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三年(公元1864年)正月初,婺源巡抚衙门的官厅里,汇集了左宗棠麾下的各路豪杰。他们奉命从各个战场来到婺源,是要会商一下在浙的湘、楚各路人马下一步的进止。

一封由衢州发来的军机快报飞速地递进来。左宗棠心头一跳,不动声色地将快报悄悄拆封,飞快地浏览一遍。各路将官都屏住呼吸,极其紧张地望着主帅。

左宗棠放下信,笑着道:“本部堂要向各位老弟通报一个好消息,我衢州水师营建成了!昨天,由刘总镇监造的我水师营全部战船,已经下水,由日意格、堵布益购进的洋大炮,也都分别安到了船上。刘总镇正在衢州江面加紧操练,随时可以出征!”

蒋兴澧高兴地说道:“这下可好了,克复杭州就不用愁水上这一条路了!”

刘典这时道:“抚台大人,严州收复,水勇练成,我们这不是双喜临门吗?司里想替各位老弟向抚台提个请求,不知抚台能否应允?”

左宗棠抚须笑道:“刘臬司有话只管讲来,不要遮遮掩掩的。”

刘典道:“抚台容禀。各营断饷已达八个月之久,如今又要围攻汤溪,能不能补发一两个月的饷啊?光有粮没有饷,下面闹意见哪!”

左宗棠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忽然一笑道:“你刘臬台肯定在本部院的身边埋伏了眼线!江西的十万两济饷昨儿午后才送到,你老弟今儿就张口索饷!各位老弟呀,现在我大清国的各路官军,哪路不欠饷啊?欠几个月饷有什么打紧哪,你的就是你的,又不能拖黄,积攒到一块儿来领,多好啊!罢罢罢,本部院就给你个面子。寿卿军门所部各营先给两个月的饷额,其他各路暂发一个月的饷额。刘孟容藩司在四川又为我部人马筹募了八万两的助饷,估计下个月就能送到。刘孟容几次为我助饷,是本部院的恩人,也是各位老弟的恩人!”

左宗棠眼圈一红,说不下去了。

一名刚到浙江禀到的候补道员这时说道:“职道在京里就已听说,湖南‘三亮’虽未撮土为盟,插草立誓,但做起事来却配合默契,头上都顶着一个义字!无不感天动地!如今看来,传言当真不虚!职道这才知道,何以湖南‘三亮’,个个都能声震环宇的缘由!动问在座的各位大人一句,职道所言对也不对?”

刘典这时接话道:“老弟所言,本官以为也对也不对。”

候补道员马上反问道:“臬台大人此话怎讲?怎么叫对,怎么叫不对?职道可是听糊涂了。”

刘典笑道:“老弟呀,你适才所言湖南‘三亮’配合默契,头上都顶着一个义字,这话不错。但老弟却忘了,湖南‘三亮’能声震环宇,还因为个个都是腹有良谋、胸怀韬略的稀世之才啊!”

刘松山这时点头道:“刘臬台所言极是,本镇也有同感。若非小亮孟容方伯韬略过人,匪酋石达开岂能兵败请降?据本镇所知,石酋是长毛王爷当中最讲义气之人,又最会用兵。他若不服孟容方伯,他就算一刀斩断自己的脖子,也不会自缚双臂甘愿请降的。本镇适才在想,老亮罗山方伯若非克复武昌时战殁,功名前程说不定也是一省封疆呢!现在可好,湖南‘三亮’,倒成了今亮最亮了!”

左宗棠见一班文武官员越说越多,只好摆摆手道:“你们都不要说了,说一千道一万,若非涤生节相出山练勇,我湖南‘三亮’,一个都不会亮的!本部院已让人在饭厅摆了几桌好饭菜,各位夸奖湖南‘三亮’也都夸奖得有些累了,我们先吃饭,饭后才有力气接着夸不是?”

蒋益澧边起身边道:“司里可是真信了老祖宗的那句老话:‘夸人总没得亏吃。’这不是吗?夸着夸着,好酒好肉就上来了。饭后啊,司里也要好好地夸奖湖南‘三亮’几句,说不定把抚台夸得高兴,一糊涂,能多给本部各营发两个月的饷呢!”

左宗棠哈哈笑道:“你们这些人哪,成天算计着本部院手里的那点银子!本部院虽已上了些年纪,可就是不糊涂!本部院还是那句老话,这饷啊,拖几天没什么打紧,可有些事啊,就不能拖着办。本部院现在八方筹款,就是想干几件大事啊!”

刘典闻言一愣,不由止住脚步小声问道:“季高,你心里莫非又有了什么新计划?”

左宗棠神秘地一笑,小声道:“本部院还没有把事情想成熟,眼下不能同你讲。”

刘典低头沉吟了一下,不由自言自语道:“洋枪洋炮已经采购回来了,水师营也建成了,还想干什么呢?”

各路将官又在婺源计议了两天,方各自回营,奉命向汤溪方向开拔。此次收复汤溪,左宗棠特委蒋益澧阵前统筹,刘典为监军,刘松山行先锋事。

当晚,左宗棠给江苏巡抚李鸿章递快函一封,邀其同赴衢州去水师营看操;又给曾国藩发咨文一道,通禀水师营成师的消息,亦邀曾国藩莅临衢州检阅。

李鸿章接到左宗棠的信后非常高兴,当即由上海起程从水路赶往衢州。曾国藩因军务繁忙脱不开身,只委一名候补道来向左宗棠致贺。

得知李鸿章来衢,左宗棠特意穿了身簇新的官服,红顶戴也让香儿擦了又擦,这才挑了身边的五个顶子好的幕僚,带了二百名亲兵,由陆路乘轿向衢州徐徐而来。

因为提早下了滚单,沿途都有地方官接送。左宗棠到衢州的第二日,江苏巡抚李鸿章的官船也到了。左宗棠闻报,带上衢州大小地方官齐聚码头迎接。

李鸿章被人扶下船来,先掸了掸衣服,又正了正顶戴,这才冲着左宗棠大声道出一句:“季翁!”

左宗棠哈哈笑着紧走一步,口里不由自主地说道:“少荃!”

两个人用平行礼见过。左宗棠拉着李鸿章的手,边走边道:“少荃哪,左老三想你呀!你老弟刚接署通商大臣,就办了个广方言馆,老哥为你高兴啊!”

李鸿章谦逊地说道:“季翁谬奖!季翁有所不知,广方言馆能顺利办成,全赖我恩师之力呀。他老为了广方言馆能早日开课,不知给总理衙门说了多少好话,就差赶进京师,挨着个儿给一些大老磕头了!季翁啊,我大清想办成一件事情,难哪!”

一句话,说得左宗棠眼圈儿陡地一红,不由动情地接口道:“涤生是治国大才,他除了兵事上尚欠火候外,其他的,都胜过左老三哪!”

李鸿章一听这话脸色倏地一沉,但他很快便把不快掩藏起来,笑道:“季翁啊,您老这水师营建成,可正是时候,实乃国家之幸啊!”

左宗棠一愣,不由反问一句:“少荃,此话怎讲?”

李鸿章笑着说道:“季翁可是明知故问了。江宁已被我官军团团围住,九帅的吉字大营已扎营雨花台。但洪逆水师强悍,其中夹杂着几艘西洋造铁甲战船,极其了得!我湘军水师连连受挫,却奈何不了长毛半步。恩师此时就算连日赶造战船,亦不能应急呀!偏在这时,您在衢州却建成了水师大营,设若将这些船开到江宁水面,江宁的收复,不是只在旦夕吗?”

左宗棠听了这话猛然一拍李鸿章的肩头道:“少荃,多亏你提醒!朝廷连连下旨让本军抽调兵勇到江宁助剿,老哥正愁无兵可调!好,就依老弟所言,稍事休整,就让刘培元率兵船去帮着曾老九克复江宁,端掉洪逆的老巢!把他狗日的脑袋砍下来当夜壶!”

当晚,左宗棠筹办了几桌丰盛的宴席来款待李鸿章一行。李鸿章在衢州逗留了三天才乘船赶往安庆。

李鸿章离开衢州的当日,左宗棠便遣刘培元率舰赶往江宁助剿。

左宗棠在衢州又歇了一天,处理了几件地方上的事情,正准备起程赶回婺源,日意格却带着文案、通事及十几名亲兵,乘着常捷军的西洋造火轮快船,如飞般地赶了过来。

船靠码头,日意格也不用人扶,叉开大步,一弓身便跃到岸上,吓得亲兵直喊“神勇”。日意格火速进城,直奔巡抚行辕,正和刚步出辕门的左宗棠走个顶头碰。

日意格一见左宗棠,当下也顾不得施礼,咧开大嘴便叫道:“抚台大人这是要到何处去?”

左宗棠一愣,见日意格风风火火的样子,不由问道:“日参将,你不在宁波税务司办差,也不随常捷军去同长毛作战,跑来这里做甚?”

日意格喘着粗气说道:“多亏鄙人来得及时!”

左宗棠知道洋人都是目无尊长的,也不怪他,只好道:“日参将,你不要急,有事情请到里面说吧。勒伯勒东协台可好?”

日意格边走边道:“跟着抚台大人打仗,自然是好!抚台是大清国赫赫有名的亮诸葛,谁敢说个不字,鄙人先就去和他拼命!”日意格总是把中国人的名和姓颠倒着说,已成习惯。

到了官厅坐定之后,日意格也不及侍卫把茶摆上来,劈头便道:“抚台大人,水师营造的大战船速度怎么样?能与我国制造的铁甲战船相比吗?”

左宗棠据实答道:“日参将差矣。日参将久在我税务司办差,应该知道,我国眼下所造之战船与西洋各国所造之战船没有可比之处。西国战船均由汽轮牵引,行驶起来快而稳,而我国所造之战船均系人力牵引,不划动不扬帆,便无法行驶。日参将,你怎么平白问起了这个?”

日意格点一下头,笑着说道:“抚台大人容禀。鄙人在宁波听说朝廷已御准大人在浙省开办米捐,鄙人就是为了这个来的。抚台大人,鄙人怎么没有见到观察胡?他莫非已被您老差委出去劝捐了?”

左宗棠抚一把胡须,缓缓说道:“日参将,有什么话你就直接讲吧。你此次匆匆赶来,究竟是为何事?”

日意格说道:“禀抚台大人,鄙人这次赶来,就是想帮着您也制造出一批同我国一样的战船来。大人知道,贵国眼下造出的战船,多系木制,行速不仅缓慢,交起战来也不灵便,一击就沉。大人既然已经花费了银子,为何不制造一些与西方各国一样的战船呢?木制战船对付长毛尚可,如对付英、俄等国,可就不行了!”

左宗棠得知了日意格的来意,不由登时放下一颗心来,他笑着说道:“日参将所言极是,也极在情在理。但现在江宁未克,浙省大半还在长毛手里,此时就算本部院有心想行此事,也无此财力呀。不过,本部院从心里还是感激日参将的。”

日意格忙道:“抚台大人,朝廷不是已经御准您老倡开米捐了吗?开了捐输就会有银子,有了银子,大人不仅能造铁甲战船,连火枪火炮都可以造啊!大人,您听鄙人一句话,鄙人深知造船的机密,大人从西国购进一只船所用的银子,可以造三只或者四只同样的船啊!还有,火枪火炮,当真制造起来也极省银子。鄙人可以把最好的造船器械为大人购回来,可以把我国造船厂最好的技师给大人挖过来!

“大人,鄙人已为贵国做了许多年的事,大人可以不相信别人,难道还不相信鄙人吗?就说上次,鄙人通过堵布益先生购进的火枪火炮,价钱是不是最低?质量是不是一流的?大人若不信,可以去问两江总督曾大人,也可以去问江苏李抚台呀!”

日意格说着说着便激动起来,竟忽然抡起拳头,“砰砰砰”砸起自家的胸脯来。

左宗棠挥手示意日意格住手,沉吟着说道:“日参将啊,你说的这些道理呀,本部院都明白。其实,当真搞起一座船厂,哪像你说的那么容易呀。铁甲船和火枪火炮如果这么容易就能造出来,我国干什么还要去向别国购买呀?有些事情啊,你日参将只知其一,却不知其二。我国的事情啊,你就更不如本部院知道得清楚了。我家曾爵相在安庆办了个枪械修理所,也请了洋技师制造了一些枪械,可你知道每造出一条枪来,需要多少银子吗?整整要花掉购买两条枪的银子!”

日意格瞪大眼睛反问一句:“抚台大人,这怎么可能呢?鄙人是了解制造枪炮机密的呀,造枪怎么可能比买枪还贵呢?抚台大人是在讲笑话,这不可能!”

左宗棠抚须笑道:“日参将呀,本部院跟你一算账,你就知道其中缘由了。首先,制造枪炮的技师我国没有,需花高薪到西国去请,还有所用之钢铁、煤炭,我国出产的均不合格,也须雇轮船到外国去购。别的东西本部院就不去说了,就以上这几项,得需要多少银子啊!

“当然,本部院在这里并不是在诋毁安庆枪械所,安庆枪械所的意义并不在于是亏是赚,而在于,这是强国所必经的一条路子。不为御侮就算为自保,靠购船购枪也非长久之计。但我大清剿贼正酣,军饷都在拖欠,哪有此财力呀?日参将啊,你能赶来同本部院计议造船的事,本部院很是高兴,本部院寻机一定向朝廷重重地保举你。”

日意格眼珠转了三转,又说道:“抚台大人,鄙人已替大人料理好了,贵国现在银子匮乏,鄙人深知内情,要想一下子建成一座船厂,确非易事。鄙人于是就和我国驻贵国的公使柏尔德密大人商量了一下。对了,鄙人没有把话讲清楚,柏尔德密公使是特意赶到宁波与鄙

人商谈的。柏尔德密大人经过鄙人的劝说后表示,他可以说服国内出资,与大人合作在宁波建一座船厂,所有原材料以及技师,都可以由我国负责,价格肯定比其他国家的低。鄙人得了柏尔德密大人这话,当日就在宁波为大人看了一块地皮,离码头不太远,也不算近,非常适合建船厂。大人如无异议,鄙人现在就给柏尔德密大人写信,让他来这里或到宁波,与大人做进一步的商谈。大人,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呀!”

日意格话毕,就示意身旁的文案打开护书(公文夹),他要亲自给柏尔德密写信。

左宗棠苦笑着说道:“本部院看不出,日参将倒是个急性子的。日参将啊,你先不要忙着给公使写信,你说的这件事,是不可行的。船厂我国肯定要建,但不是现在,也不会与别的国家合伙。日参将,你和柏尔德密公使的好意,本部院心领了,你如果再见到柏尔德密公使,请代表本部院问候他。日参将啊,你久在宁波应该知道,宁波地域狭小,不适合建造船厂。就算有一天,我国当真想建船厂,厂地也不会选在宁波的。你呀,就不要在那里看地皮了。本部院婺源那里还有些事情要办,要急着赶往那里。有什么事,本部院会知会于你的。”

左宗棠话毕,伸手端起案上的茶碗。日意格在中国多年,知道大清官场的规矩,知道左宗棠这是在端茶送客,于是很不情愿地站起身,怏怏地说道:“大人要急着赶路,鄙人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鄙人想提醒大人一句,大人若想建船厂的时候,可一定要知会鄙人哪。鄙人和我国的几家造船厂都熟,随便什么人,只要大人相中了,鄙人发个信过去,他马上就会赶过来,绝不敢讨价还价!还有一件事鄙人要向大人禀报,观察史已欠了常捷军两个月的军饷。鄙人奉勒伯勒东将军之命找他去要,他不仅不给,还说正在筹办!观察史对常捷军太不友好了,勒伯勒东将军让鄙人转告大人,请大人将观察史革职吧,让观察胡到宁波去。观察胡是江浙首富,他与勒伯勒东将军和鄙人又都很熟。”

左宗棠端茶的手没有动,口里却答道:“日参将,你所讲的事情史道已通禀了巡抚衙门。史道是我大清国比较能干的官员,本部院相信,用不几日,他便会把拖欠常捷军的饷银筹到的。贵国为我国训练了这支队伍,功劳很大,我们不会长久拖欠饷银的。日参将,你还有别的话要说吗?”

日意格终于长叹了一口气,很失望地施礼退出。

望着日意格的背影,左宗棠对身边的一位幕僚说道:“借师助剿,虽功效显著,但糜饷太重。两千人的常捷军,每月要支饷银几是我三千楚军的一倍!本部院这次与李少荃中丞谈得很好。少荃得涤生真传,脑子快,年轻有为,他正在着手整饬常胜军。关于常捷军,本部院也当寻机裁汰。将来一旦经费有出,当图仿制汽轮战船以及铁甲船,方为海疆长久之计,亦乃强国、固国之根本。”

左宗棠话毕起身,率一班僚属于当日离开衢州,从陆路赶回婺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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