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母亲在天堂。

旺英希,凌驾于诸神之上的神,世间万物的缔造者,仙居于云端之上,超脱于凡俗尘世。她虽然冷漠甚至傲慢,但是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人间。人世间的一切都由她作最后的裁决。

“我们每个人在进入子宫之前都和旺英希订好了一个协议。每个人的灵魂,”男孩的父亲用了teme这个词,表示介于精神世界和物质世界之间的一种东西,“在孕育之前都被她召见过了。”

每个灵魂都被安排好了命运。“不管它是贫穷还是富有、疾病还是健康、虚弱还是强壮、硕果累累还是颗粒无收,都是事先安排好的。”

人的整个一生就像一个被编好了的故事。人的性格也是这样。无论你是坚决果断的人,还是一个只说大话不行动的人:无论你是一个领导者还是一个服从命令的人,一个参赛者还是一个旁观者,国王还是懦夫,都是事先安排好的。

纳姆迪和父亲正在连蚊子都被吹得不见踪影的大风中织渔网。他已经到了可以帮父亲做事的年龄,不再和那些更小的孩子一起玩追逐游戏了。

“主日学校不会把什么都教给你,”父亲说,“它不会告诉你什么时候会死去,因为基督不知道,但是旺英希知道。她知道这一点是因为每个灵魂也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离开人世,这是协议的一部分。每个灵魂也同意自己终止的时间,即它离开身体的时间。死亡的是身体,不是灵魂。灵魂会继续前行。”

按照和旺英希之间的协议,一个灵魂可能会进入另一个子宫后获得重生。或者,如果它犯了太多的过错,也可能会成为一个徘徊在死人村中的无处可去的野鬼,舔着自己的伤口,就像英国人墓地里那些悲哀的孤魂野鬼一样。

“为什么有的妇女生健康的孩子,有的却生下死胎?为什么有些男人的伤口会溃烂,有些能够愈合?为什么有的孩子英勇无畏,有的却胆小如鼠?为什么有的孩子性格乖张,有的却爱说爱笑?这些都是和旺英希之间的协议内容。”

一般来说很难改变你的灵魂和旺英希之间的约定,但是男孩的父亲说也是能够做到的。你可以借助占卜师,即某些具有特殊本领、能够接触到旺英希的人和她进行商谈,改变自己的命运。

“他们掌握的这些信息是通过做梦得到的。他们会占卜,能看懂某些征兆。他们有和神进行对话的本领,他们会用甜言蜜语或苦苦的哀求去打动大大小小的神。他们知道哪些仪式必须举行,哪些要避,免;他们知道哪些禁忌被打破了,先祖们的哪些规矩被破坏了以及如何进行弥补。”

这些占卜师生来就被赋予了这个角色。这种特殊的本领在他们的幼年时期就能体现出来,一种理解那个中间世界,能够区分真实和臆想的本领。

占卜师和掌握黑暗巫术的巫师是完全不同的。

占卜师住的小房子很容易识别。房门外飘着一簇头发和几根羽毛,门柱旁堆着光洁的鹅卵石,门外摆放着黏土质的瓮或其他古怪的东西。纳姆迪每次经过这样的地方时,都要放慢脚步,眼睛看着地面,既小心翼翼,又充满好奇,希望能听到房子里传出的只言片语。

巫师的住所没有这些明显的标志。他们是利用妖术进行复仇,不是替人们主持正义。他们的巫术是恶魔的毒药,不是善意的劝服。“巫师是在暗中操作,”纳姆迪的父亲警告说,织补好网中的一个裂口,“他们收集蛇的毒液,利用魔咒兴风作浪;他们甚至会让一些力量较弱的神服从他们的意志。”和占卜师不同,这些人是自愿成为巫师的。

“和旺英希订的协议中不包括邪恶,”纳姆迪的父亲织好了最后一根网线,“我们生来都是好人,有的人却选择了邪恶。生活把这些决定强加给我们。”正义和邪恶之间的斗争其实就是占卜师和巫师之间的较量,“秘诀就是要能看出它们之间的区别。”

当天的课到此结束了。“该回家了。”纳姆迪的父亲说。听到教堂的钟声敲响时,他转成了英语。

纳姆迪父亲的观点和当地牧师的观点非常不同。牧师们像走马灯似的换个不停。一年前那个浸礼会教友带着对他们这些“缺乏信仰之人”的深深失望甩手离开了,后来的英国圣公会教友也以失败而告终。现在,一个卫理公会派教徒带着饱满的热情和浓重的拉各斯口音投入了战斗。他如幽灵般从天而降。对传教士来说,被发配到伊乔这么“偏远”而“恐怖”的地区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尽管村民们都认为偏远和恐怖的地区是拉各斯和尼日利亚其他地区,而不是他们这里。

这个卫理公会派牧师哀求并要求会众们——他自己就是这么说的,“我哀求并要求你们,”他不顾村民们对占卜师和巫师的幼稚想法,“旺英希不是万能的上帝!撒旦不仅仅是一个大恶魔。”

当然不是,村民们想,撒旦是一条毒蛇。牧师的这句话是有道理的:撒旦是一条躲在阴影中吐着芯子的眼镜蛇或黑色树蛇。但是《圣经》中那些较小的妖魔鬼怪呢?他们当然是恶魔。

“你们不要认为用几根小树枝和几片羽毛,或者用叶茎之类的玩意儿施展巫术就能得到耶稣的宽恕,耶稣不是旺英希的代名词,这一点我敢向你们担保。首先,旺英希是个女性,一个女性。”

“但是耶稣代表万物!这是你说的。”会众中有几个男人喜欢给牧师出难题,不像妇女们那么讲礼貌。可怜的“卫理公会派”先生。

“不,”牧师结结巴巴地分辩,“耶稣是——是一个男人,就像你和我一样。”

“没有人敬我!”后面有人高声说,引起一阵哄笑。他说的是伊乔话,牧师不会说这种语言。

“耶稣既是男人又是上帝。”

“也是女人吗?”

“不!绝对不是!”

诸如此类的问题不一而足。

纳姆迪的母亲每个礼拜天都去教堂,同时也带上他,像牵着一只拴在绳子上的耗子。“卫理公会派”先生布道时声若洪钟,慷慨激昂。但由于他说的是拉各斯式英语,而不是伊乔式的,有时候人们很难跟得上。要想跟得上就得把神经绷得紧紧的,不错过任何音节,好比捕鱼一样。三角洲外围的伊乔人从棕榈油贸易的年代开始说国王的英语(现在是王后的英语),因此当他们听这个从拉各斯来的胖脸牧师糟蹋这种语言时,就觉得难以忍受。“我们要懂礼貌,”纳姆迪嘲笑牧师时母亲责备道,“他已经尽力了。”

“卫理公会派”先生自己也是个受过折磨的罪人,“在拉各斯的时候我也迷失过,现在又把自己找回来了。我曾经失明过,现在又能看清了。”“啊,在拉各斯很容易迷路,”一个人接过他的话茬说,对他的本意无动于衷,“听说拉各斯很大,比波塔库还要大。任何人在拉各斯都会迷路,这不是什么壮举。”波塔库是当地人对哈科特港的称呼,它是三角洲地区大城市的典范。“但是拉各斯的街道很直,”有人反驳道,“在拉各斯要想迷路得下些工夫。在三角洲,没有路标,甚至没有路!这里很容易迷路。但是要想在拉各斯迷路不容易,是真正的壮举。”

“你连波塔库都没去过,你知道什么?”后面有人隔着几排长椅回应说。

这几句对话引起了一场离题万里的讨论,关于河流和街道的各自优点,一个人怎样才能做到在街道上不迷失方向等等。为了重新唤起人们的注意力,“卫理公会派”先生只好用拳头猛擂讲道台,扯着嗓门高喊。

旺英希可能是离群索居的,但那些地位较低的神不是。人类具有的一切他们都有,只不过再扩大100倍:小气与嫉妒,古怪与吝啬,温柔与和善。纳姆迪的父亲供奉着一个小神,森林中的“奥鲁姆”,一个能够赶走恐惧,保护小孩的神。他在森林边上修建了一座小小的神龛,神龛的屋顶是铁皮做的,地面是泥地,总是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是森林之神还是河流之神?“他们是彼此的影像,”他对儿子解释说,“就像在你妈妈的镜子里看到的一样。哪一个是真的?”为了加重语气他又换成了英语,“是岸边的树还是水中的树?”

纳姆迪的父亲很少去教堂,即使去也是为喝多了棕榈酒或违背了承诺而忏悔。多数情况下,他需要向纳姆迪的母亲,而不是向耶稣祈求宽恕。

尽管“卫理公会派”先生指出耶稣是最大的神,甚至大过旺英希,但纳姆迪的母亲为了求个平安也不排斥别的神。当纳姆迪第一次爬到棕榈油树上的时候,她不是按自己的方式举行“招魂”仪式了吗?爬棕榈油树不是一件小事,万一摔下来,可能会摔断骨头、肩膀错位,摔成残疾甚至摔死。很多年轻人第一次爬上棕榈树、砍了第一捆用来炸食用油的棕榈果之后都拒绝再爬第二次,而选择采集棕榈酒。虽然采集棕榈酒需要站在充满水蛭的沼泽地里,但是至少是在地面上,而不用爬到高高的棕榈树上。

因此当孩子们第一次爬棕榈油树之后,村里的妇女们都要举行“招魂”仪式,目的是驱散即将成年的男孩们心中的恐惧。纳姆迪的母亲也参加了。她在纳姆迪的腿上搓上棕榈油。当纳姆迪的心还在咚咚直跳的时候,其他妇女们站成一个圆圈,把他围在中间,她们手里一上一下地挥动着棕榈叶,一边转圈一边念念有词,“孩子别怕,孩子别怕。”随着妇女们不停转动的脚步,他心中的恐惧一点点消散了。

当纳姆迪的母亲需要帮助的时候,她也会悄悄让丈夫向某些神求情,因为担心耶稣太忙,顾不上这么多杂事。这些事情包括让市场上某个和他们发生争执的人闭嘴,消除某种谣言,治愈一个疣子等。当耶稣宽容大度的时候,就是召唤森林之神奥鲁姆的时候。纳姆迪的父亲不也总是乐于帮忙,从来不发表任何异议吗?

爱让婚姻变得复杂,它会搅乱一切,就像水中漂浮的破渔网,缠住船桨和鱼竿,所以最好避开它。纳姆迪的母亲来自另一条小河流域,讲另一种方言。他父亲说,这种方言听起来像一张塞满了捣碎的甘薯的嘴巴在讲话。纳姆迪的母亲自从来到纳姆迪的村中市场以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他父亲说:“当我遇见你妈妈的时候,她已经是我的妻子了。只是她还不知道这一点。我们不是碰见的,我们相互找到了对方。那天她不是在找棕榈油,她是在找我。”

纳姆迪的母亲听了总是笑笑,但从来不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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