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勃·罗林森沿着王宫里的大理石走廊走着,走廊里发出回声。他一生从来没有像这样不愉快过。知道自己的裤袋里带着七十五万英镑,使他极为苦恼。他感到他遇见的每一个宫廷官员似乎都知道这回事。他甚至感觉到人家可以从他脸上看出他身上带着值钱的东西。如果他知道他那长着雀斑的脸上的表情正是像平时一样地和气而愉快,那他就会放下心来。

门口的卫兵咔嚓一声举枪敬礼。鲍勃走上了拉马特拥挤的大街,他的脑子还是很迷乱。他要到哪里去?他打算做些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而时间却很紧迫。

这条大街和中东的大多数大街一样,它是肮脏破旧和壮丽豪华的混合体。新建的几家银行雄伟地耸立着。数不清的小商店里陈列着一批廉价的塑料制品。儿童穿的短靴和廉价的打火机很不相称地陈列在一起。那里有缝纫机和汽车零件。一些药房里陈列着上面下了苍蝇卵的专卖药品、各种形式的青霉素和五光十色的抗生素广告牌。没有几家商店会有你想买的东西,也许最新式样的瑞士手表是个例外,几百只手表挤满一橱窗。品种如此之多,你想买也觉得眼花缭乱,无从下手。

鲍勃仍然有些精神恍惚地走着,让那些身穿本地或欧洲服装的人推来推去。他定一定神,再一次问自己,他到底要到哪里去。

他走进一家本地咖啡馆,要了一杯柠檬茶。在喝茶的时候,他开始慢慢地清醒过来。这家咖啡馆里的气氛使人镇静。他对面的一张桌子上有一个年长的阿拉伯人在宁静地拨动一串琥珀念珠。他后面有两个人在下十五于棋。这是一个好地方,可以坐下来思考。

他必须思考。价值七十五万英镑的珠宝交给了他,要由他来想出计策把珠宝带出拉马特。而且得赶快。暴动的信号随时会升起。

当然,阿里是疯了。他就那样随随便便地把七十五万英镑扔给了一个朋友,然后平静地安坐在椅子里,把一切托付给真主。鲍勃没有那样的神可以求助。鲍勃的上帝给信徒们以力量,要求他们尽最大的力量自己作出决定、自己采取行动。

他究竟该怎样处置那些倒霉的珠宝呢?

他想到了大使馆。不行,他不能把大使馆牵连进去。几乎可以肯定大使馆是绝不愿牵连进去的。

他需要找到一个人,一个极为平常的人,这个人即将以极为平常的方式离开拉马特。最好是一个商人,或是一位旅游者。这种人没有政治牵连,他的行李最多只是马马虎虎地给检查一下,或者很可能根本不受检查。当然要考虑到另一头的情况。也可能在伦敦机场闹出惊人事件。企图走私进口价值七十五万英镑的珠宝,等等。可是必须冒这个险。

这种平常的人——一个真正的旅客。突然鲍勃狠狠地责怪自己是个傻瓜。琼不正是这样的人吗?他的姐姐琼·萨克利夫。琼带着她的女儿詹尼弗来到这里有两个月了。詹尼弗害了一场肺炎之后,医生说她需要阳光和干燥的气候。

再过四五天她们就乘船回去。

琼是个合乎理想的人。阿里是怎么说女人和珠宝的?鲍勃暗自发笑。琼可不是这样。她见了珠宝不会头脑发昏。可以相信她会保持清醒。对——他可以相信琼。

且慢,尽管这样……他能相信琼吗?她诚实,不错。可是她谨慎吗?鲍勃遗憾地格了摇头。琼会讲出去,她设法忍住不讲。甚至更糟糕,她会露出口风:“我带回来很重要的东西。我随便对谁都不能吐露一个字。这件事真够刺激。”琼从来就不能守口如瓶,可是如果人家说她是这样的人,她就会生气。那么,不能让琼知道她带的是什么。这样对她来说要安全得多。他最好把珠宝打成小包,一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小包。对她编个故事。说那是带给谁的礼物?说是受人之托?他得想一想跟她说些什么……

鲍勃看了看手表,站起身来。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他在街上大步走着,忘记了正午的炎热。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正常。表面上看不出有什么动静。只是在王官里才会意识到一场大火在酝酿着,意识到有人在窥探,有人在窃窃私语。军队——一切要看军队如何而定。谁忠诚,谁不忠诚?

肯定有人企图发动一场政变。政变会成功,还是会失败?

当他走进拉马特的第一流旅馆时,他皱了皱眉。这家旅馆谦虚地自称为“里茨一萨沃伊”饭店,有一个雄伟的现代化店面。这家旅馆三年前吹吹打打地开了张,有一个瑞士经理,一个维也纳厨师,一个意大利餐厅总管。从前这里的一切都是很不错的。后来维也纳厨师首先不干了,然后是瑞士经理。现在意大利餐厅总管也走了。供应的饮食仍然很讲究气派,但是很坏。服务坏得令人感到可怕。高价买来的水管设备大部分都坏了。

柜台后面的旅馆职员和鲍勃很熟,朝他笑脸相迎。

“早安,中队长。来看你的姐姐?她带着小姑娘去野餐了。”

“去野餐?”鲍勃一楞——偏偏在这个时候去野餐。

“和石油公司的赫斯特先生和夫人一同去的。”这位职员说,他很愿意提供情况。人们总是什么情况都知道。“他们到卡拉迪瓦水坝去了。”

鲍勃低声骂了一句。琼要好几个钟头才能回来。

“我上楼到她房间里去。”鲍勃说,他伸出手来,那位职员把钥匙交给了他。

他打开房门走了进去。那是一间宽敞的双人房间,像往常一样,房间里很乱。琼·萨克利夫不是一个整洁的女人。

高尔夫球棒横放在椅子上,网球拍扔在床上。到处都是衣服,桌上零乱地放着摄影胶卷、明信片、平装本书籍和一批从苏克买来的本地珍玩,其中大部分实际上是在伯明翰和日本制造的。

鲍勃朝四周打量了一下,看着那些手提箱和拉链包。他—面临着这样一个难题:在他带着阿里飞出拉马特之前不可能和琼见面。要’是到水坝去再赶回来,又没有时间。他可以把那东西包成包裹,写封便笺把包裹留下——可是他立刻摇了摇头。他清楚地知道,几乎每时每刻都有人跟踪他。很可能他从王宫到咖啡馆,从咖啡馆到这里,都有人在跟踪。

他并没有发现任何人跟着他——可是他知道他们干这一手很在行。他到旅馆来看他姐姐,这并没有什么引人疑心之处——可是如果他留下包裹和便笺,那么他们就会偷看便笺、打开包裹。

时间……时间……他没有时间……

价值七十五万英镑的珠宝就在他裤袋里放着。

他在房间里四面打量了一下。

然后,他咧开嘴笑了。他从衣袋里拿出他一直随身携带的小工具包。他注意到他外甥女詹尼弗有一些做模型用的黏土,这东西可能帮助他解决问题。

他迅速而熟练地干了起来。他一度疑心地抬起头来朝开着的窗子看了一眼。没有人,这间房间外面没有阳台。这是他神经过敏,觉得有人在盯着他看。

他干完了,点了点头,感到满意。他很有把握,没有人会注意到他干了些什么。无论是琼还是谁。詹尼弗肯定不会,她是一个以自己为中心的孩子,除了她自己以外,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注意不到。

他把碎屑扫干净装进衣袋。接着,他犹豫了,朝四面张望着。

他把萨克利夫夫人的拍纸簿拉过来,皱起眉头坐着。他必须给琼留个便笺。

可是他能说些什么呢?必须是琼能懂得的话——可是任何偷看便笺的人却不懂其中奥妙。

这真是不可能的事!在鲍勃空闲时喜欢看的惊险小说里,如果你留下一种密码,这种密码总会有人破译出来。可是鲍勃却连什么密码都想不出——无论怎样,琼是那种爱讲实际的人,你要一点一画都写清楚她才能看明白。

他皱着的眉头松开了。可以用另外一种办法来写便笺。

使人家不注意琼——留一个日常的普通便笺。然后托别人在英国给琼带个口信。

他快速地写道:

亲爱的琼:

我来看你,问你今天晚上是否想打一场高尔夫球,可是你要是到水坝去了,那你就不会管别的事了。明天行吗?五点钟在俱乐部等你。

你的鲍勃这是给他那可能再也不能见面的姐姐随手留下的一封便笺——可是从某些方面来说,越随便越好。绝不能让琼卷入任何不正常的事,甚至连任何不正常的事都不能让她知道。琼不会装假。要保护她就得什么也别让她知道。

这个便笺可以达到两个目的。它也会使他,鲍勃,看起来似乎并没有离开拉马特的打算。

他想了一两分钟,然后朝电话机走去,报了英国大使馆的号码。很快他就和他的朋友,三等秘书埃德蒙森接通了。

“是约翰吗?我是鲍勃·罗林森。你下了班能和我在什么地方见面吗?再早一点行吗?老家伙,你一定得来。事情很重要。呢,其实,是一个姑娘……”他感到为难地咳嗽了一声,“她好极了,非常好。世上少有。只是有点棘手。”

埃德蒙森的声音似乎有点生硬而不以为然,他说:“鲍勃,你真是,你和你的姑娘。好吧,两点钟行吗?”接着,他就挂断了电话。鲍勃听到了像回声似的轻轻一声“咔嗒”,好像是偷听的人放下了电话筒。

了不起的老埃德蒙森。由于拉马特所有的电话都有人窃听,鲍勃和埃德蒙森编出了他们自己的暗语。一个“世上少有”的好姑娘,意思就是事情紧急而重要。

在两点钟的时候,埃德蒙森会在新商业银行外面让鲍勃坐进他自己的汽车,鲍勃要告诉埃德蒙森东西藏在哪里,要告诉他琼并不知道这件事,可是如果他出了事,藏东西的地方就很重要。琼和詹尼弗乘船,海程很长,她们要六个星期才能回到英国。到那时几乎可以肯定革命已经发生,不是成功了就是给镇压下去了。阿里·优素福可能已经在欧洲,要不然就是他和鲍勃可能都死了。他要告诉埃德蒙森很多事情,但也不能太多。

鲍勃在房间里最后环视了一周。房间里和刚才完全一样,安静、不整洁、带有家庭风味。惟一多出来的东西就是那封写给琼的便笺。他把信竖起来放在桌上,就走出房间。长走廊里没有人。

住在琼·萨克利夫隔壁房间里的那个女人从阳台上走回房间。她手里拿着一面镜子。

她刚才走到阳台上去,本意是要仔细检查一下那根竟然胆敢从她下巴上长出来的毛。她用镊子拔那根毛,然后在明亮的阳光下把自己的脸仔细察看了一番。

就在那时,当她的注意力松弛下来的时候,她看见了另一样东西。她拿镜子的角度使镜子里反射出隔壁房间里的衣橱,她从衣橱的镜子里看到一个男人正在做着十分奇怪的事情。

那件事是这样奇怪而又出人意料,以致使她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地盯着看。他在桌边所坐的位置使他看不见她,而她通过双重反射却可以看得见他。

如果他转过头去,他本可以在衣橱的镜子里看见她的镜子,可是他太专心于他所做的事了,没有朝背后看。

诚然,他曾一度猛然抬头朝窗户看过,可是由于没有看见什么,他又把头低下去了。

当他做完他所做的事时,那个女人还在观察着他。他停了一会儿,接着,写了一封便笺,把那封便笺竖在桌上。然后他走开了,离开了她的视线,可是她所能听到的,足以使她明白他是在打电话。她听不大清楚他说些什么,可是声调是轻松的——很随便的。后来她听见房门关上了。

那个女人等了一会儿。然后她打开房门。在走廊的远处一头,有个阿拉伯人拿着鸡毛掸子在懒洋洋地禅灰尘。他转过弯,看不见了。

那个女人很快地溜到隔壁房间门口。门是上了锁的,但她料到了这一点。她用头上的发夹和一把小刀迅速而熟练地撬开了房门。

她走进房间,随手关上房门。她拿起那封便笺,信封只是轻轻地粘上,很容易就打开了。她皱着眉头念那便笺。便笺没有说明什么。

她封好便笺,放回原处,走到房间的另一边。

她刚伸出手,宙外就传来了下面平台上的讲话声,这讲话声惊动了她。

她听出其中一个声音是她此时所在房间的主人在说话。这声音斩钉截铁,带着教训人的口吻,充满自信。

她奔到窗口。

在下面的平台上,琼·萨克利夫夫人由她那面色苍白、身体结实的十五岁的女儿詹尼弗陪伴着,正在跟一个英国领事馆来的面带愁容的高个子英国男人说话。她用人人都听得见的大嗓门向他发表她对他所作的安排的意见。

“这里的一切都十分安宁,人人都很愉快。我认为这种惊慌失措完全是庸人自扰。”

“我们希望如此,萨克利夫夫人,我们当然希望如此。可是大使阁下觉得他的责任在于……”

萨克利夫夫人打断了他的话。她无意考虑大使的

责任。

“你知道,我仍有一大堆行李,我们打算下星期三乘船回国。航海对詹尼弗有好处。医生这样说的。说真的,我怎么也不答应改变我们的全部计划,傻乎乎地匆匆忙忙改乘飞机回英国。”

那位面带愁容的男人怂恿地说,萨克利夫夫人和她的女儿可以乘飞机到亚丁,而不是到英国,在亚丁搭乘她们的船。

“带我们的行李去吗?”

“行,行,这可以安排。我的汽车在等着,还有一辆旅行车。我们可以马上把一切东西都装走。”

“啊,好吧。”萨克利夫夫人让步了,“我想我们最好还是去打行李吧。”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马上就去。”

在卧室里的那个女人急忙缩了回去。她朝一个手提箱上的行李标签上面的地址很快地瞥了一眼。然后她溜出了房间。当萨克利夫夫人转弯走进走廊的时候,她正好溜进她自己的房间。

帐房里的职员在萨克利夫夫人后面追着。

“萨克利夫夫人,你的弟弟,中队长,来过了。他上楼到你的房问去过。可是我想他已经走了。想必你正好和他错过了。”

“真讨厌。”萨克利夫夫人说。“谢谢你。”她对那个职员说,接着她走到詹尼弗身边,“我猜鲍勃也是在庸人自扰。我在街上可看不出任何骚动的迹象。这扇房门没有锁上。这些人多么粗心啊。”

“也许是鲍勃舅舅干的。”詹尼弗说。

“我真希望刚才没有和他错过。啊,有封信。”她拆开信封。

“不管怎样,鲍勃并没有庸人自扰。”她洋洋得意地说,“显然他对这事一无所知。结束外交关系,仅此而已。我真讨厌在大白天里打行李,太热了。这间房间像火炉一样。来吧,詹尼弗,把你的东西从五斗橱和衣橱里拿出来。不管怎样,我们得把所有的东西胡乱塞进去。以后我们可以重新整理。”

“我从来没有见过革命。”詹尼弗沉思地说。

“我想你这回也不会碰到。”她的母亲严厉地说,“就像我说的那样,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

詹尼弗展出了失望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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