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是三个月的空档。这段期间,戴蒙试着说服自己,他再也无法为德纳,狄卓克生做什么了;最好全部依法律途径办理。他最终的想法是:警检双方会发现她是有罪的;而根据他对这案子的了解,想必这样的审判是正确的。他预料审判不会拖很久。假如她改口承认有罪,他也不会惊讶。

她可能得服十二年有期徒刑,然后获准释放。她对社会没有危险性。他所知的凶手大都和她一样——不同于其他罪犯——他们都只是受家庭压力或个人的沉迷所驱使而犯下罪行的一群人。

然而……

几丝不安一直在他心中萦绕不去。关于这案子,仍有某些疑点待厘清。珍·奥斯汀的信函还没有找到。无疑地,检方会说是婕若尔汀出于嫉妒把它们毁了,而德纳·狄卓克生则出于对贾克曼的迷恋,一时怒起,所以把她杀了。但婕若尔汀晓得那两封信的价值。根据贾克曼所说——她透支了三千镑——难道她不可能早就看出那两封信是使她脱离经济惨况的办法?

或许假设婕若尔汀会做这种盘算是错误的。因为根据贾克曼所说,婕若尔汀假如不是真的失常,也是精神不稳定。

根据贾克曼所说……这案子的许多假设,都仰赖贾克曼的供词。他把凉亭的火灾解释成她妻子想取他的命,是婕若尔汀有妄想症的证明。值得记住的是,贾克曼的专业领域是英国文学,不是心理学。

贾克曼还提供了什么证据证明婕若尔汀有精神病?比如她幻想贾克曼与她的医师密谋迫害她,还有她曾指控他偷了她梳妆台上的有柄镜子。

贾克曼追述这些事情时,听起来像是无关紧要的小事——而现在看来也仍是。毕竟屋子里还有别的镜子,而且婕若尔汀早就把贾克曼的刮胡镜拿去用了,她却仍因自己的不见了而动怒。

不太值得重复思考的细节。人——十足疯了的人——永远都会明明是自己乱放东西却迁怒他人。

戴蒙竭尽所能地回想,想找到更多关于婕若尔汀精神不稳定的重要证据。他记得有一些是德纳·狄卓克生本人提供的。德纳曾在约翰布莱登宅邸前目睹一个奇特的景象:婕若尔汀与一个叫安迪的金发男子拉拉扯扯,想阻止他离去。另一个情况是,德纳回到家,结果无缘无故被婕若尔汀连珠炮似地大事侮辱一番。

在戴蒙辞职六个月后这个四月天的夜晚,想着这些事情的他,突然福至心灵地想通了一件事,因而改变了他对这个案件的理解。讽刺的是,是某一样他原本忽略的东西刺激了他的思考——婕若尔汀丢了的镜子。

第二天早上他打电话找贾克曼,想约他在约翰布莱登宅邸会面。贾克曼没有表示不愿意。他刚接电话时,声音颇凄凉,但一听是戴蒙,声音立刻变了。

“是你,我以为你不感兴趣了。”他重新燃起希望似地迸出这些话来。“我试着找过你几次。”

戴蒙知道贾克曼找过他,但他避开了那几次电话。

“我想搜一下房子,”他到贾克曼家时如此说道。“可能会花点时间。”

失望布满了贾克曼的整张脸。

“他们早就搜过了,房子都被他们拆散了。”

“我知道。我从卧房开始搜起,好吗?”

“假如你是想找那两封信,就甭找了吧。”

“我从卧房找起。”

因为两个人意见不同,所以贾克曼带路上楼时,背脊显得很僵硬。看来,他原本所抱持的希望是某一种足以扭转案情的鲜明洞察力,而不是再一次搜索他的屋子。

戴蒙直接走到婕若尔汀的化妆室,找到梳妆台周围框灯的开关。墙上宣传用的相片熠熠生辉。贾克曼站在门口看他打开中间的抽屉,开始检查里面的物品,翻寻瓶装的、管装的面霜,打开盖子闻一闻;看到装痱子粉的盒子,还用手指沾一点起来尝一尝。最后更把抽屉整个拉出来,放在地板上,仔细探查抽屉拉出来后的那个地方。其他抽屉也如法炮制搜查一番。

“你到底想找什么?”贾克曼问。

“你还记得告诉过我,她的有柄的镜子不见了时与你大吵一番的事吗?”

“记的。但那面镜子后来在花园里找到了。你要找的就是那面镜子吗?”

“在花园里找到,是吗?也许是别人拿去用了。”

他没有继续追问,把抽屉统统放回原位,接着转向衣橱,伸手进去探摸,翻出几条丝巾和一顶草帽。接着他跪下来,搜起鞋子、靴子。

“镜子有很多用处。我只是刚好想到一点。”

但婕若尔汀的化妆室没有任何东西足以支持他想到的那一点,他于是说:“你介意我找找你的化妆室吗?”

贾克曼耸耸肩。

看过婕若尔汀的化妆室之后,再来看贾克曼的化妆室,简直像一间三温暖那么朴素。墙壁上一无装饰,五斗柜注重实用性,所有看得见的地方,除了一份报纸和两本诗集之外,空无一物。

“你要自己开抽屉吗?”

“你请便吧。”

抽屉里没什么特别的物品。浴室及楼上其他房间,虽经过努力的搜寻,也都没发现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经过两个小时徒劳无功的搜寻之后,戴蒙接过贾克曼端给他的咖啡。他们坐在厨房里,贾克曼又开始表示意见了:“我还是弄不清楚你想找什么东西。”

“你自己煮三餐吗?”戴蒙问。

“我不会说那叫做煮三餐。假如没有马克史宾塞超市和微波炉,我大概活不下去。”

现在可不是争辩用微波炉烹煮三餐的时候。戴蒙恐怕史黛芬妮还不擅于使用他们家的新炉子,因为有的食物拿出来时明明滋滋作响,送进嘴里却是冷的。政府一再警告民众,没有充分烹煮的食物,吃了会有危险。如果换个时候——比如在老轿子酒馆的吧台边——他倒愿意好好讨论一下微波炉食物。不过,现在,侦查优先。

“她的手艺好吗?”

“婕瑞?那是笑话了。”

“那么,她只会做烤肉酱罗?”

贾克曼听了,没有表示好笑。

“既然这样,你们那些标示着龙蒿、牛至的罐子都是做什么用的?”

“龙蒿、牛至,那只是让她的朋友留下印象用的。”

戴蒙走到调味架前,旋开调味罐的盖子,里面的封口完好。他一一将它们撕开,嗅一嗅里面的东西。

“上次警察来搜房子时,他们没有多事到厨房找吧?”

“当然找了。把柜子里的东西都搬出来找。”

“但他们没有看看这些罐子里面。”

“你不可能把一封骨董信函藏在这种小瓶子里吧?”

“没错。”他继续沿着厨具前进,打开每一个柜子。

“你要什么,糖吗?”

“不是,谢谢。”一大盒吸管引起了戴蒙的注意。“你们很喜欢喝柠檬汁吗?”

“什么?”

“这些吸管。一盒五百支装,用掉了不少。大概是开派对时用的吧。”

“我没有注意。”

他把吸管盒放回原处,拿出一个已用掉半袋的面粉放在厨房桌上。

“要为我烤个蛋糕吗?”贾克曼不高兴地戏谵道。

戴蒙再度嗅闻。

“你有汤匙吗?大的,谢谢。”

他把汤匙深深地插进面粉里,舀起一匙,再倒回去,这样重复了几次。最后,他把那袋面粉放回原处,取出另外一袋没有开封的。这袋面粉,顶部褶起来,用一小段透明塑胶束紧。

这回,当他把汤匙插进里面以后,感觉碰到了什么东西。他精神一振,说:“我需要水槽那个塑胶碗。”

贾克曼一言不发,把塑胶碗递给他。

他把面粉全部倒进塑胶碗里,立刻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三个约桌球大小的小塑胶袋,里面装了白得像面粉的东西。

他扯开系住其中一小袋的铁丝。

“你可以把灯打开吗?”

里面的粉末会反光,呈结晶状,铁定不是面粉。

“毒品?”贾克曼小声喃喃道。

戴蒙沾湿指头,伸进袋内,沾一点起来尝尝。味道苦涩。他在水槽边把嘴洗净。

“古柯硷——香槟毒品。你知道你太太用这东西吗?”

贾克曼的表情,很快地由不能置信变为震惊地接受了。这是戴蒙预料中的反应。

“我明白了,那些吸管。”

“不仅是吸管,”戴蒙告诉他。“不晓得你对古柯硷的使用有多了解。这东西得先剁成很细的粉末,他们通常用刮胡刀片在镜子上剁,因为镜子的表面是最理想的。然后他们把粉末排列成行,利用吸管或卷起来的钞票一行一行吸嗅。所以你太太没剩下多少钞票。”

“你是说她的钱都花在这上面?”

“这东西不便宜。”贾克曼出神地搔着脸颊。

“老天爷,我怎么没有早一点看出来?”

“你太专心于工作了。根据你告诉我的,以你们的婚姻状况来判断——你们的世界几乎没有交集,我想你是这么说的——你很难察觉正在发生的事。这一点,也花了我很长的时间才想通,亏我还是个侦探呢——或者说以前是个侦探呢。”

“她奇怪的举止,全是因为古柯硷的缘故?”

“我不完全清楚,比较保险的说法是她没有疯。我对这毒品的了解是,使用后的幸福感一旦消失,吸食者——我是指过度的吸者者——会受各种恐惧和不安的折磨,他们会认为别人在对付他们,最为大家所熟知的症状,是由幻想症转成暴力行为。”

“她那该诅咒的医师没有发现这件事真令人吃惊。照这样子看来,她企图杀害我时,一定是吸了古柯硷,精神贲张所致。”

“她大概在派对时就已经吸了。”

“这就是他们叫做‘快克’的东西吗?”

“不是,快克是将古柯硷溶于温水中,与硷——比如酦粉——混合加热,成为薄片或结晶状,那东西一尝就立刻上瘾,身体上瘾。但这不是快克。”

“但也会上瘾?”

“会,心理上上瘾,要一段时间。根据你太太预支的金额来看,我猜她是上瘾了。”

贾克曼沉默了一下,渐渐把以前想不通的琐事归纳出条理来。

“我真想把那个供应她毒品的混蛋找出来。”

“我也想,”戴蒙说。“而且要快。”

“你认为这与她的死有关吗?你认为有关,对不对?”贾克曼用手捶了桌子。“我的天,这个发现可以改变所有事情!”

戴蒙比他想得快。

“去年夏天,在这栋房子前面的车道上发生了一段插曲,被狄卓克生太太和她的儿子撞见了。那是星期六上午,我猜你当时出门去了,忙展览的事。这两个人——德纳和马修,在外面的路上,希望能有机会瞧见你。小马曾在电视上看到你,认出你就是那个把他从水坝救起来的人。但那天他们没看到你,反倒看见另一个男人走出屋子,他没有留胡子、体格壮硕、麦杆色的头发,穿蓝色衬衫、白色牛仔裤和白色休闲鞋。噢,他脖子上戴一条金链子。你认得这样的一个人吗?”

“我想不起任何人。”

“他驾一辆茶色的富豪车,名叫安迪。”

“安迪?我唯一认识的安迪是个六十岁的胖男子。当时的情况呢?”

“他出了屋子,向车子走去,你太太穿着睡衣追了出来,光着脚,她大概心急,根本管不了那么多了。她不要他离开,央求他回屋子。她叫他安迪,大概还说了:‘你要我跪下来求你吗?’之类的话。两人拼命拉扯,最后他推了她一把,开车走了。”

“德纳亲眼目睹这一幕?”

“是的。但她理所当然地认为,那是一对情人在吵架。或许多少有点难为情吧,她立刻开车载小马离开。现在我们既然知道了古柯硷的事,我会从不同的角度去看这件事。”

“那个安迪是她的毒品供应者?”

戴蒙点头。

“这是我的推测。可能他以高价要胁,那价钱超过你太太当时所能支付的。”

“我们得把他找出来。”

“不容易。假如我还在警察局的话,会把毒品组的人召去处理,他们比较容易找到他。但无论如何,我们得向警方报案。”

戴蒙的声音可能流露了有点不愿涉入的意思,因为贾克曼立刻接口道:“我们现在的状况不同,这不仅是我们市民的责任,何况德纳还面临了无期徒刑,而那个韦格弗的名声又尚无定论。他业已移交给检方的,摆明了是一件三角恋爱所致的谋杀案,而且有证据支持。这时候他不会希望又与毒品扯上关系,使案情复杂化。”

“但他也无力阻止。”

“没错,但他可以淡化处理。我认为我们应

该自己来处理。这是有利于辩方的第一个希望,所以先别把它弄拧了。”

戴蒙感觉不太舒坦,身为一名资深警官,对任何知情不报的毒品案,不论多么轻微,他一定严加处分。但,身为一名资深警官,他也了解谋杀案的作业方式。档案已经移交给皇家法庭的检察处以后,再出现新的证据,未必能被当做好消息般地欢迎。贾克曼所说的“淡化处理”,具说服力。而且处理车子里程记录簿的失误,至今还困扰着戴蒙,因为,它的遗失引起警方注意之后,他们无疑给了检方一张王牌。眼前这一步棋,何不等到时机合适时才亮出来?

一如贾克曼说的,由他们自己进行追踪的话,一定困难重重,但缘于一份训练良好的记性,戴蒙有个可行的开头。

“把时间拉回头几个月。你还记得与我一起过滤你太太地址簿的事吗?我很确定我们没有注意的那些姓名里面,有个安迪。”

“对呀!因为当时在我看来那个名字不具什么意义。”

“簿子上没有地址,只有电话,假如能拿到那个电话号码的话……”

“马上行动!”接着,贾克曼的表情变了。“但那本地址簿一定还在警方手中。”

“辩方律师可以要求调阅,他们不能拒绝,这是合理的要求,而且也不用说明要找什么。”

“我马上打电话给席东斯先生。”

太简单了!就戴蒙素爱嘲讽的心理看来,太过简单的事等于在警告他:你真心想要的东西,不可能得来不费吹灰之力的。律师席东斯立刻前往巴斯总局见到了约翰·韦格弗,取得那本地址簿。不到一个小时,贾克曼便拿到安迪的电话号码了。

试着联络时,重重阻碍来了。接电话的是亚洲人的腔调。这支电话是布里斯托市圣保罗区的一家印度餐馆,餐馆的人不认得任何名叫安迪的人。好不容易才得知,这家餐馆今年一月才开张,是由一个关闭了两个月的空屋子改装成的,而在空屋子之前,原地点曾经是一家男理发厅。

戴蒙顺利地找到承办房地产转移的仲介代理商。戴蒙向他问起安迪时,对方不大高兴,他必须接听一大堆各式各样的询问电话。理发师不叫安迪,而是叫马利欧,马利欧已死于圣诞节前的流行感冒。仲介代理商还推断,理发师马利欧光是应付大批各种奇怪的人进店里来问话,就可以有第二份收入了。

戴蒙放下电话,告诉贾克曼:“这条路行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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