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开始的“第一件事”,根本不是搜查贾克曼教授的房子。第一件事,彼得·戴蒙开始一天的第一件事,是床头电话在六点半响了——副分局长要一名值班巡官转达,请戴蒙八点半到总局报到。

他乐于打一下赌:肯定不是有关警员奖金的事。他感觉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他跌回枕头上,抱怨着。不论这道突如其来的召令起自什么缘由,再也没有比在今天早上执行更不恰当的了。真复杂!前一晚他好不容易才打理好各项安排:几车子的侦探、警员、法医等,依约将于八点半在贾克曼家集合……不早不晚,时间刚好撞上布里斯托总局的召令。

他再度坐起来,把床头桌的电话拿到腿间的垫褥上。他的妻子史黛芬妮早已习惯卧房兼具警察局办公室的功用,便一言不发地下床披上罩袍,下楼准备早餐。

戴蒙拿起话筒,打电话把搜查时间改为上午十一点。他不愿意任何人没有他同行而进入屋子。理论上,这个责任可以委托约翰·韦格弗,但戴蒙喜欢忽略这个理论。不过,他仍是请韦格弗去饭店找贾克曼,说明时间变动的原因。

开车前往布里斯托时,他试着揣测总局的想法,最后很不高兴地结论:前一晚贾克曼在饭店一定忙着打电话。像贾克曼这种有地位的人,眼见麻烦隐然在望时,绝不会像微不足道的小偷一样潜入地下。他们会起身,设法找老朋友,拜托他们帮忙。

这天早上,坐在桌子后面的副分局长塔特先生,身穿白衬衫、粉红色吊裤带,架着一副眼镜,样子与往常不同,这不同足以让一名阶级较小的警察在门口迟疑不敢进去。但这时,他热络地向戴蒙打招呼,直接喊他的名字,而且那只打招呼的手,一直挥到碰着窗户下方的黑色皮制长椅。好像为了扫除即将展开责备的隐忧,这位副分局长起身走到门边,要人准备咖啡和饼干。接着,他倚在长椅一端,两臂合抱,这模样——中分的头发平贴着头颅,又留着禁卫兵式的小胡子——很像是准备要拍爱德华七世时代的照片。

这些“做出来”的异常现象,对戴蒙产生了“丧志效应”。前一回有人这样体贴周到地对待他,是在一个悲剧的场合:医师告诉他,他太太流产了。

“抱歉破坏了你原先的安排,”塔特先生说着,努力表现出诚挚的态度。“但实在有必要尽早见你一下。而且要顺便问一下,谋杀案侦办得如何了?”

这个“顺便问一下”,对戴蒙是另一个打击,因为这意味马上要讨论的是与贾克曼案子完全不相干的事情。戴蒙略微回答一下,同时在心中迅速调适。

“我们昨晚找出死者身分了,长官,也许你已经听说了。”

“一名电视女演员,是吧?”

“是的,长官。她嫁给一名英文教授,两人住在克拉文墩。”

塔特先生和蔼地笑笑。

“我听说了。你恐怕得赶紧温习一下莎士比亚,彼得。”他停了一下,放开合抱的双臂,说:“而我呢,最好赶快进入正题。那边桌上放的是米森岱调查案报告的草样。”

戴蒙早就料到了。

“原来是这件事。”

不祥之感压抑这么久之后,能如此平静回答,是戴蒙所能挤出的最好反应了。自从第一次面对调查委员起,至今已超过八个月。至于内政部长下令释放海得利·米森岱并提议道歉,至今已经两年多了。招假供、不当的监禁,新闻界把这个事件炒成一场反对“警察流氓”的仇恨运动,同时还顺便控诉种族歧视和野蛮的行径。这场运动的标的是布莱兹局长与戴蒙。雅各·布莱兹被追讨到酝酿成疾,并提早退休。结果,新闻界在未加证实的情况下,恶意地把原本的中伤,进一步写成证实之事。

“我认为你应该尽早略微看一下,”塔特先生说。“等你知道那些狂野的控诉没有一个有根据之后,会感到放心。”

戴蒙望向桌子。

“我可以……”

“去拿吧,要你来就是这个目的。”

他麻木地起身,走过去拿起报告。

“主要的调查结果当然是在结尾的地方,”塔特先生说。“你大概会有兴趣看看八十七页以后的段落。慢慢读吧。”

戴蒙很快翻阅,找到调查结果的摘要部分。他的姓名出现在文中,他迅速浏览整页,获知评论的重点。

我们在戴蒙探长的部分找不到任何的种族歧视……这位警官在密集的追问下,表现不凡……至于米森岱的供词并无与证据矛盾之处……戴蒙探长的推论——一如法庭的看法——米森岱的供词有事实根据是合理的。

他翻到下一页。一连好几个月被媒体污蔑之后,他看这份报告时竟不为所动,而不是感到还他清白了。接着,他的眼睛盯着一个句子。

“全能的基督!”塔特这时已回到座位。

“怎么了?”

“‘我们不得不说,戴蒙探长的体型和强硬的态度一定使米森岱感到威胁。’”戴蒙念出来。“这真是无理,我天生这个样子有什么办法。”

“是的,真不公平。”塔特先生虽然表示同意,但口气却让人感觉事不关己。

但戴蒙不肯放过。

“长官,我没有用威胁的手段取得招供。法官在审问时,证实并没有逼压情事发生。”

“当然,但调查小组有责任重新检查每件事。”

戴蒙的两只眼睛已经继续往下看了。

“我不相信这个!‘我们关切的一个事实是,取自攻击者毛线帽里的头发样本与米森岱先生的头发不符。’”

“有什么问题吗?”塔特先生问。

“我们把帽子送去检验了。”

“但你没有继续追踪。就我所知,你没有取米森岱的头发样本。”

“但当时那个人已经招供了,长官。”

“但还是应该取样本才好。”

戴蒙惊异地注视他。

“取样本做什么呢?”

“做比对。”

“长官,这案子发生在一九八五年,当时,基因特征学还未被应用。即使我们后续追踪,法医也无法告诉我们帽子内的头发是米森岱的,或是山米·戴维斯二世的。这份报告暗指,假如曾经比对头发样本,就可以证实米森岱无罪,但事实根本不是这样子的。”

“报告没有详细到顾及这个部分。”

“‘我们关切’……这话表示有人犯了错。”

“问题是,调查必须按部就班。没有人指控你隐瞒证据。”塔特肯定地说。

“他们指控雅各·布莱兹与我合力整他。”

“噢,别闹了,老兄!如果真是那样,你早就丢差了。你的正直廉洁没有人质疑。”

戴蒙知道,在这节骨眼上,他应该闭嘴才对,但他仍觉得跃跃欲言。

“我在调查庭上告诉他们事实,但他们好像没有听进去。米森岱是被整了,但不是被我整的。他是一个有前科的小偷,但不够内行,IQ也低,背后势必有更神通广大而难以抓到的操纵者。假如我们事后聪明一下,明显可知米森岱是他们的代罪羔羊。他们要的是另一个人,那个真正枪杀士官长的家伙,以便继续干抢劫的勾当,所以他们明白告诉米森岱,假如他不招假供,他们会把他干掉。他在监狱里是安全的,在外面反而没有未来。”

塔特点点头。

“我相信你的话,现今,有组织的犯罪在我们的案件中屡见不鲜。不过,这种理论不适用于调查案件。他们要找的是干犯不义的特殊情况。”

“我非常不满意。”戴蒙呆呆地说。

“这份报告长达百余页,要是有谁对它的全部内容感到满意那才是怪事。我想你将会发现,这份报告可以止息整个不幸的事件,媒体对于你所烦恼的事也不会再感兴趣了。”

“但我不认为这样已经把往事一笔勾消了。”

“我听见他们送茶来了。”塔特说。

来者提起一个铬合金与玻璃合制的咖啡容器,以十足上流社会的架势,把咖啡倒进杯中。戴蒙在一旁静候。等两个人再度独处时,他说:“长官,我倒想请问,这件事对我在埃文索美塞特郡的事业生涯有什么影响。”

“一点影响也没有,”塔特先生说,声音肯定得令人感到刺耳。“四年前在伦敦发生的事已是历史。”

“但自从那时候起,我受到数不清的中伤。”

“没错,但到底没有一个是真的。”

“但你不会否认,你剥夺了我施展的空间吧?”

塔特先生搅动咖啡,没有说什么。由此可知,比利·慕瑞由总局的人约翰·韦格弗取代,很明显与此有关。

“这一点我不想抱怨。从你的观点来看,自从米森岱案爆发以来,处处小心谨慎,那也是合理的,”戴蒙让步道。“但我有权利期望这份报告还我清白,可是我不相信它还我清白了,并没有完全如此。”

“彼得,假如这样能使你对程序比以前更一板一眼,那倒也不是完全徒费。你必须承认,你对科技有点抗拒。过去这几年,科学进展惊人,我们每个人责无旁贷地要与之合作。”

“长官,在某个范围内,人类的智慧仍然大有可为,降服于科技有点危险。”

“嗳,我不是要主张什么,但这是平衡或比例的问题。”

戴蒙合上报告,放回塔特桌上。

“下次再有什么小偷让我侦讯时,会怎样呢?”

“我会根据事实处理每一项抱怨,”塔特说,声调显示他的纵容仅及于此。“不过,对于我可能持有偏见的任何说法,我会强力否认。看来,各种中伤并没有对你造成影响,希望你也别再发脾气了。你还有什么事要对我说吗?”

“你指哪一方面?长官。”

“关于你目前的侦察。”

“没有,长官。没别的事了。”在此时的紧张气氛中,他这样说是不智的。

“谢谢你。”塔特先生说。“韦格弗调到你的组里,是我从中促成的,但我要强调,他不是去那边当密探的。我不须用约翰·韦格弗这类的人来监视我的手下。这样你明了吗?”

“明了,长官。”

“也接受吗?”

“接受,长官。”

“这样的话,我就可以与你谈谈韦格弗。”塔特先生低头望着杯子,并用一根手指顺着杯缘抚摸。“当初,我知道这份报告的紧迫性,但却不知道它的调查结果,在那种情况下,我必须面对一个可能,一个最坏的可能——你可能会突然被撤离刑事组,因此,我需要找到一个可以接手的人。无关私人恩怨,你组里那些人,没有一个我可以放心交托这个职位。后来我选择韦格弗。当然,我没有告诉他调动的理由。不过,身为一名出色的警探,他可能自己可以猜出理由。我知道你们两个人性格不合。你也是一名出色的警探,正如报告上不公平地强调的,你也是一个突出的男人。希望你继续在最佳的理性上表现突出,突出到能让韦格弗做最好的发挥。”

上午十一点刚过,好几辆车和警车畅行无阻地开进贾克曼家的车道——远离巴斯威克丘的某条道路。为首的是戴蒙的BMW,他旁边坐着贾克曼;紧跟着是约翰·韦格弗所开的丰田车,同车的是两名侦察小队长、一名警员。其他车辆则载来一名总局的犯罪现场警官、两名法医以及几名支援的穿制服警官。

贾克曼本人的蓝色富豪车,此刻正在曼佛街警局检查。戴蒙把车钥匙交给负责检查的小伙子时,曾对他们说:“可别让我失望,好吗?他们通常相信自己把所有痕迹都消除了。”

布莱登宅邸看起来适合教授居住,走路的话虽然距离大学稍嫌远一点,但还算方便。当初贾克曼对这房子感兴趣时,销售代理商也曾这么说过。房子爬覆着藤蔓,四方形建筑,有柱廊,一楼有阳台,可能还不到一百年历史,盖在一排石墙后的大片空地上。巴斯外围的土地规画都很宽松,房屋设计也相当出色。这一带地区离巴斯市中心太远,所以市地规画并没有在此坚持一致的建筑形式,因此可以看到华丽石块构成的摩登建筑,与稳重的乔治亚式、维多利亚式别墅并列。

戴蒙请贾克曼开了门之后,抓住教授的手臂,不让他入内。

“不,先生,您和我还不能进去。”

两名穿白外套的男人走上前,在门廊上坐下、脱鞋,换穿聚乙烯材料的袜子。贾克曼脸上现出不相信和困惑的表情。

“假如您不介意,”戴蒙小声对他说:“我们让探样人员去忙,您带我看看您的花园如何?”

“这样是在浪费每个人的宝贵时间。”大惑不解的教授喃喃道。

“我有个妹夫住在顿卡斯特,”戴蒙主动说,以期缓和紧张。“我们每次去拜访他时,我很少先踏进屋内,因为他总是会拉着我远离女眷们,然后对我说

:‘来看看后花园。’我不是园丁,不会假装知道怎么修剪玫瑰,但总还足以分辨出我妹妹瑞姬的花园实在荒废得厉害,有的寻麻长到胸部那么高。当瑞姬指出那些受蚊蚋和野生旋花植物侵害而下垂的可怜植物,并告知它们的名字时,我们早已一边拨开植物寻找小路了。一个小时后,我妹妹瑞姬出来喊茶点准备好了,我们才由原路折回屋子,喝杯茶恢复一下精神。我刚吃了一口蛋糕,瑞姬便转过来对我说:‘你还没看前院,出来看看。’我是个侦探,很想不通我妹夫为什么要我同他去看后花园,是因为他害怕没有伴吗?或是家里塞着偷来的东西而他不希望我注意到?我一直还在想这个问题。”

贾克曼好像不愿置评,但他想至少应该和探长一同走走。这两人走在一起很不搭调。宽肩的学者迈着有力的步伐,旁边肥胖的警察则仅借腰力把沉重的脚步移出去,这一幕的背景是一大片被灌木丛和几棵大树分开的草地。远处尽头有很多棵苹果树,由于那些苹果树,使得这园子可以称得上果园。

戴蒙的态度突然由亲和转为公事公办。

“你太太,我需要知道所有关于她的事情,背景、出身、以前和现在的朋友——如果有敌人,也需要知道——日常生活作息、个人经济状况、健康状况、饮酒习惯、嗜好、习惯前往的商店等等。”

“我们结婚才两年。”贾克曼的语气,在抗议着这份既冗长又包罗万象的清单。

“两年,肯定够了解我刚才提到的那些事情了吧?”戴蒙催促着。“让我们从头开始,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这方法的确有效。贾克曼发出一个差不多是发笑的声音,并若有所思地摇摇头,仿佛记忆浮现了。

“我们的认识是缘于一只鸽子,或者说婕瑞总如此坚称。那只鸽子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但它的确成了我们两个人的神话。那天她开着雷诺五的车子,在大罗素街——”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戴蒙插嘴问。

“两年前。我刚才说到她正开着车子。据说,这只脑筋不好的鸽子,或者说这只顽固的伦敦鸽子,走到路上来而且不肯飞走。由于不忍伤害一个生物,婕瑞急紧转动驾驶盘,结果,一个侧翼——是她车子的侧翼,不是鸽子的——撞上一辆停在路旁的货车。你一定时常听说这类故事吧?”

“我不是在交通单位服务。”

“唔,我猜想那是五月的事。当时我还没拿到这里的教授职位,而是在伯贝克学院教书,是最后的一个学期。那天早上我一直在大英图书馆查资料,中午时间出来用餐,顺便走动走动。我没看见那只鸽子,但听见碰撞声,我是第一个走近车子、打开车门、问她有没有受伤的人。我看见她苍白着脸凝视我,虽然受了惊吓,但仍然美丽,非常美。幸好她只是受到碰撞的惊吓而已,所以我帮她把车子开到旁边空位,带她到最近的三明治店,安置好她,替她点了浓而甜的茶。接着,为了不错失扮演英勇骑士的机会,我赶紧出去找货车司机。结果发现,货车司机是一名佛门和尚。”

“一名和尚——在伦敦?”

“和我一样,他也刚好在伦敦做点研究。我曾在阅览室见过他一两次。当我告诉他撞车的事时,他一点也不在意货车上多一个凹痕,反而称赞婕瑞的行动扭转了鸽子可能受到的意外。就他的评价,婕瑞正迈向开悟之路。于是我折回三明治店,想告诉她结果,让她安心。”

“一定还建议她去最近的警察局报案。”戴蒙讥诮道。

贾克曼继续他的故事。

“我找到她时,她坐在一支高脚凳上,令人激赏的红头发轻拂眼角。她告诉我,这次撞车是她生平头一次碰到,她觉得这实在是傻,只不过为了闪避一只小鸽子而造成这样的损害。我急忙为鸽子说话,并肯定它有权过街而不被碾压。她听了这话笑了,是个灿烂如花的笑容。接着她表示,她应在二十分钟内到达电视台,所以我自告奋勇开车载她前往。那是个难为情的场面,因为显然我不晓得她是个名演员。我一向很少看电视。”

他们在苹果园边停下脚步,因为那儿的草长得又高又密,很不好走。戴蒙折下一根草杆,开始嚼起来。很高兴自己居然有耐心静听这种男孩邂逅女孩的老套故事。

“我猜你们约了再见面的时间吧?”

“唔,是的。我们一见如故,互相都觉得受对方吸引——尽管我认为我们双方都过于浪漫。她个人的求学时代只通过几科普通课程考试,所以,能接受一个准教授照顾,颇为受宠若惊。至于我,和国内所有热血青年一样,除了觉得她极有魅力之外,也乐于沉浸在‘米那家族’所有观众的欣羡中,因而没有领悟到,是书呆子教授努力想钓到电视超级明星。”

“她谈吐如何?”

“你是指什么?”

“她和你想法相同吗?”

“噢,她十分聪颖。假如不是辍学,一定可以上大学。”

戴蒙从贾克曼的谈话中注意到一点,他追述这些回忆时很超然,而不太有一个热爱妻子的丈夫所会流露的骄傲。不过,他讲述每一件事——两年前的全部回忆——时倒都含着暖意。两人结识的故事是真的,故事中的男人受女孩吸引,而她受他吸引,也不难了解,这些都不用怀疑。他相貌英俊,地位不差,而且压根儿不是一般典型的孤傲知识份子。

贾克曼接下去讲的事印证了戴蒙的判断。

“我们头一次做爱是在里契蒙公园的星空下。我们不知道日落以后公园大门就关了,后来只好爬墙出来,两人都筋疲力竭了。”他微微笑。“后来,我们做了比较舒适的安排:她搬到我在达丁顿的双并式住宅。同年九月结婚,注册之后,两人同乘可容两百五十名游客的泰晤士河游轮游玩。”

戴蒙在心里盘算一下这数字,颇为之烦恼。假如须追查受害者的朋友,这两百五十名游客可要令人大费周章了。

“让人吃惊,真的,”贾克曼评道。“学者和演艺人员成为佳偶。全船游客在船上跟着一个爵士四重唱通宵作乐。”

“你说那是一九八七年九月的事?那么你搬来巴斯是什么时候?”戴蒙问道。

“之后没多久。当时,我的学期快结束了。但婕瑞还在英国广播公司演出,我们当时不知道她在‘米那家族’的演出日子屈指可数。她拍戏时就在伊林租个公寓。我刚才提过,由于我们两个人都用心于事业,所以我们的婚姻不像传统的婚姻那般紧紧相系。我们各有各的银行户头,这里这栋房子是我的名字;在认识婕瑞之前,我就已经找到这房子,并已在办理购置的法律程序。”

“她赞同你的选择吗?”教授考虑这问题时,举起一只手抚过脸孔。

“我想她也喜欢这房子。虽然离市中心有点远,但她有车。”

“那辆雷诺车?”

“梅绰车,她新买的。车子现在在车库,要不要看看?”

“待会儿再看。”现在轮到戴蒙盘问了。“假如她的车还在车库,她失踪了你不担心吗?”

“不大会。她时常搭计程车,特别是她打算喝点酒时。”

“她喝得凶吗?”

“她能喝,但我倒不会说她喝得过量。”

在屋里,穿上舒适的聚乙烯袜子,约翰·韦格弗被犯罪现场警官叫上楼去检查卧房。两人看着法医小组的一名成员跪下来,探取黏合带子上留下的纤维纹路。

韦格弗两臂合抱,一眼就看到这卧房的特点。

“喂,两张单人床。”他说。

“有的人喜欢这样。”

“是你的话,会娶婕瑞·史努吗?”

犯罪现场警官脸上浮现一抹微笑。

“约翰,我是一个头脑简单的科学家,一点想像力也没有。”

两张床均已被剥得露出整张床塾,以便检验,这么一来,足以使任何卧室的特色荡然无存。卧房很大,比例匀称,室内装饰成蘑菇色和浅绿色。面对床铺的架子上有一台电视机和录影机。蒙德里安的两张抽象画使墙壁生动了起来,但在韦格弗看来,倒更让他觉得这卧房有旅馆房间的中性味道。

他穿越卧房去查看隔壁的化妆室,有了一个截然不同的印象。那化妆室等于是婕瑞·史努电视生涯的圣坛。室内墙壁挂满“米那家族”的银框剧照,间或穿插从报纸剪下来与名人合照的图片。她的梳妆台上有面镜子,镜子周围布满灯泡,这想必是每个明星化妆室的共同特色。镜子后面的墙壁装饰着银色的马蹄铁(一种习俗,为结婚赠物)、留言、问候卡、小串石南等物。化妆室的一边有面折叠起来的屏风,整个屏风贴满剪报。壁橱和窗户之间有个活动架子,上面堆叠着“米那家族”的录影带以及平装的影集故事书。

“会错过了重要时刻,你说呢?”犯罪现场警官从卧房大声说。

“看来真的是这样,”韦格弗重回卧房。“你有什么重大发现吗?”

“被褥上有几个很微小的污点,可能是血迹。也许有用,也许没有,要看检验结果才知道。梳妆台上有很多指印,大概是她本人的,而别的地方几乎没有指印。我判断有人把抽屉和衣橱擦拭干净了。是他干的吧?”

“你是指她丈夫?”

“还有谁?凶杀案大都发生在家人之间,不是吗?”

韦格弗耸耸肩。

犯罪现场警官啪一声把金属工具箱合上。

“假如他有罪,我支持你的老板盯牢他。过去我见识过戴蒙办案的方式,他会先跟对方玩一玩,然后突然扑向他——即使没有把他们的头咬掉,也会把他们的脊椎撞断。”

“先别谈结局,我想先知道动机。”韦格弗说。

“很明显。他们没有睡同一张床,她一定和别人有染,被丈夫发现,最后,康蒂丝命绝谢幕。”

在花园里,戴蒙耐心地揭开这段婚姻故事。

“你在车上告诉过我,电视台不再写她的戏份时,对她的打击,你似乎在暗示,经过起初的震惊之后,她仍积极面对现实。”

“一点也不错,”贾克曼回答。现在,探长的问题显得比较有秩序,也比较能预料了,他因而平静了些。“当然,她曾把感受老实对导演表白,但一当她看出事情无可挽回时,她的反应还颇理性。她告诉我,要设法弥补以前错过的那几年。”

“什么意思?”

“她没有享受过青春少女该当享受的自由自在,而今她总算可以去度假、通宵跳舞、改变发型、不用顾虑体重,也不用回复影迷来信了。我猜想,她的叛逆期迟了十年。”

“这不是个理想婚姻的开始。”戴蒙大胆地说道。

贾克曼的回答颇尖锐,宛如他透悉这句话背后的含意。

“我们却不那样认为。正如我刚才说的,我们早就协议留给彼此足够的空间,各自追求个人的兴趣;我们不想要那种一个配偶永远在牺牲的生活方式。”

“但后来,你们这种约定——或是‘了解’,还是其他别的称呼——的基础改变了,”戴蒙指陈。“因为她的事业结束了。”

“那又怎样?尽管婕瑞失了业,但我并不因而期待她留在家里替我洗袜子。她把精力转向建立个人社交生活。当然,伊林那间公寓不再续租了。”

“对于一个习惯伦敦生活的女性而言,突然住到这边来,而且一个人也不认识,是不大容易。”戴蒙评论道,坚信这段婚姻一定因而注定失败。

“对婕瑞却不然。她搬来的消息一传开,各种邀请很快地大批涌来。”

“你也在受邀之列吗?”

“经常是,但我不能每次都参加。当时我新开一个系,占去我多数时间。渐渐地,我也认识了她常在一起的那些朋友。我们有时也在这里开派对。”

“都是巴斯本地人?”

“我猜还有布里斯托以及其他各地的人。”

“你猜?这么说,你和他们不是很熟喽?他们和你不同类吗?”

贾克曼冷然看他一眼。

“朋友不必然要与我同类。不管怎么说,我没有详细问他们住哪里。假如你要他们的姓名、地址,我敢说我可以找到她的地址簿。”

“你是说,你甚至不晓得你太太的朋友的名字?”

“我没有那样说。莫特比夫妇是克立福墩人;宝拉和约翰·海尔夫妇;还有丽莎,我不知道她姓什么;另有个叫麦克的高个子的,我不确定他住哪里。”

“没关系,”戴蒙说。“诚如你刚才提议的,我会自己看一下地址簿。你太太有没有提过和新交的哪些朋友失和?”

“就我记忆所及是没有。”

“就我们往回走好吗?”戴蒙朝房屋方向起步,足下踩着草地上铺着的垫脚石。露珠沾湿的草地,恐怕一整天都不会干。“根据你刚才所谈到的,我感觉她可能不会与你讨论她的

朋友。”他一边颇有精神地领头一边说。

“可能不会。”走在他后面的教授回答,显得一点也不在意。

前面花园中心地带是一片水泥空地,中央颜色比较深。戴蒙一开始以为那是花床,等走近时,才看出那是个建筑物的烧毁余烬,约略呈八角形。

“看起来,你们有时候还升营火。”他和悦地说。

“那本来是这花园的一大特色,”贾克曼以老到的主人之姿温文地回答。“它原本是一座凉亭,是在婕瑞想害死我的那个晚上烧掉的。”

戴蒙突然停住脚步,以致几乎失去平衡。等他设法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听起来相当不一样了——震惊到变得低八度、喘息地说道:“教授,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听错,但我想这当中我们可能跳过了一大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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