缩,或者说一开始没有退缩。她仔细看着它们,好像除了线索以外,她还在寻找别的东西,第一张,第二张,直到——

她抬头微笑着看着布里瑟布瓦,眼睛里闪烁着神采。“谁知道?”她说。

“什么?”

“毛衣,”她指的是一张照片上看得比较清楚的毛衣编织图案,一个几何图案,不是鹿。“谁知道我爸爸的毛衣并不止两件?”她眼里涌出了泪水,但是没有滑落。

“柯蒂斯女士,我们有一个受害人救助中心可以提供悲伤辅导——如果你需要的话。”

“悲伤辅导?”劳拉问,“那么失落呢?你们有失落辅导吗?还有遗憾辅导?有对你忘记说的话进行辅导的吗?”

“劳拉,如果你需要找个人聊聊——”

“我想单独呆一会儿,就一会儿。可以吗?”

“当然,需要咖啡吗?”

她点点头。但是当他一手拿着咖啡,另一只手里拿着咖啡伴侣和一包糖进来的时候,她却不想喝了。她把照片放回文件夹里,从他身边急匆匆地走了过去,看得出她在克制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他本该跟着她,赶上她,应该问她:“你没事吧?”但是他没有。

劳拉现在就站在拐角处的那扇窗户旁。

“布里瑟布瓦警官?这里有一起命案。”

接到报警后交通事故处理科的人就赶了过来,报警的人称是一辆汽车着火了。其实不是车辆着火,是一个人。有人看到了一辆汽车,但是它已经开跑了,留下一股散发着臭味的浓烟和一具尸体。人还没有死,但是离死也不远了。“最好把命案专案组叫来。”当抢险人员还在抢救受害者时,布里瑟布瓦警官说。

他看着小巷里还在冒烟的垃圾袋、熔化的塑料和焦痕,还有一个逆向的剪影:乌黑的地面上有一片苍白的轮廓,那是遇害者在遇害时躺的位置。火从那里蔓延到了充当床的硬纸板上。

“你认为会是自杀吗?”命案专案组的警官问。

“不可能,三度烧伤,烧伤面积占人体的一大半。抢救人员说皮肤已经开始剥离——”

受害者名叫安布罗斯·利特查尔德,没有固定住所,原先是麦克默里堡的一户居民,这些是可以在警察局查到的信息。至于此人以乞讨和捡废品为生的细节则是他们花了一晚上时间才搜集到的。目击证人也是和受害者一样的流浪汉,他们神志不清,语无伦次,不能提供可靠的证据,一会儿说有四个人,一会儿说有四十人,甚至还有说上百人的,说纵火者看起来像大学生。“大学生长得什么样?”布里瑟布瓦问。

“反正和我们不一样。”

有人说攻击者开的是一辆赛车,也有人说是货车,还有人说是骑着自行车。他们嗷嗷叫着闯进了小巷,发现安布罗斯在睡觉时,就跳下了车,咯咯地笑着,戏弄着他,把他捆起来,并击晕过去。他们一会儿大喊大叫,一会儿又嘀嘀咕咕,最后在他身上浇上汽油,点燃后扬长而去。

关于这一点大家的看法是一致的,他是被人纵火烧死的。

“我们想用毯子把火扑灭,但毯子也被点燃了。”

当抢救人员把安布罗斯抬上担架之后,他用一种已经失传很久的语言自言自语了一阵,没人能听懂他在说什么。之后他就失去了知觉,好像知觉是一个从他手中放飞的气球。他松开捏在两根指头之间的那根线,气球就晃晃悠悠地飘远了。

当命案专案组人员赶到现场时,布里瑟布瓦已经对现场勘查了两遍,在一堆垃圾中发现了打火机和一只被丢弃的塑料瓶。瓶壁模糊不清,瓶口开着。他蹲下来,闻到了刺鼻的汽油味。他在这个位置放了一块数字三角立牌,然后继续勘查。

“我们的工作完成了?”他的一个同事问,“命案组来接替我们?”

布里瑟布瓦点点头。

“一起去喝点什么?”同事问。他们的值勤时间就要结束了。

“不用了,你们去吧。我得顺便去趟7-11便利店买些猫粮。这一整天真够呛。”

红蓝两色交错的光渐渐远去,又一次照亮了市中心建筑的彩色玻璃和鲜明的轮廓。山顶上那座高层公寓大厦一个拐角处的窗口依然亮着灯。

这么晚了她在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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