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放弃离开的念头,走进后门,又返回有钢琴的大厅,坐在沙发上。我决定逐一梳理一遍武智所说过的话。我想看情况给母亲打个电话告诉她我要迟些回去。明天开始我将一直待在滨松。

今后每天都能和母亲一起吃晚餐。

武智是在哪里开始和警察互相冲突的呢?因为我当时在钢琴的背面,所以并没有看到全过程。

我是从钢琴旁走出来后才看到他的身影的。

我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出钢琴旁,想看一看见到他们的地方。我边看边想着他们就倒在这附近,发现再往前走就是电梯门。

武智想要乘电梯吗?在电梯前被警察们制止了吗?一瞬间,我回想起了武智传递给我的视线。

他拼命地把视线移向上方,又移下来看着我,接着又重复看向上方。他重复了好几次,所以我想是否在暗示天花板呢?于是看着天花板。不过那里什么也没有,所以我才不解。

我意识到,会不会他指的并不是天花板,而是指“楼上”?他是否想告诉我楼上有什么东西?

但要说楼上,这幢楼是七八层的建筑。在这之上,从二楼起到七层或八层间有好几层。光是说楼上的话也没办法确定是哪一层呢。

但我想不管怎样先看看,于是走到电梯边,按下了向上的按钮。我想或许上楼以后会发现些什么。门一下子就开,原来轿厢在一楼。进去后,可以看到贴在侧壁的引导指示上列着各层无数的公司名。因为毫无头绪可言,所以我随意按下了数字“3”。

门开后,我走了出来,这里是办公室的走廊。

员工模样的人们抱着成沓资料或文件匆匆忙忙地走着。走廊根本没有通向外部的窗户。是由隔断墙构成的走道。隔断墙上有窗户,但全都是雾面玻璃,所以看不到办公室内部。而且一般来说大楼里装的玻璃似乎都在办公室内部。

一直沿着走廊走到尽头向右拐,便是大楼真正的窗户。不过到此处为止的行程中会遇到好几个员工,有的人还会一直盯着你看。根本不可能做到在这样的走廊的窗边持枪射击。

从窗户向外看去,道德贷款的大楼墙面确实近在眼前。但打开插锁后,这扇窗户的左侧只能向外侧推开十厘米左右。无法完全打开。使枪的前端从这十厘米的缝隙中探出也只能射击到道德贷款左手相邻的大楼。窗户虽位于大楼的顶端,但对前方的道德贷款而言,也只相当于面向它的左端。

而且正如我在楼下的马路上所想的那样,道德贷款的所有窗户都是雾面玻璃,一点儿也看不到里面工作的员工的身影。从大楼的外部狙击内部的人员终归是不可能的。

我从窗前折返,沿之前来时的走廊返回电梯。

中途有厕所,但就算这儿的窗户是开的,也根本不在能够瞄准道德贷款的位置上。

厕所的隔壁有一扇金属门,我估计是楼梯间,不过就算楼梯中途有合适的窗户,而且又能完全打开,事态也不会有改变。这里比厕所离道德贷款更远。

回到电梯旁,我按下了向上的按钮,这次我在五楼下。我还以为或许情况会有所不同,结果状况惊人地一致。有一条走廊,随时能撞见几个员工,走廊的尽头有一扇窗户,并且左侧也只能打开十厘米左右的缝隙。不论怎样努力也无法将枪口对向道德贷款大楼。而且除此以外的大楼窗户全部都在隔断墙的内侧、也就是在办公室内。

我又返回电梯,为了慎重起见,姑且也上了七楼。不过这儿条件更糟,有走廊,有人看着,大楼里装的窗户大部分都在办公室内,这些条件都与先前相同,但走廊尽头的窗户被上了锁,打不开插锁,所以无法开合。

这不行,我想。并没有能狙击的场所。我已经放弃了。我与武智沟通的时间过短。他根本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传递出什么信息。我要放弃了。我打算返回电梯降到1楼,前往东京站。我把能做的都做了,也算对武智尽了份情谊。

我正准备按下1的按钮时,手指一下子停住了。我觉察到还有另一个可能性。那就是楼顶,我还没看楼顶。

但电梯内并没有楼顶的按钮。我急忙按下“开”的按钮,打开开始关闭的电梯门,再一次走出七楼。我估计,要想上楼顶,只有从这层开始爬楼梯。

还需再调查一点一一如果通往楼顶的门上了锁,我就决定给这件事画上句号。然后我就回滨松。我要在滨松老老实实地过完今后的人生。我不会再打棒球,而是作为一个平凡普通的职员生活。想到这儿,我忽然意识到,不知什么时候还能再来东京?

我记得厕所边有一扇门。这扇门在各层楼都有,我猜测门后或许是楼梯。因为在门的另一边应该没有什么空间。我在走廊里快步前行,来到这扇门前。

我握着门把手试着扭动一下,发现并没有上锁。推开门,正如我所预想的那样,有一段昏暗的台阶。没有开灯。想必是鲜少有人使用吧。

进入楼梯间,门就在身后自动地关上了。于是一下子变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我等不到眼睛习惯,就直接手脚并用地摸索着爬上楼梯。中途在楼梯平台右拐,又接着爬。接着,我看见前方头顶处有一片狭小的空地,左右的墙角边堆着木箱和纸板箱。在它们之间,隐约可见一扇金属制的门。

到达之后,我握住门把手拧动,门并没有上锁。推开门后,耀眼的绿色世界就跃人我的眼帘。绿色是楼顶铺满的人工草坪所带来的。午后的阳光洒满草坪。看样子下雨的可能性是完全消失了。

楼顶的空间十分宽广,迎面的远处挂着一张绿色的网。网前搁置着高尔夫的练习用具。似乎是一套球杆的练习用具及练习用球,练习的形式似乎是击打系着绳子的高尔夫球以使球不会飞出大楼外。尽管如此,还是为了预防万一而在顶端的一边竖起了这样一张绿色的网。

回头看向我刚刚走出的那扇门,那是一间小屋一样的小建筑物,在那里只安着一扇门。往左侧望去,可以看到那儿隔着后街的宽度在相同高度上也有一片楼顶空地。看来这似乎就是道德贷款的楼顶。

楼顶四周围着一圈齐胸高的黑色栏杆。相邻的道德贷款的楼顶也是如此。我把腹部抵在栏杆上看向道德贷款的楼顶,与这幢楼收拾得干净整洁的楼顶不同,对面的楼顶相当杂乱无章。有许多纸板箱,有几个整齐地堆叠着,有几个则杂乱地分散在各处。也有的纸板箱翻倒着或横躺着。

还有叠好捆扎起来的成堆的报纸和杂志。不过也有许多报纸杂志的绳子散开而四处分散,而且废纸一类的东西也散得遍地都是。

更奇妙的是,看上去斑驳得露出水泥的地面是白色的。似乎不知什么粉末洒满了一地。白色的粉末也沾在纸板箱上。

并且在楼顶边缘,从我这里看过去对面的尽头建有一间活动板房。它位于中央略偏右的位置。

可以看到小屋前方有一只孤零零的塑料桶。这种聚乙烯桶通常用来装煤油。在水手队二军的宿舍里,一到冬天也会在桶中放入煤油使用。

活动板房的右侧有一间与这幢楼相同的小建筑物,并且装着门。一定是通往楼顶的出人口吧。

在它底下应该是楼梯。对面的大楼楼顶左端的一边同样也高高地挂着一张绿色的网。这是练习高尔夫用的网。这周围的大楼中,这种设备似乎很常见。

目前为止,楼顶的情景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道德贷款的楼顶只有一处引入注目的奇怪的地方,便是涂成朱红色的鸟居。它建在前方靠右端。穿过它,也就是楼顶空地的右下角有一间小小的神殿。似乎是本色木质的神社。神社的前方,从我的视线看去在神殿稍偏左的位置、鸟居与本色木质神社的中间地带,放置着一台小桌,桌上立着一只玻璃花瓶。花瓶中插着一束红色、橘色以及白色相间的花。

道德贷款的员工们或许有时会爬上楼顶,在鸟居前的神殿中双手合十吧。一定是社长命令他们这么做的。这是多么讽刺啊。

在楼顶早晚向神明祈祷,下楼后却伪造贷款文件,令无数人流泪,而公司名还是“道德贷款”。

直视别人的双眼堂而皇之地说谎,知法犯法一一因为这样的员工指导与经营方针,父亲死了,武智的父亲也死了。武智自身也背负着罪犯的污名,被永远逐出了棒球界。但道德贷款的社长却还把自己的行为直接归为道德的范畴。所以才会如此光明正大地建造神社。一想到这里,我就很恼火。

不过,调查武智时警察的暴行也好,之前在楼下见到的矢野先生的态度也好,他们一定也都认为是道德的行为吧。道德贷款的社规一定也在这种感性的延长线上。我也明白,一旦想定了思考过程中的某一处,便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我自己一辈子都不会赞同这样的想法,但我可以理解他们的表现。母亲曾经也激烈地训斥捡到小猫的我,就好像我从别人家偷了钱一样。至今我都认为,作为家长,这样的表现是不对的,但对母亲而言,这是无须争辩理所当然的。现在我理解,因为穷,母亲也一直遭到不讲理的邻居的欺凌。似乎还曾考虑过自杀。但不讲理的那一方也认为自己的残酷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道德。

说到这个国家的人情不正常,诚然如此,但是没办法的事。日本人会认为,不管遭受怎样的欺辱,自杀的人就是弱者。这种想法无从纠正。

或许那个神社也是为了对自己每日犯下的罪行赎罪而存在的。这样一想,我便释然了。

人们常说,对日本人而言,宗教就好比肠胃药。就像暴饮暴食后再吞服肠胃药那样,就算欺负别人,也只要之后在神龛前稍作祭拜,便可以原谅自己,以前的日本老百姓厚颜无耻地想出了这个法子。虽说这种充分利用神明的行为有些傲慢无礼,但也是由于人们都相信世道无情、人亦无情,双手不多少沾点恶气的话是无法生存的。

一直做好人也不会有人表扬。没有钱却不知会遭到旁人怎样的眼光。母亲好几次这样说。想到这里,我也就理解了那间神社的意义。

凭栏眺望道德贷款大楼楼顶的神殿,我恍恍惚惚地想了许多。想来一一不,甚至都不用想,不止我父亲、武智的父亲,连我自己也是道德贷款的牺牲者。失去了一家的顶梁柱,我与母亲两人被迫过着赤贫生活。所以小时候我就开始送报纸,大学也没上成。

但现在若问我对眼前这家公司还有没有怨恨,我也没有太深的感受。母亲的话说不定仍心怀强烈恨意吧,但我已经没那么恨了。就算家中有钱,我的棒球人生也不会有太大改变吧。我怎么也不会到达武智的高度。关于武智去世的父亲一一这样说可能对不住武智,但我从没见过他也没有和他说过话,所以我对他的死同样也没什么感觉。

但只有葬送武智的棒球生涯这件事我无法原谅。儿时起,我便将自己生活的全部都献给了棒球。我不分昼夜地一心练习,但并未取得太大成绩,这不能怨谁,但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原谅葬送一直崇拜的那个天才的棒球生涯这件事。

我热爱棒球。我热爱这项运动胜过任何事物,也比任何人都来得真挚。这也并非全部都是为了自己。我想着靠棒球挣钱是为了母亲,并不是为了自己。说句极端的话,就算毁灭自我也好,我也想让这美妙的运动结出永恒的果实,我是认真地这样想的,所以我才充当武智的影武者。如果是为了那个天才,我甘愿一生默默无闻。

如果这个神社是为了让武智的棒球从这个国家消失而存在的话,我是绝不会原谅它的,我要去摧毁它。但它在隔壁的大楼上,我束手无策。

现在楼内进了检察人员而陷入一片混乱,如果是同时有很多商户租用的大楼的话还有可能,因为是自己公司的大楼,所以不会让外人擅自进入并登上楼顶。而且楼顶多半上着锁。

此时,我忽然想起武智的话。他对我说:射击、射击,还说huaping、huaping。

我一下子明白了。huaping不就是那个吗?不就是插花的花瓶,放在神殿前的桌上的那个玻璃花瓶吗?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所以他才带枪。武智难道是打算从目前我所在的楼顶用猎枪射击那个花瓶吗?

我觉得这似乎就是正确答案。但那是为什么?一想到这儿,又得不出答案了。用枪射击那个花瓶后究竟会发生什么?为什么必须这样做?

我思索了一会儿,仍不得要领。究竟为什么必须射击那只玻璃花瓶?要说是神社还好理解,破坏个花瓶也无济于事。

武智喊道:“竹谷,拜托了!”这是他被押进车中带离前最后一刻向我喊的话。那拼死的模样强烈冲击着我的胸口,我终究没离开前往东京站,于是现在,我正站在此处。

不过我没法射击。究其原因,是因为我没有枪。再怎么拜托我,我也没办法击中那个花瓶。

“就算我想这么

做,没有枪的我也做不到。”接着我耳边又回响起了武智的话。

“帮帮哭泣着的人们!帮帮无数哭泣的人、像我和你父亲那样束手无策只有一死的人!”

警察三人组把他从后门拖走的时候,他扯着嗓子这样喊道。

我抱头苦思。他究竟是什么意思?武智想对我说什么?

帮助,帮助哭泣的人们?怎么帮?怎么做才能帮助他们?射杀社长?这行不通。就算杀了他也没有意义。社长死后公司的二把手比如专务董事、常务董事肯定会接手今后的业务。只要公司继续存在,债权也就会继续存在。这样一来,哭泣的人们没有任何改变。

那摧毁道德贷款,让它破产怎么样?这样的话就可以让他们得到解放了吧一一不对,我立刻否认。这也是不可能的。道德贷款的股票正在上市交易。如果在现在的经营层带领下出现经营不顺的话,取得足够股份的外人就会作为新的经营者进入公司吧。那时道德贷款的名字可能会消亡,但公司会成为某处的子公司,业务还会持续下去。新经营层没道理放弃道德贷款时代的债权。

我想起电视新闻中所看到的“受害者会”的代表所说的话。

“只要道德贷款方不主动放弃债权,受害者的苦难将会一直延续。”

道德贷款方主动放弃债权?这种事就算天地倒置也不会发生的。这是不可能的,身在外部的我们没法改变这一事态。

我不知道武智在想什么,不过就算从这里射击那个玻璃花瓶并将它击碎,也不会导致道德贷款放弃债权。

我觉得毫无意义,于是准备离开栏杆。这种事做了也没用,就算打碎花瓶也无济于事,而且我根本没法打碎。我没有枪。就算有我也不会开枪。武智曾经说过他的父亲爱好打猎,他好几次被父亲带去打过枪,还持有猎枪证。但我没有证,我没有开过枪,所以我不知道怎么开枪。我想还是去东京站吧。

正在这时,对面道德贷款大楼的通往楼顶的门打开了。一个年轻的员工抱着小纸板箱走到楼顶上。

一出来,他首先看着地面停下脚步。他的表情似乎十分惊讶。原因大概就是地面是白色的吧。

可以看出他在想,那是什么?从他的表情可知,这白色的地面并不寻常,对他而言是异样的。

然后他把箱子放在脚边,奇怪的是,他似乎正在锁上自己刚刚走出的门。锁完后他弯腰抱起箱子,一路小跑走到活动板房前,又把纸板箱暂且放在地上,准备打开人口的拉门。从他把箱子放在地上以及费了一番工夫的状况可知,小屋的入口也上了锁。

他打开门,抱起地上的箱子,消失在屋里。

于是我看到小屋内部的地上也摆着好几个红色的塑料桶。很快,员工的身影又出现在门口。

他空着手。箱子被放进了屋里。接着他关上拉门,又退后把门锁上。我想,这样简陋的一间活动板房,还真是森严啊。

之后他又一路小跑地走向通往楼下的门。接着他掏出钥匙,插入门把手。这么点时间他也要把这扇门锁上。

他的身影消失了,门被关上了。从他一连串的行为可以推测,他现在正在室内给这扇门上锁吧。

我再一次眺望隔壁静悄悄的楼顶,一下子明白了。我把身体稍微探出栏杆看向楼下的道路,形似检察厅车辆的厢型车仍然在。搜查似乎仍在继续。而且采访车辆正在增加。道路很窄,所以底下的道路似乎陷入了无法通行的状态。

所谓得到神的指示一定就是指这种状况了吧。我忽然察觉到刚刚出现在楼顶的道德贷款员工行动的原因了。因为楼下来了检察厅的人。据电视新闻报道,他们也去过社长的家。新闻的报道只有这一条,并没有说也会来公司大楼搜查。

所以我想大概对员工来说,检察厅来公司大楼搜查实属意外。

这时候员工会采取怎样的行动呢?或者说,社长会打电话向员工传达怎样的指示呢?面临突然进入楼内的检察官,是不是会命令赶紧把危险文件藏在什么地方呢?暂且要应急性地对付过去。是不是就藏在这个上着锁的楼顶上的也上着锁的活动板房里呢?

从刚才我所看到的小屋内部推测,恐怕那是间冬季取暖用具的仓库吧。道德贷款大楼很老旧,所以大概供暖设备也是坏的或者不大好用。

所谓危险文件,也就是指贷款时伪造的作为证据的文件。如果有先让人在未提及最高限额保证、利息限制法的适用申请的文件上签字盖章,事后再于其上印刷说明之类的行为的话,就是指这类文件。

另外,如果证言里说已经用传真发送但实际上并没有发送的利息收取证书也是拼凑成的造假文件的话,也指它的原件。也就是说,正是指造假的借贷相关文件、借贷会签文件或事由事项确认书一类的文件。

想着想着,我意识到一件不得了的事实。我意识到,如果是这样的话,只要处理掉那个活动板房里的文件,就能帮助哭泣的人们,这样解释得通吗?

但我又想,公司的电脑里会不会还留存有资料表单?所以就算把藏在小屋内的文件烧毁,之后是不是也可以复制?

说不定是这样。可是我觉得这样的可能性比较小。搜查的话不可能不调查电脑。这样的话在这种紧急搜查的情况下,电脑内的文件有很大可能会被匆忙删除。既然已经把有问题的文件藏在楼顶上,那么把复件放在楼下也就没有意义了。

因为现在查的就是它。这样一来,藏在那个小屋里的文件非常有可能就是孤本。

那么假设如此,如果烧掉小屋中的文件,之后还能不能再造出借贷的证书呢?

但就算新造出来,文件上也没有债务者的章。

既已经造成了如此大的社会问题,债务者不可能会答应再一次在借贷文件上签字盖章。

那么他们会伪造签名盖章吗?然而正值伪造引起麻烦、导致检察厅进入搜查之时,实在无法想象公司会做这么危险的事。

我并没有从事过与文件打交道的职业,也没有上过大学,所以并不是很清楚,但我认为这种情况下,如果那个活动板房里藏有借贷文件的话,无论怎么想,只要把它烧掉,就能救助因非法债务而哭泣的人们。

因此武智才打算带着猎枪到这儿来吗?原来如此,我明白了。我认为这一想象多半不会有错。

我想起武智用视线频繁地示意上方,他带着猎枪,并没有向我清楚地说明事态,他说帮帮哭泣的人们,以及他在紫阳花寺时说过在公司内部找到协助他的人的话语,以及刚刚所见到的员工谨慎地上锁的样子……按我的想法,这一切都能解释得通,武智所说的那些莫名的话语也都能逐一恰当地找到合理说明。

并且,想来还有一点非常重要的事实。这就是假设现在那个小屋中有借贷相关的重要文件,但能处置它的机会只有今天一天。如果顺利地让检察厅打道回府的话,员工一定会把藏在小屋中的文件全部紧急转移到更安全的地方吧。放到小屋中充其量不过是应急处置。

但我仍有不明白的地方。这就是“射击”的话语以及“花瓶”。这大概是准备用枪射击花瓶而将它击碎。到这里为止我都明白。只是,击碎花瓶为什么就可以处理掉小屋中的文件呢?这一点我仍然怎么也弄不明白。

花瓶击碎后会发生什么?我试着想象了一下之后会发生的事。花瓶碎裂后水会洒到地上吧。

但那又怎样?在上着锁、人进不来的楼顶,就算有一点点水洒在地上,也一点事也没有吧。如果后果真的会很严重的话,下雨天可就不得了了。

楼顶没有屋顶,下雨的话很快就会有麻烦。虽说这对楼下的人来说毫无影响,无关痛痒。

想到这里,我恍然大悟。是天气预报。可能是我想的有点多,也可能是完全不相关的事,天气预报中预报过今天下午会下雨。但现在我仰望天空,已经完全放睛,一点儿都不像要下雨的样子。

我静静思索片刻,又明白了。如果下雨的话楼顶就会湿。但并没有下雨。所以今天地上并不湿。但打碎花瓶的话地就会湿,结果与下雨相同。

要问我意味着什么我也回答不上来。我只是这样想而已,并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我只是认为,如果打碎那个花瓶,就能产生和降雨相近的状况。

持“枪”的武智说“射击”以及“花瓶”。

把它们加以联系就只能想到这种情况。武智就算不断地被年轻力壮的警察、可以说是抓人专家的三个男人扑上来也要爬起来,是无论如何,不管发生什么,哪怕以自己生命为代价,都要到这里射击那个花瓶的样子,今天,他是真正地为这件事赌上性命的。

我强烈地想替他开枪。他哭着叫喊着:“竹谷拜托了!”他那样一个心高气傲、没有经受过挫折的人,竟然不顾一切去求身为二军的我。他的喊叫如同泣血之诉。

但我不能。我做不到。隔壁的大楼楼顶不仅上着锁,而且楼下满是检察官。再加上记者们也蜂拥而至。道德贷款的员工怎么可能一声不响地放我爬上楼顶呢?要是有枪还可能在这里开枪,但我没有。根本不可能完成。

但就算有枪,我也不会用吧。我不知道怎么开枪,而且枪还有发射音。枪声很大。在大白天里,而且这里是满是上班族的有乐町的正中央。

一定会被人听到枪声的吧。这样一来事态一定会暴露,我就会变成罪犯。那么母亲就再也没法活下去了。这将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

虽然感到很对不住武智,但只能到此为止了。

也有一个微小的声音对我说,你不要帮父亲复仇了吗?武智的愿望怎么办?他去世的父亲会怎么想?当然这些我都明白。如果能做到的话我倒是想助他一臂之力。也想给他的父亲和自己去世的父亲雪恨。但我没有办法。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这时,我听见了武智的声音。

“竹谷!让他们看看你的实力!你一定能做到的,不,只有你才能做到!”

我很想捂住耳朵,于是离开栏杆边。我的手很冷,便抄进了防风衣的口袋里。接着,我“啊”

地叫出声,浑身产生了一种过电的感觉,呆呆站着。就好像在这绿色的人工草坪上被鬼束缚住了一般身体僵直。

我的指尖触到一样东西。我取出一看,是在多摩川捡到并带来的硬球。对我和武智而言都是最后一球的那个硬球。

我定定地注视着它,理解了武智所说的话的含义。

我慢慢转过身来。我看着隔壁大楼的桌子以及桌上的花瓶。虽说后街很窄,但隔着的也是一条马路,所以我站的位置与花瓶间的距离少说也有二十米。但这个距离对我来说很有意义。

投手距捕手的距离是六十点六英尺,也就是十八点四四米。现在的距离比这一长度稍远一点。

而且那个花瓶的位置就在击球手的胸口接近喉咙的高度。

我浑身一激灵。这就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正式比赛站在横滨球场第四局上半场的投手丘时的感觉。这场景突然再现了。膝盖周围忍不住颤抖起来,这感觉与武士临上战场时震颤的感觉类似。

恐惧,又不只是恐惧。想干一番大事的话,也必需要有一点儿高涨的紧张感。这的确是我能做到的、只有我才能做到的事。

要往二十米远的那一边投齐胸高的直球。不论是怎样的快球投手所投出的豪速球,在空中飞行的时候都会划出一道抛物线。也就是说球一定会稍稍下沉,所以必须将它计算在内。要想提高命中率,就必须投出尽可能快的球。现在,我必须投出一百四十千米的速度,而这一速度我过去并没怎么投出过。

我折返回去,靠近栏杆边,注视着那一边。

我的右手紧紧地握着白球。往二十米远的那一边投一球击球手胸口高度的快速球,而且还是难得一次的一百四十千米的豪速球。我做得到吗?

好,我下定了决心。我身体小小地震动了一下。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人生最后一球。为了我去世的父亲,以及武智去世的父亲,最重要的是为了从世间永远消失的天才武智。现在,我要投出棒球人生最后的一球来祭奠他们。

投出一百四十千米!我向自己喊道。必须在此投出这速度,二十年的棒球人生今天就要到头了。就算肩膀永久损伤也无所谓了。

我脱掉防风服,扔在人工草坪上。并转动了几下手腕,又屈伸了一两下膝盖,盯着目标,这时我又回想起武智的声音。

“竹谷,拜托了!”

我把球举过头顶。我一生都是二流选手,但我倒要给你们看看我仍在职业水平的能穿过针孔的控球能力!我猛地拉开右臂,注入浑身力量,调动全身投出一球。我耳旁听到“咻”的一声球切开风的声音。因为这里不是喧嚣的球场,周围很安静。

白球发出“咻”的一声,像子弹一样划出一道直线,飞向隔壁大楼,飞向针孔。

满意的一投。像离弦的箭一般飞去的球精准地击碎了花瓶的正中央。我看见无数的花朵瞬间跃向空中并四散开来。玻璃的碎片碎裂成白粉,下一瞬间,橙色的火焰腾地在桌子那一侧窜了起来。

什么?投完球的我想。为什么?花瓶中装的难道不是水吗?橙色的火焰转瞬就在大楼的地面蔓延开并将地面吞噬。下一瞬间又消失了,但又瞬间蔓延到散落在附近的成捆的旧报纸、旧杂志以及纸板箱等。

我静静地站着,出神地看着这场景。燃烧的方式并不是爆炸式的。温吞吞的火焰一点一点舔舐着扩散开来。

“咚”地产生了一次小爆炸。是在活动板房的脚边。接着飞散的小火星又接连地攀上了小屋的墙壁。接着火焰开始吞噬小屋的墙壁。

眼看着窗户的玻璃泛白,又“啪”地碎裂并掉落。透过没有遮拦的窗户可以看到,小屋内部也窜起了火焰。转眼之间,伴随着“咚”的一声,好几个火球腾起并缓缓上升。这是放在地上的煤油桶烧着的声音。

接着并没有花多久,整个小屋就被火焰所包围。从似乎是石板瓦制的整个屋顶剧烈地冒出水蒸气一样的白烟,转瞬就“啪”的变成通红的火焰。接着,散落在楼顶的纸类燃烧的火焰逐渐消失,但只有小屋里还发出呼呼的声音,转眼问就被可怕的大火吞噬。

我想,借贷证书被烧掉了吧。按武智所言,许多人应该就能因此获救。此刻我就相信他吧。

现在只有楼顶烧着了。如果在火势还没有蔓延到楼下的时候熄灭的话,应该不会酿成大祸。

如果过早熄灭的话,又会留下没烧干净的证书。如果消防车在恰当的时刻来就好了。我打算如果没有人报告的话我就自己通报。

但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不一会儿就听见爬上楼梯的一大片脚步声,接着一群扛着相机的男人们就出现在楼顶。他们从我背后涌来,纷纷从栏杆处开始拍摄照片。

是新闻记者们吧。他们来报道检察厅的搜查,结果竟意外遭遇道德贷款的大楼火灾。于是他们赶到能清楚地看到现场的这里来。的确,这儿是最佳观看席,也是最佳拍摄地点。

赶到楼顶的不只有记者们,还有楼下的员工们。眼见围观的人数越来越多。或许不一会儿摄影机也该赶上来了。这样一来就麻烦了,所以我捡起了上衣,悄悄离开此地。

记者与看热闹的人都专注于前方的火灾,并没有人过问我。在我走向楼梯的时候,听见微弱的消防车的鸣笛声逐渐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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