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滨水手队开给我的人队条件是年薪四百六十万日元,没有合约金。因为没有其他球队向我伸出橄榄枝,所以我并没有犹豫的余地,当场答应入队。

第二天,在横滨的球队事务所举办了人队仪式及记者会见,我和武智等人一同站在高低台上,暴露在电视台和报纸杂志相机的炮筒阵列之下。

武智在最下层的中央,我们几个没有合约金的分组有六人,站在最上层最后一列。要求自我介绍时话筒也传到了我这里,不过我只说了句“我会好好努力的”。毕竟我并没有说太多话的资格。

之后全员接受了体育记者的采访,但问题大部分都集中在武智身上,其余问题都给了在大学棒球中活跃的一个叫工藤的投手,我们几个完全被晾在一边。不过在谈到业余棒球的话题时,武智大致说本来很期待和决赛最后决胜时的投手再一次对决,但现在竟然身处同一队中,我感到很遗憾。大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齐注视着我。

一名记者仿佛第一次得知,边翻开采访资料边把脸转向我问:“呃,你是竹谷(Takeya)先生吧?K乐器出身?你和武智先生在场上对决时对他留下了怎样的印象?”

“他很厉害。”我觉得他会期待这种答案,便说了出来。不过这是我的真心话。

“怎么个厉害法?”

“他挥棒时我没看见,挥得很快。”

话音刚落,大家一下子沸腾了,记者仍开玩笑道:“是不是因为你太紧张了?”我搔了搔头,大家又笑了。

我有意当作武智的配角,扮演小丑的角色,但实际上,那一晚我的确也有所觉醒。之后我确实面貌一新,认真对待业余棒球。所以今天我才能在这里。

“结果呢?球被打到了吗?”记者想当然地接着问道。

“嗯。”

“说得也是,是本垒打吗?”

“一记直击围栏的二垒打,导致我们最终输掉了比赛。”我说明道,场内不知为何又热闹起来。

“你一定想一雪前耻吧?”有人这样问,接着冢原领队要过了话筒说:“我们在公开赛前的冬季集训中将暂时不分一军、二军。”

记者团发出了“哦一一”的声音。

“同时也预定会举办一军对二军的红白战。所以到时候会有雪耻的机会。”他说。

解散后,我想向武智道谢,哪怕只能说上一句话,便等了一小会儿,想等他有空,不过他一直被记者团包围着接受采访,始终没有机会。于是我只身走出球队事务所,从新横滨搭乘新干线回到了滨松。

到站后,我用公用电话最先向伊东汇报了情况,他十分高兴,当晚我们两人去了烤肉店举杯庆祝。当时他教了我辞呈的写法,第二天我便向人事部提出。人事部将档案在公司内留到年底,在第二年的一月作退职处理。

我向母亲报告了这件事,她沉默了,并且担心了许久,不过并没有强烈反对。仔细想来,我也能理解母亲的担心。我是为了能购买和母亲一同生活的房子才想打职业棒球的,但此前我并没有想过就算没有合约金也要去打职业棒球。不拿合约金也要打职业棒球,这已经违背了当初我的目的。不过最初的梦想得以实现,我还是十分高兴的。

就这样一年过去了,新年里,球队一次性支付了年薪的一半代替合约金,我把扣去税金的钱直接交给了母亲。年薪的金额恰巧同之前父亲所背负的债务的金额一样多,我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因缘。父亲就为了这点钱合弃了性命。母亲问我这下是不是要不够生活了,不过我在K乐器的时候还有些积蓄,而且在球队里管饭,生活一年左右不成问题。

水手队的冬季集训从二月一日起在冲绳的宫古岛开始。新年的气氛还未散去,那儿却意外地十分暖和。分配给我的背号是四十九,武智则分到了八号。

集训开始后的一周左右,大家不分一军二军,同在装有夜场比赛设备的一军球场跑步、做基础训练。这时,一军、二军一共有六十三名选手,大家被告知要从中筛选出一军选手二十八人。做出判断的是一军、二军备军的领队与教练。冢原领队在这一年实施这样的举措,想必是为了刺激一军选手。

虽然一开始看上去一军和二军在体力与技术方面并无差别,可是一旦进入击球或投球等实练阶段,就高下立判了。我曾经有一次在王牌投手金子先生的身边投球,他轻飘飘地投出的球和我用尽全力放出的球的速度相同,令我相当受挫。而且,我在一旁都能很清楚地看到他的曲线球和喷射球弯曲的角度都很大。

尤其令人称奇的是捕手们,他们的动作比伊东要机敏一倍。游击手和三垒手的速度也都和我过去所见不在一个档次上。我也曾经观看了武智的三垒防守,他的动作一点也不逊色于前辈们。

就这一周的基础练习而言,K乐器时代或许更为严格,但在防守和击球等实际演练方面,职业棒球果然还是远高好几个级别,职业棒球要更加有生机,更为帅气,就像在看电视。

虽说原计划在分成红白组比赛后选拔出一军选手,不过在我看来没有这个必要。只要三天,就能自然而然地分出一军组和二军组,两者间的差距一目了然。而且对二军组的人来说,一军组的人很难接近,所以这次练习我也没能和武智说上话。我总觉得他被一种不可接近的氛围笼罩着。

一周过后,在没有举行红白对抗赛的情况下,发布出了一军成员的名单。但人选结果和当初的预想一致,并没有出现破格升入一军的二军选手,就这层意义上来说,冢原领队的革新方针并没有取得太大的成果。

投手中有十人进入了一军,不过当中并没有我。于是第二天起,我们就被请出一军的球场,在二军的球场练习。武智则毫无悬念地作为可以即刻作战的战斗力而留在了一军。

在被分到二军的第二天早晨七点,二军组在住宿的宾馆前全员集合。二军的领队是曾经水手队和中日队中响当当的着名捕手服部先生。在宾馆前,大家站成一个圆形,服部先生训示道:“大家时运不济,被分到了二军,是为此消沉下去、还是以此为发奋的动力好好努力,结局是完全不一样的。我们会仔细地观察你们,不断地把有能力的人向上推荐,所以你们要以此为目标,好好努力。”

二军的球场在离住宿的宾馆特别远的偏僻的地方。我们需要挤进租来的面包车里往返。这趟行程的单程就要花费接近一小时。加上连日的辛苦练习,这种艰辛程度已无法用语言形容。

每一项练习项目都与K乐器时代有巨大差别,尤其是时间长度方面。早上七点集合,一直练到日落。二军球场没有夜场设备,所以没有办法练得更晚。之后回到宾馆附近,在周边吃晚饭,开一小时的会聆听领队的评价,做自我反省并听取明天的指示,然后回到宾馆,借用宾馆的地下空间,练习挥棒动作直到深夜。投手也必须练。等到回房间休息时,已过了晚上十点。

除了棒球以外,我没有时间干别的事,连朋友都没怎么交到。不过由于投手和捕手间比较容易培养感情,所以我和一个叫矢田部的捕手的关系亲密起来。他也是没有合约金的选手。

冲绳集训开始两周后的二月十五日,第一次举办了红白战。这场比赛如此前所宣布的,是一场一军对二军的对抗赛,二军人人都把这次比赛当成一次机会,一个个斗志昂扬。不过很遗憾,并没有我出场的份儿,因为投手的人数尤其多。

一军并没有派出主力,大部分都是我所不认识的面孔,武智也没来。尽管如此,二军还是没有赢过一军。

进入三月后,与其他队伍的公开赛终于开始了。我也总算获得了出场资格,但职业的击球手果然不同于业余球员,击球迅猛,我的球经常被打中,防御率的数字并不好。这样的成绩还是在主战级的选手大多没有出场的前提下取得的,所以我不得不佩服职业球员果然了得,也就释然了。

我总算学会了指叉球,不过一到关键时刻,哪怕并不需要我来牵制跑垒员,我也会害怕得投不出来。如果捕手往后仰的话,我给人留下的就会是致命的坏印象了。

在三月三十日,终于迎来了中央联盟的开幕赛,此前还有一次被推荐为开幕一军的机会,不过我却没有把握住这次机会。田中教练告诉我别灰心,到了夏天一军的投手们疲惫的时候还有机会,在此之前你要把状态调整好,一定要升上去。

二军的服部领队也鼓励我说,你岁数也不小了,成败就看今年一年,我肯定会推荐你一次,所以你一定要抓住这次机会啊。听说水手队的教练们很严厉,但事实上他们都是好人。

武智从开幕起便是水手队的第三棒,他接连打出安打,不断登上体育报的整版。他的活跃与大家的期待相符,甚至有人怀疑起他是否刚打职业棒球,可以说比人们所期待的更为活跃。而且武智长得也帅气,因此在女性球迷中的人气更是直线上升,到了六月,已经把打了好几年第四棒的加藤挤走,坐上了第四棒的位置。因为他目前为止的击打率比加藤高。

球队以一局半的差距输给第一名巨人队而位列第二,持续威胁着第一名。联想到去年还是B级球队,果然正如报纸所说的那样,是武智效应。

队内洋溢着向第一名迸发的生气,这生气也传到了位于多摩川的二军练习场内。

水手队取得第二名后,到了举办夜场比赛的季节,我升人了一军,这似乎是领队以及二军领导们的一致意见。为了不辜负他们,我也全力以赴,彼时我的投球也逐渐像样了,虽然指叉球依然不行,不过喷射球总算是有弧度了,并得到了教练的认可。

就连报纸报道上也登载了一军阵营全线逐渐疲惫不堪的消息。在领队与教练的推荐下,决定让我八月四日升入一军。并且转瞬在八月六日的横滨球场,命令我在以三比二负于阪神队的比赛的第四局上半场中继登场。因为投手开始不够了。

机会来了。

当场内解说说到这是投手竹谷的时候,观众席似乎感到有些奇怪,变得静悄悄的。他们一定是不知道这是谁吧。陪着我到投球练习场的教练对我说:“要照捕手森说的去投。只要球速够快就没问题。”说完拍拍我的背,把我送了出去。

总算响起了拍手声,我第一次站在了职业棒球正式比赛的投手丘上。我感到脚仿佛踩不稳地面,眼看两膝都要颤抖起来。我不断地告诉自己,要冷静,要冷静,不过我很清楚现在自己的情绪仍十分慌乱。虽说我曾经在业余棒球时期踏上过东京巨蛋的场地,不过现在的状况和那时完全不同。

首先是观众席。虽然当时观众席也大部分坐满了,不过那些人全都是K乐器和N汽车的员工,也就是所谓的自己人。所有人都是来加油助威的,因为都是员工所以行动一致,他们在想什么也很好理解。K乐器的三垒侧看台上坐着的观众也是自己人,他们期望的是我在赛场上的好表现。

但职业正式比赛的情况则完全不同,我总觉得观众的视线不怀好意,带有嘲笑的意味。不管是一垒侧还是三垒侧,每个观众都抱有不同的想法,我完全无从得知他们在想些什么,在期待什么。有的观众在咯咯笑个不停,有的观众不知为何怒不可遏。在投手丘上,这些表情都净收眼底。

观众各不相同的想法与某种程度的恶意一一这些不明所以的氛围充斥着整个球场。在我眼里,恶意不断上升,变成了对投手的敌意,这令我感到一阵强烈的恐惧。比起比赛的胜负,他们似乎更期待的是我的大失误及自此销声匿迹,就像期待某项滑稽的杂耍,我仿佛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名古罗马剑士。

比赛开始了,首先遇到的是个右打选手,森要求我投出外角偏低的滑球,不过我没有看到,结果投出了一坏球。接下来他要求我投内角偏低的喷射球,但当我毫无自信地投出喷射旋转球时,却正好被左前方挥出的球棒击了个正着。虽说我擅长控球,不过因为我是一边想着抑制转弯一边投球,所以投得有些偏中间了。

不出意外,下一个击球手触击而一死二垒,再下一个击球手用接近球棒握把部击出了中外野飞球,所幸不是本垒打,我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但被第三棒击球手击出安打,轻易地取得一分。

在我看来,敌方采取的作战方式按部就班,并没有付出太大辛劳就能得分,我不禁有些消沉。

不过接下来第四棒用球棒握把部击出了左外野飞球,总算挨到攻守互换,我回到一垒侧的长凳。

我坐了下来。

“没问题的,状态不错。”传来了沉稳有力的声音,我回过头来,身后站着武智明秀。他走过来坐在我身边,安慰我说:“两分的差距而已,完全有挽回的可能性,你不必担心。今晚牧田的表现不怎么好。”我很感激他的话语,低下头。

接着,我意识到如果没有升人一军,我和他是说不上话的。

“下面的第五局上半场,第五棒安田是左打选手,所以会出现安全触击,你要牢记哟。这招很快就会使出来。他在遇到新人投手的时候就会这么做,所以不能轻视。球肯定会滚到三垒线。第六棒田村估计会狠狠击中第一球。今晚他肯定会这么做。来了个新人,他更要这么做了。你要小心,第一球不能被打中。”他建议我道。

他的预测在第五局的防守中都惊奇地成为了现实。安田在两个好球两个坏球后击出了三垒线安全触击球,我赶紧去追,总算让他出局了。要是武智事先没有告诉我,我一定会手忙脚乱。

得知田村第一球就会来个下马威,所以我投出偏高的快球,球击在狠狠挥来的球棒顶部,一记完美的捕手接杀球。

接下来的第七棒打出安打,但下一个击球手打出了三垒地滚球,被武智处理出局。

武智预测的准确性令我咋舌不已。我知道,要想取得高击打率,光靠辨球能力和挥棒能力是不够的,读懂对手心理的洞察力才是最重要的。

在打职业棒球的第一年,他就能如此了解敌人的心理并进行分析,令我深感笨人是打不好棒球的。

接下来的第五局下半场,就如同武智所预测的那样,我方攻下牧田,比分变成了四比四平。没想到我会有望成为胜利投手。但如此重要的机会落在我面前,我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把握住,又失掉两分,被换下了场。

当晚,伊东打电话到我的宿舍,说他看了电视。他替我感到高兴,说你这不是很厉害嘛,还要再加把劲,但我却高兴不起来。川渊领队和岸本前辈也打电话给我,他们也都很开心,我却闷闷不乐。这样一个机会摆在我眼前,我却怎么也抓不住,我对没有斗志的自己感到绝望。我完全没有把自己优秀的一面展现给期待我表现的人,我实在是心烦意乱,羞愧难当。他们已经不能再打心爱的棒球而只能把梦想寄托在我身上,我为什么不好好努力呢?当然,虽然这也有职业棒球相应地更厉害的缘故。

在那次比赛的三天后,我又获得了一次中继登场的机会,这一天的表现更糟,失掉了四分,因此我又被降格到二军。

重返多摩川的二军后,服部领队和田中教练都没有任何安慰我的话。他们用无声的语言诉说着我浪费了千载一遇的好机会这一事实。并且这也宣告着这次是我仅有的机会,这样的机会不会有第二次了。同时这也意味着,由于试验录用只限今年,所以我第二年被解雇的可能性增高了。

我在与阪神队比赛时的投球表现过差,不仅因为我失掉比分,还因为在该把握且能把握住的时候一点也没有把握住。因此以后也不可能再信任我,让我站在投手丘上。领队和教练想必都很失望吧,不过自己应该比任何人都更加失望。我的性格果然是不适合职业棒球。此后我也再没有接到过去的朋友们打来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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