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伯尼岛,一艘艘船舱大得像瀉湖的货轮正排队等着装运三角洲的石油。而此时,纳姆迪的父亲已经被埋在村里的教堂院子里,他最钟爱的妻子扑倒在坟前,心都要哭碎了。纳姆迪也哭了,反反复复地喊着“讲故事吧”。

在纳姆迪的家乡,那些身后无嗣的人死后要用席子裹着尸体埋掉,不能为他们举行葬礼,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里将变成孤魂野鬼。因此,被埋葬时没有孩子是一个无法弥补的悲剧,因为没有后代,你永远不会有机会成为别人的祖先,没有人会记得你——一个在坟墓间徘徊的孤独鬼。

“我只给你父亲生了一个孩子,”纳姆迪的母亲用她自己的伊乔方言说,“感谢基督,这足够了,他不会变成一个饿死鬼了。”当然,她不会说基督这个词,伊乔语中没有基督这个词。

纳姆迪为他母亲买了一台冰箱,是用船从波塔库运回来的,还买了一只羊。但是不需要再给父亲买礼拜服了。

纳姆迪去了父亲在森林边摆的祭坛,他把地扫干净,在祭坛前洒了些棕榈酒,第二天就踏上了回伯尼岛的归程。但是他再也没有到达目的地,因为河流失火了。

一个星期以来,原油不断流入瀉湖附近的河流,水面上漂着一层油污。管线上的一个阀门出了故障,再加上一条线路出现过热现象,河流就被点着了。一连烧了好几天,甚至当石油公司的人变更了管线之后它还在燃烧,远远地就能看到冲天的火焰和飘入云霄的墨汁般的黑烟。河流就这么一直燃烧着,当火焰终于熄灭时,只剩下乌黑的树桩和烧焦的红树林,还有尸体。

失火事件过后出现了一段平静期,一半是因为人们极度悲哀,一半是因为人们在酝酿一个计划。接着就是一系列令人措手不及的袭击事件。整个三角洲不时有集油站和石油平台被控制,外国工人被抓走。一条输油管道被火箭筒劈裂了,急救队赶过来时,却遭遇了埋伏,石油公司交了赎金后他们才获得人身自由。后来,当第二条管线被炸裂之后,石油公司就听之任之了。

在哈科特港,持枪的蒙面歹徒闯入一家妓院,劫持了几名外国石油工人。歹徒们推搡着几名人质来到街上时,迎面遇上了一支警队,于是武装分子和警察部队交上了火,一场激烈的枪战在贫民窟附近空荡荡的大街上展开。

石油公司的人从此躲到安全设施背后,关闭了偏远地区的工作站,封掉了几条管线,把工人们安置在哈科特港禁区内的高墙大院里。当工人们被空运到安全地带,三角洲石油的生产像一条收缩的大动脉一样被关闭之后,石油产量迅速下降,而国际市场的石油价格则突飞猛涨。在地球的另一端,油砂的生产复苏了,富含石油的土壤又遭破坏。劳拉透过公寓的窗户,能看到抽油机运转得越来越快。

纳姆迪村子里的那些被石油公司雇用的年轻人怎么样了呢?都被打发回去了。有几次袭击事件是内部人员挑起的,因为其袭击对象的精确度绝非偶然。因此,为“安全起见”,所有的年轻人都被打发走了。纳姆迪和其他人一起如垃圾般被倾倒在哈科特港的一个码头上。他们凑了钱,租了一条船,向着远方养育他们的那条河流进发。

这几年在石油公司工作的经历让纳姆迪的口音发生了很大改变,发音比原来轻了,只是在伤心或紧张的时候伊乔口音才会冒出来。回家之后,每当夜晚想念工人宿舍的板床和长长的走廊,纳姆迪就打开母亲的冰箱,闭上眼睛,重温凉丝丝的空气触摸肌肤的感觉。

所有的攻击都会有回应。针对输油管道遇袭事件,尼日利亚军队在三角洲发动了大规模的“扫荡式行动”,率队的将军吹嘘他知道“204种杀人方式”。不仅仅是男人,被夺去生命的还有妇女和儿童,甚至包括老人。“一报还一报。”将军解释说。这不是他第一次在三角洲发淫威。在几十年前的内战中,当他还是一名年轻军官时,他就曾放火焚烧过村庄,因此立了功,得到了提拔。“伊乔人是一个残暴的民族,”他说,“我们有多少祖先被伊乔人抓走,卖为奴隶,甚至被吃掉。他们唯一理解的事情——他们永远只能理解的事情就是武力。”

接下来的行动的破坏性如此惊人以至于连阿布贾政府也受不了了,命令他们立刻停止。接连不断的关于整座村庄被夷为平地及尸横遍野的报道让他们恶心:直升机的轰鸣打破了宁静的夜晚,羊的尸体散发出难闻的臭味,燃烧的树木冒着黑烟,正像他们自己说的那样,三角洲变成了“苍蝇的礼物”。子弹壳像铜钱一样撒在地面上。

纳姆迪的村子躲过了这场浩劫。军队的行动都是按部就班的。他们从三角洲西部的瓦里城开始一路向东,然后从东边的哈科特港再向南,一次只扫荡一条河流。纳姆迪的村子位于红树林的边缘,偏远的地理位置使他们幸免于难,但是也只差一步。他们已经看到上游村子里冒出的浓烟,已经准备迎接沉重的打击,但是打击却始终没有降临。

这次行动产生了一个预料不到的后果。“意外后果定律”是军队行为的一个永恒规律。当成群结队的难民拥进纳姆迪的村庄时,一开始他们受到了村民们的欢迎,但是后来就受到敌视了。他们在村外的泥滩上搭建了歪歪扭扭的小棚子,臭气熏天。河岸上的粪便像麻点似的。孩子们衣不蔽体,因为患痢疾,个个都挺着圆溜溜的肚子。

纳姆迪的村子变成了外围流域的中心居住区。在逢集的日子里,从波塔库运来的货物像变魔术似的冒了出来。纳姆迪攒的一卷卷奈拉很快变得失去了价值。当供过于求的货币继续源源不断地涌进来,塞满了人们的手提箱和枕套时,物价开始飞涨。纳姆迪母亲的冷饮和蔬菜的价格是原来的十倍,但即使这样,她从中赚取的利润却薄得像刀片一样。

“你能感觉到吗?”夜晚,当母子俩躺在蚊帐里时,母亲在房间的对面低声对他说,“要出事了。”这条河从来没有能力养育这么多人。

一天早晨,纳姆迪在鸡笼后面发现了一只被弯刀砍下的手臂。没过多久,伊乔的武装分子就席卷而来,他们耀武扬威地开着快艇朝空中放枪,是一些肚子里灌满了烈酒、胸中燃烧着愤怒的赤着上身的年轻人。

“快走吧!”母亲用伊乔语催促纳姆迪,“他们知道你在石油公司工作过,走小路去瀉湖吧。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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