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六个星期之后,在布卢姆斯伯里,有个年轻人小心翼翼地敲一间房间的门,房间里的人叫他进去。

这是一间小房间。在写字台后面,有个肥胖的中年男子萎靡不振地坐在椅子上。他身穿一套揉皱了的衣服,前襟上落满雪茄烟灰。窗户紧闭,房间里的空气几乎令人难以忍受。“呃?”这个肥胖的男人烦躁地说,说话时半闭着眼睛,“这回又有什么事啊?”

据说派克韦上校睡觉的时候只是微微闭上眼睛,或者说他睡醒的时候只是微微睁开眼睛。也有人说他的名字并不是派克韦,他也不是个上校。当然,有些人是什么话都说得出的!

“先生,外交部的埃德蒙森来了。”

“哦。”派克韦上校说。

他眨了眨眼,似乎又要睡着了,他低声说:

“在发生革命的时候,他是我们驻拉马特大使馆的三等秘书。对吗?”

“对的,先生。”

“那么,我想我最好见他。”派克韦上校并不太感兴趣地说。他把身子稍微坐直,把大肚子上的烟灰稍微掸掉一些。

埃德蒙森先生是个高身材、黄头发的年轻人,衣着合乎规矩,举止也和衣着相称,他带着一副什么都看不入眼的神气。

“是派克韦上校吗?我是约翰·埃德蒙森。他们说你——嗯——可能想见我。”

“是吗?好吧,他们应该知道。”派克韦上校说。“坐下吧。”他又加上一句。

他的眼睛又开始闭上了,但是在没闭上之前,他说:

“发生革命的时候你在拉马特。”

“是的,我在。这是件肮脏的事。”

“我猜想是如此。你是的勃,罗林森的朋友,是吗?”

“是的,我和他一直很熟识。”

“你应该说,过去和他很熟识。”派克韦上校说,“他死了。”

“是的,先生,我知道。可是我不能肯定……”他停住了。

“在这里你讲话用不着那样小心谨慎。”派克韦上校说,“发生革命的那一天,罗林森驾驶飞机把阿里·优素福送出拉马特。从那时起,飞机就音讯全无了。可能是在人进不去的地方降落了,也可能是失事了。在阿罗利斯丛山中找到了一架飞机残骸。有两具尸体。明天将要向报界发布这条新闻。对吗?”

埃德蒙森承认他说得很对。

“我们这里什么事情全知道。”派克韦上校说,“这就是我们的工作。飞机飞进丛山。可能是气候条件。有理由相信是破坏。定时炸弹。我们还没有得到全部的报告。飞机失事的地方人很难进去。曾经悬赏寻找飞机,可是这种事情要很长时间才能贯彻下去。后来只好派飞机送我们自己的专家去调查。当然,有种种烦琐的手续。要向外国政府申请,要部长批准,要行贿——至于当地农民偷走他们用得着的东西,那就更不用说了。”

他停住,朝埃德蒙森看了看。

“这件事叫人心里难过。”埃德蒙森说,“阿里·优素福亲王本来可能会成为一位非常开明的统治者,他坚持民主原则。”

“那个可怜的家伙可能正是为了这个才送了命。”派克韦上校说,“可是我们不能把时间浪费在讲国王送命的悲惨故事上。有人要求我们进行某种——调查。是有关人士,就是说,接近女王陛下政府的人士。”他盯着对方看,“明白我的意思吗?”

“呢,我有所耳闻。”埃德蒙森不大愿意地说。

“你也许听说无论是在尸体上或是在飞机残骸中都没有找到值钱的东西,据人们所知,当地人也没有偷到什么值钱的东西。关于这个,当然,农民的事谁也说不准。他们像外交部一样,可以一点口风也不漏。你还听到些什么呢?”

“没听到什么别的。”

“你没听说也许本应该找到某些值钱的东西吗?他们为什么派你到我这里来呢?”

“他们说你也许想问我某些问题。”埃德蒙森拘谨地说。

“如果我向你提问题,我是指望得到答案的。”派克韦上校指出。

“这是理所当然的。”

“孩子,你可不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啊。鲍勃·罗林森驾驶飞机离开拉马特之前对你说过些什么吗?阿里对他十分信任,如果他信任谁的话。来,说出来吧,他说过些什么?”

“关于哪些方面,先生?”

派克韦上校瞪着他看,搔了搔耳朵。

“啊,好吧。”他咕哝说,“这个不肯说,那个也想瞒。我认为你做得过头了!如果你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那你就是不知道,这就行了。”

“我想有些事情——”埃德蒙森小心翼翼而又不大愿意地说,“有些重要事情鲍勃可能是想对我说的。”

“啊。”派克韦上校说,带着一副终于打开了闷葫芦的神气,“很有意思。把你知道的说出来。”

“我们一致认为拉马特所有的电话全都有人窃听。鲍勃在王宫里有机会听到些消息,我有时也有些有用的情报要告诉他。因此,我们两人打电话时,如果按规定的方式说到一个或几个姑娘,而且说她‘世上少有’,那意思就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是指这样或那样的重要情报?”

“是的。在那出戏开场的时候,鲍勃打电话给我,用了那句话。我和他约好在我们经常接头的地点——在一家银行外面——和他见面。可是暴动就在那个地区爆发了,警察封锁了道路。我没法和鲍勃接上头,他也没法和我接上头。就在那天下午,他驾驶飞机送阿里离开了拉马特。”

“原来是这样。”派克韦说,“知道他是在哪里打的电话吗?”

“不知道。在哪里打都可能。”

“可惜啊。”他停了一停,然后随便问起:

“你认识萨克利夫夫人吗?”

“你是说鲍勃·罗林森的姐姐?当然,我和她在拉马特见过面。她带着她那在上学的女儿呆在那里。我和她不太熟识。”

“她和鲍勃·罗林森的关系很亲密吗?”

埃德蒙森考虑了一下。

“不,我认为不很亲密。她比他年长很多,像是他的大姐那样。而且他不喜欢他的姐夫——总是把他说成是自负的蠢驴。”

“他是个蠢驴!我们的著名实业家之一——这些实业家可自负得很呢!这么说,你认为鲍勃·罗林森不会把重要机密告诉他姐姐罗?”

“这很难说——不会,我认为不会。”

“我也认为不会。”派克韦上校说。

他叹了一口气。“呃,就这样吧。萨克利夫夫人和她的女儿正在乘‘东方王后’号回国。明天在蒂尔伯里靠岸。”

他沉默了一会儿,沉思地打量着他对面的年轻人。然后,好像作出了决定,他伸出手来轻快地说:

“你到这里来,太感谢了。”

“很抱歉,我不能对你有多大用处。真的没有什么事要我效劳吗?”

“没有,没有。我想没有了。”

约翰·埃德蒙森离去了。

那位小心翼翼的年轻人又回到房间里。

“我本来想,也许可以派他到蒂尔伯里去把消息告诉那位姐姐。”派克韦说,“是她弟弟的朋友——如此等等。可是我决定不这样做。他太呆板。是外交部训练出来的。不会随机应变。我要派那个——叫什么名字来着?”

“德里克?”

“对了。”派克韦上校点头赞许。

“你开始能体会出我的意思了,是吗?”

“我想努力这样做,先生。”

“想还不够。你必须做成功。先去把朗尼给我找来。我有任务交给他。”

派克韦上校显然就要睡着了,就在此时,那个名叫朗尼的年轻人走进了房间。他身材高大,性情快乐,可是不大懂得规矩。

派克韦上校朝他看了一会儿,然后咧开嘴笑了,“让你钻到一所女子学校里去,你看怎样?”他问,“女子学校?”这个年轻人扬起了眉毛,“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她们打算干什么?在上化学课的时候制造炸弹?”

“没有这种事。是一所有声誉的高级学校。芳草地。”

“芳草地!”这个年轻人吹了声口哨,“我难以相信!”

“闭上你那张不懂规矩的嘴,好好听我说。已故的拉马特的阿里·优素福亲王的表妹和惟一的近亲,谢斯塔公主,下学期要到芳草地去读书。直到现在,她一直是在瑞士上学。”

“我去做什么?去诱拐她?”

“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会出现什么人,可是如果有任何我们不欢迎的朋友对她感兴趣,你就汇报。注意观察,向我汇报,这就是你要做的事。”

这个年轻人点了点头。

“我怎样钻进去注意观察呢?我去当美术教师吗?”

“请的教职员都是女的。”派克韦上校朝他看,心里在盘算着,“我想我得让你当一名花匠。”

“花匠?”

“对。我想你是懂得一些园艺的,对吗?”

“很对。在我年轻的时候,我曾经在星期日《邮报》上办过一年‘你的花园’专栏。”

“嘿!”派克韦说,“这有什么!我用不着懂得园艺,就能办一个园艺专栏——只要去抄袭几本有红红绿绿插图的苗圃目录和一部园艺百科全书就行了。那种行话我全都知道。”

“为什么不打破传统的束缚,使你的花园今年具有真正的热带风光?可爱的AmabellisGossiporia和一些奇妙的中国新杂交品种的SinensisMakafoolia。试种一些红艳含羞的美丽的SinistraHoPaless,虽不太耐寒,可是种在西边墙脚下可以长得很好。”他停下来,露齿而笑,“没有什么了不起:那些傻瓜去买那些花,早霜一来,花就冻死了,他们后悔没有坚持照老样子去种墙头花和毋忘我花!不,我的孩子,我说的是真正的干话。朝手上吐口唾沫,拿起铁铲来干,和堆肥打交道,辛勤地用肥料覆盖花根、树根,使用荷兰锄头和各种锄头,挖掘深沟来种香豌豆——以及其他种种累死人的话儿。你能行吗?”

“我从小就是干这些活儿的!”

“当然,你干过。我认识你母亲。好吧!就这样说定了。”

“芳草地有园丁的空缺吗?”

“肯定有。”派克韦说,“英国的每个花园都缺人手。我给你写几封说好话的介绍信。你看吧,她们简直会抢着要你去。没有时间可浪费,夏季学期二十九号开学。”

“我干花匠的活儿,同时睁大眼睛看,对吗?”

“对,可是如果有哪个早熟的十几岁的姑娘对你有所举动而你有所反应,那就请上帝来帮助你吧。我可不希望没有多久你就让人家拎着耳朵踢出来。”

他拿过一张纸:“你想用什么名字?”

“叫亚当似乎很合适。”

“姓什么呢?”

“姓伊甸,你看怎样?”

“我可不太喜欢你的那种思路。叫作亚当·古德曼就很合适。去和詹森商量,编出一套你的简历,然后就开始工作吧。”他看了看手表,“我没有时间和你再谈下去。我不能让鲁宾逊等候。此刻他该到了。”

亚当(用他的新名字称呼他)正朝着门口走去,他停住了。

“鲁宾逊?”他好奇地问,“他要来吗?”

“我说过他要来的。”写字台上的电铃响了。“他来了,鲁宾逊先生总是那么准时。”

“告诉我,”亚当好奇地问,“他究竟是谁?他的真实姓名是什么?”

“他的姓名,”派克韦说,“就是鲁宾逊先生。我只知道这些,所有其他的人也只知道这些。”

走进房间的那个人,不像是个名叫鲁宾逊的人,他也从来不可能叫鲁宾逊。他的名字可以叫作迪米特里厄斯,也可以叫作文萨克斯坦或是佩雷纳——尽管他并不一定叫这个或那个名字。他不一定是犹太人,或是希腊人,或是葡萄牙人,或是西班牙人,也不一定是南美洲人。他似乎最不可能是名叫鲁宾逊的英国人。他身体肥胖、衣服讲究,长着黄色的脸、忧郁的黑眼睛、宽阔的前额、露出大白牙的大嘴。他的手形状优美,保养得很好。他讲的是纯正的英语,丝毫不带外国腔。

他和派克韦上校彼此寒喧,有如两个在位的君王。他们互相讲了些客气话。

然后,当鲁宾逊先生接过一支雪茄烟的时候,派克韦说:

“承你惠予帮助,不胜感激。”

鲁宾逊先生点着雪茄烟,带着欣赏的神情品评烟味,最后他说:

“我亲爱的朋友,我在想——你知道,我经常能听到一些事情,我认识不少人,他们总是把事情告诉我。我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派克韦上校对原因何在不加评论。

他说:

“我想你已经听说阿里·优素福亲王的飞机已经找到了吧?”

“是在上星期三。”鲁宾逊先生说,“驾驶员是年轻的罗林森。那是一次困难的飞行。可是飞机失事不是由于罗林森的过失。有人在飞机上捣了鬼——是个名叫艾哈迈德的人——他是高级机械师。他完全可靠一一或者说,罗林森认为他可靠。可是他并不可靠。现在他在新政权下得到了一个收入丰厚的工作。”

“原来是破坏!我们原先不能肯定。这是一件悲惨的事。”

“是啊。那个可怜的年轻人——我说的是阿里·优素福——没有能力对付腐化和阴谋。他所受的公立学校教育是愚蠢的——至少这是我的看法。可是我们现在不去管他了,对吗?他是隔夜的新闻。没有什么比死去的国王更乏味的了。我们所关心的是死去的国王遗留下来的东西,你有你的关心法,我有我的关心法。”

“遗留下来的东西是——?”

鲁宾逊先生耸了耸肩。

“在日内瓦有笔不小的银行存款,在伦敦有笔不大的银行存款,在他自己的国家里有可观的资产,现在已经让光荣的新政权接收了——我听说为了瓜分资产闹得有些不和——最后还有一份小小的私人财物。”

“小?”

“这些东西是相对的。至少,体积小,随身携带很方便。”

“据我们所知。这些东西不在阿里·优素福身上。”

“不在。因为他把它们交给了年轻的罗林森。”

“你能肯定吗?”派克韦上校警觉地问。

“哎,我什么也不能肯定啊!”鲁宾逊先生抱歉地说,“王宫里总会有些流言斐语,不可能都是真话。可是有不少谣言是这样说的。”

“它们也不在年轻的罗林森身上。”

“既然这样,”鲁宾逊先生说,“想必有谁用其他方法把它们带出了拉马特。”

“什么其他方法?你知道吗?”

“罗林森收下珠宝之后到城里的一家咖啡馆去过。没有人看见他在咖啡馆里和任何人说话、和任何人接触。后来他到他姐姐住的里茨一萨沃伊饭店去了。他上了楼,在她的房间里呆了将近二十分钟。她本人不在。然后他就到胜利广场边上的商业银行去兑换一张支票。他走出银行的时候,骚动正好开始了。学生们不知为什么在闹事。过了很长时间,他们才离开广场。这时他马上到简易机场去,在机场,他由艾哈迈德中土陪同,检查了飞机。

“阿里·优素福开汽车去视察新的筑路工程,把汽车停在简易机场,和罗林森碰头,表示要乘飞机去作一次短距离飞行以便从空中视察水坝和新的筑路工程。他们起飞,就此一去不回。”

“你的推论是——?”

“我亲爱的朋友,和你的推论一样。既然他姐姐出去了,人家告诉他说她要到晚上才能回来,为什么鲍勃·罗林森还要费了二十分钟呆在她的房间里?他给她留了一封信,只要三分钟就可以写好的便笺。其余的时间他又做了些什么?”

“你是说,他在他姐姐的行李中找到了适当的地方把珠宝藏了起来?”

“情况似乎是如此,不是吗?萨克利夫夫人就在同一天和其他英国人一道撤退。她带着她的女儿飞往亚丁。我相信她将在明天到达蒂尔伯里。”

派克韦点了点头。

“好好照顾她。”鲁宾逊先生说。

“我们是要好好照顾她。”派克韦说,“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如果珠宝是在她那里,她就会处于危险之中。”他闭上眼睛,“我十分讨厌暴力行为。”

“你认为可能发生暴力行为?”

“这和不少人有利害关系。各种讨厌的人——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你的意思。”派克韦绷着脸说。

“他们当然会尔虞我诈。”鲁宾逊先生摇了摇头,“真是乱七八糟!”

派克韦上校婉转地问:“你本人在这件事里——啊——是否有特殊关系?”

“我代表某个集团的利益。”鲁宾逊先生说。他的话音里赂有责怪之意:“那些宝石,其中有好些是由我的联合企业出售给已故亲王殿下的——是按照公平合理的价格出售的。至于我所代表的那些当事人,我可以大胆地说,已故的原主也会同意他们去寻觅那些珠宝的。我不想多说,这种事情很微妙。”

“你肯定是站在天使一边的哗。”派克韦上校微笑着说。

“啊,天使!天使一边——对。”他停了一下,“你是否知道,这里茨一萨沃饭店里,萨克利夫夫人和她女儿的房间两边住的是谁?”、派克韦上校似乎茫无所知。

“让我想一想——我相信我知道。在左边的是安吉莉卡·达·托莱多——一个西班牙女人——啊——在当地酒吧问当舞女。她实际上不一定是西班牙人,也不一定是个高明的舞女,但是她在顾客当中很红。在另外一边,据我所知,住的是一位和一些人结伴来游的学校教师。”

鲁宾逊先生赞许地笑了。

“你总是那样。我来告诉你消息,可是几乎每次你都早已知道了。”

“不,不。”派克韦上校彬彬有礼地否认。

“只限于我们两人之间说说。”鲁宾逊先生说,“我们知道的事情可不少。”

他们相互对视。

“我希望。”鲁宾逊先生说,他站起身来,“我们知道足够多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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