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设在庄园的中式餐厅。传统的大圆桌在造型上与饭店包厢的那种没什么区别,餐厅内有六张这样的圆桌,我们坐在最里面的那张。这一回,刘振国跟我们挤在了一起,老大坐在老四和老五中间,但他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我被二姐、七妹夹在当中,叶秀珍旁边贴着潘少强。

吃饭之前,老五方志凯直视着七妹,那是一种警告。绿豆大的眼睛此刻射出凌如利刀、暗如凝血的光芒。童润洁把脸冲下,玩弄着手里的餐布,用这样的方式回避五哥的目光。

八道冷盘摆上桌的时候,方胖子率先伸出第一筷,他吃饭的时候老爱吧唧嘴,而且声音很响,遇到塞牙时完全不用牙签,而是用小拇指的指甲来剔牙,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形象。跟这样的人用餐,再美味的佳肴也让我难以入口。

主菜有二十三道,这当中有四道我从没见过。金灿灿的玉米粒搭配着滑嫩的松鼠肉,老四笑称这才是货真价实的“松子玉米”。野生的娃娃鱼和石斑放一起清蒸,厨师说这叫“母子平安”,光是菜名就让我起了怜悯之情,这菜我一口也没碰。接下来的两道菜只有男人敢吃,一个是“非洲狮子头”,厨师将指甲大小的非洲红蚁裹成球,放进锅里炸。这菜味道有点酸,吃的时候发出的声音就像在咀嚼薯片。另一道菜叫“龙潭虎穴”,虎腰和蛇胆放在一起,看着就令人作呕,这道菜只有老大、老五两个人吃得很痛快。

“二姐,跟兄弟喝一杯吧。”潘少强把手放在对方的肩膀上,这让她感到很不自在。

叶秀珍推开他的手,果断地拒绝,“我不会喝酒。”

“少喝点,意思一下。老四,把酒给我。”

郭小兵刚抓起酒瓶的时候,二姐就冲他抛出柔弱的眼神。老四被她触动,在那里犹豫起来。

“拿来!”潘少强一把夺过茅台酒,抓过叶秀珍面前的玻璃杯往里倒酒。他口头上说“意思一下”,结果却倒了大半杯。

“我真的不能喝,待会儿律师要来。”二姐企图用遗嘱的事蒙混过关。

“抿一口就好。来吧,兄弟我都举杯了,你还能不喝吗?”

叶秀珍在桌下玩起了小动作,她用膝盖碰了碰我的腿,似乎想让我帮她处理这个局面。我原本无意帮她,可是二姐既然向我求援,那么不站出来实在有点说不过去。没办法,我只好硬着头皮挑战老三了。

我拿起酒杯笑道:“三哥,看来二姐真的不能喝酒,还是兄弟敬你吧。”

潘少强冲我奸笑,“侦探,你别心急,待会儿三哥陪你好好喝。”

无奈之下,叶秀珍只好端起酒杯,她刚要喝,又被老三拦住了。

“别急。”尖嘴猴腮的老三笑了起来,他笑的时候牙龈暴露在外,模样更加难看,“二姐,兄弟我举杯这么久,手都酸了。咱们来个交杯吧,你说呢?”

二姐这关怕是过不了了。她没再回避,只能点头同意。当她的右手想要绕过老三胳膊的时候,又被潘少强拦下了。

“二姐,这种交杯太小儿科了,咱们兄妹情深,来个大交杯吧。老五,你说好不好?”

“好!”方志凯头也不抬地喊了一声,继续吃他的菜。

“好吧,不过我只能喝一口。”二姐屈服了。我注意到她把左手放在背后,紧紧地攥着拳头。

“你是我姐,你说了算。”

老三说完端起酒杯,绕过二姐的脖子。两个人的距离贴得很近,二姐在退避这个令她很反感的距离,但她毕竟是个女人,终究敌不过老三的臂力,只好被他紧紧搂住。叶秀珍只是呷了一小口,可是老三仍不愿放手。潘少强的这杯酒喝得很慢,而且左手也开始不老实,往她的腿部伸去。情急之下,叶秀珍果断推开他,他才露齿一笑坐回位子。

“潘少强,你别忘了,”叶秀珍怔怔地说,“我们有血缘关系,你可别胡来。”

“哎呀,这么说就太严重了。”潘少强显得有点委屈,“兄妹之间联络感情嘛,又没做别的什么事。”

“兄妹除了乱伦,别的都可以做吧。”方志凯一边吃饭一边还不忘帮着老三说话。

“说得好。”潘少强往我这边看,“老六你不是想喝酒吗?来,给你倒满,先跟七妹来一杯。”

“好的。”我端起白酒,“童童,我敬你。”

“哎?”潘少强阴阳怪气地叫了一声。

“怎么,我也要喝交杯吗?”我赔笑道。

“你跟七妹来个超大交杯。”

超大交杯?我没从听说过。不过从他奸诈的表情来看,我想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因为这杯酒涉及到七妹的意愿,童润洁忙问:“什么是超大交杯?”

“唉,书呆子就是书呆子。”老三白了她一眼,跟着解释道,“超大交杯就是让你把他的杯中之酒统统含在嘴里,别喝下去,含在嘴里就好,让老六来喝你嘴里的酒。怎么样,我的表达能力你能否理解?”

“这不太好吧。”我抢在七妹之前说话,“我已经有女朋友了。”

“她是你妹妹啊,哥哥亲妹妹天经地义。”老五说道。

天经地义?这是什么屁话。见小妹僵在那里,老三说:“你不来也可以,让老五替你。”

“不行!”迟迟未说话的郭小兵终于开口了,“我听村里的人说,有血缘关系的兄妹或姐弟做肌肤之亲的事,会天打雷劈的。”

“我让你说话了吗?”潘少强虎视眈眈地瞪着老四。

关键时刻,餐厅的门被推开。管家领着两名男子入内,老杨对着大家点头哈腰地说:“抱歉打扰各位用餐,这位是刘律师,这位是律师的表哥,也是雷宇国先生的保镖张爵明先生。”

表哥?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

戴着墨镜的老张和律师分别站在管家两边。老张和我都装作与对方不认识,我甚至没往他那里看,我注意的是那名律师。

姓刘的律师眉清目秀,戴着一副无框眼镜,穿着与我同色的西装,但我身上的西服显然没他那件有档次。金黄色的领带夹卡在橙色衬衫和紫色领带之间,看上去很得体。从他的模样来看,年龄应该在三十五岁左右。他善用左手,应该是个左撇子。律师拎着一个灰色公事包,说话的声音很有亲和力,像个不厌其烦为学生补习的暑期教师。

“打扰大家用餐了。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雷宇国的律师,我叫刘熙晨。如果大家不介意的话,我想耽搁各位一点时间,随我到雷先生的房里,我将宣读遗嘱。”

听到这话,每个人的表情都变得凝重,就连老五也停止用餐,慌乱地擦去嘴边的油渍。老大那张脸变得更加生硬,刚刚起哄的老三也正经起来。

雷宇国的脸色比上午还差,负责照料他的大夫见我们进门,主动离开卧室。

“人都到齐了吧?”刘熙晨对人数进行确认。他翻开公事包,从里面拿出一份材料,材料外层用蓝色硬壳包装,看上去有点像扩大四倍的大学毕业证书。

杨利民走到床边,探身对病床上的雷宇国耳语了几句,然后对律师说:“可以开始了。”

刘律师大声朗读遗嘱内容:“姓名雷宇国,男,汉族,雷氏集团创始人……”

“直接说重点吧。”方胖子迫不及待地打断律师。

“这不合规矩。”刘律师提了提眼镜。

“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大家都没意见的话,你就照办。”老五说完,老三也跟着点头。

刘律师从左到右扫视着七位兄妹,叶秀珍和刘振国点头赞成,七妹和老四沉默不语。我看着老张,他没任何表情,我自然也没表态。

见众人都没异议,律师翻过两页关于雷宇国本人的介绍,往下继续叙述遗嘱内容,“总资产约合人民币三百五十亿元。其中,固定资产总值估价两百亿,现有银行存款五十亿,私有股份总值一百亿。我生前育有数子,若他们尚在人世,名下资产取出十亿捐献美国的公益基金,另取二十亿,分别捐献国内的希望工程、社会儿童福利院、敬老院。剩余资产除拉斯维加斯凤凰城赌场外,其余按人数平均分配。”律师停下,解释道,“拉斯维加斯赌场价值一百六十五亿,这座庄园估价十五亿,除去雷宇国先生捐献公益事业的三十亿,剩下一百四十亿会平均分配给你们七人,即,每人获得二十亿人民币。”

“父亲只有我们七个孩子了吗?”童润洁问道。

张爵明说道:“根据我的调查,只剩你们七人。”

律师回望保镖,见老张不再说话,于是继续往下说:“我名下的庄园和赌场,将交给合适的人选继承。如我的遗子中没有合适的管理者,将这两项资产进行拍卖,再进行一次平均分配。”

老三在刘熙晨停顿的间隙问道:“律师,我不太明白,麻烦你给解释一下。怎么样的人才能算合适的管理者?”

“关于这件事,雷宇国先生已经全权托付给我,由我来处理。”刘律师说,“我会为各位组织一次考核,通过考核的人就是这两项资产的继承人。我知道你们当中没人从事过管理工作,所以我会宽限三天,让大家着手准备。”

老张把脸对向我这里,这是个信号。我立刻问道:“这么说的话,是否能通过考核,全凭刘律师一人说了算喽?”

“是的。但通过考核的标准,由雷宇国本人亲自制定并且有亲笔签名为证,所以对大家来说很公平。至于这个标准,我会在考核结束后公布。”

“如果我们每个人都放弃考核的话,是不是现在就能平分赌场的资产?”提问的人是方志凯,先前一直少言寡语的他现在反倒变得积极起来。

“我是不会放弃的。”这次潘少强泼了老五一盆冷水。

“既然有人不愿放弃,那恐怕这个考核必须得正常进行了。”律师翻到最后一页,“在我离开人世前,我有个自私的请求。我希望孩子们可以留下来,陪我走完人生最后一段旅程。如果能得到孩子的宽恕,我将死而无憾。此外,因为我这样的罪人不配拥有奢侈的葬礼,所以我死后的葬礼从简。签名:雷宇国、代理律师签名:刘熙晨、见证人签名:张爵明、杨利民,时间:200X年11月2日。”

遗嘱读完后,老大刘振国总算开口了,他说:“废话少说,先把我应得的二十亿拿来。”

“是啊,先把那一百四十亿分了吧。”方志凯兴奋地握住肥硕的双手。

“我想二位可能不太清楚。唯有等到雷宇国先生死后,遗嘱方可生效。”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老五把他的内心想法全说出来了。他看着老三和老大,他们对这种事也显得无能为力。

郭小兵走到叶秀珍身边,“我没什么文化,赌场看来是不指望了。要说在座最合适的人选,应该是二姐你吧?”

叶秀珍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连忙说:“我不过是一个小会计,哪有管理的能力?”她把这个担子推给了童润洁,“七妹是高才生,到书店找本管理方面的书籍,恐怕一个下午的时间就全解决了。”

“哪有?我很笨的。”童润洁看着脚下的地毯,不再多言。

律师将遗嘱装回公事包,“请大家在这段时间抓紧准备考核的事,我三天后再来。”

“请等一下。”方胖子拦住刘律师,“可否再宽裕点时间,三天实在太短了。”

胖子没说错,对一个有管理天赋的人来说,三天也许还行。可是对在场的大部分人而言,三天确实很短,就算恶补经营管理的知识,考核的时候也只能做表面功夫。然而,律师只是回道:“对不起,这是雷先生的意思。告辞。”

张爵明送律师离开,与我擦身而过的时候,迅速闪出一丝微笑,跟着又用同样的速度收回笑容。这是什么意思?在安慰我吗?嗯,老张应该有办法搞到考核的内容。

其他人就没这么好运了。他们个个满面愁容,郁闷得要死。大家连餐后的水果蛋糕也没吃就各自进入卧室。我把房门由内反锁,按照老张的要求继续补充睡眠。大概是用餐时喝了点酒的缘故,我很快就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很踏实,直到耳边的手机震响,我才重新睁开眼。看看床头的钟表,已经晚上十一点半了。

“喂。”我用干涩的嗓音说。

电话那头传张爵明的声音,“准备开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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