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惠宗的不战而逃,使得明太祖朱元璋认为他是“知顺天命”,“表彰”了他一个“顺帝”的名号。这虽然比“违命侯”、“畏威候”、“负义候”之类听起来好些,却也代表了不屑。

无论敌人如何评价自己,惠宗一行总算是平安到达了上都城。

上都城又名开平,是元世祖忽必烈一手营建的草原城市,当年在蒙哥汗死后继承汗位的所在,可以说是大元朝开基建业之地。在元朝兴盛时期是与大都并列的两都之一,定为夏都。每年4月,历代皇帝都到这里避暑,直到秋凉时节才返回大都。其地位“控引西北,东际辽海,南面而临制天下,形势尤重于大都”。前文所说的“南坡之变”、“两都之战”、“天历之变”的发生都与上都城有着直接的关系。

据史载,上都城垣周长8公里余,城内有官署约60所,手工艺管理机构和厂局120余处,佛教、伊斯兰教、基督教各种寺庙堂观160余处。全城由宫城、皇城、外城三重城墙组成。坐落在城池中部偏北的宫城是全城的核心,有东华、西华、御天三门,宫城内建有水晶、大明、鸿禧等殿,大安、延春等阁,华严、乾元等寺庙。城西还有离宫西内,周围十里,设有方圆25公里的大御花园。元人周伯琦的《上京途中纪事》一诗赞曰:“行宫临白海,金碧出微茫”。

城中常住人口11万,而经商的流动人口则达数十万,乃至上百万之多。胡助《纯白斋类稿》称之“都城百万户,丧车早暄阗”。

也许惠宗还幻想着到上都城里继续自己的梦幻生活,江山虽然残破,只要有个安乐窝,就还可以逃避下去。

但眼前的一切,让他大失所望。

早在11年前的1357年,已经建号“宋”的红巾军丞相刘福通以“虎贲三千,直抵幽燕之地;龙飞九五,重开大宋之天”为口号指挥三路大军北伐,中路军由关先生、破头潘率领,从山东曹州出发迂回包围大都,连下辽州、大同,最后攻克了上都。农民军在城中大肆焚掠,宫城几成灰烬,人口流失殆尽。

自那而后,因为战乱不断,上都城从未被修整过,留给惠宗的,仍是一片断壁颓垣。

习惯麻木的人只有在残酷的现实前才会明白自己的错。几乎成为废墟的上都与繁华无匹的大都,如此强烈的对比终于让惠宗清醒了过来。他似乎一下子爆发了登基之初澄清天下的雄心,也一下子找回了祖先的血性。

一道道谕旨如雪片一样从上都简陋的宫殿中发出,发给那些虽然有私心,但还算忠心的将军们,要他们立即组织兵力反攻,夺回大都。

扩廓帖木儿最早接到谕旨,一向以大元忠臣自居的他立即率兵出雁门关,由保安州经居庸关进攻大都。

徐达自知大都有大将孙兴祖镇守,不至有失。于是,围魏救赵,趁扩廓帖木儿出兵大都之机,率军突袭太原。扩廓帖木儿至保安州时闻讯,马上还兵救援。没想到在欲与明军决战之时,部下却暗投明军作内应。明军夜袭扩廓帖木儿军营,扩廓帖木儿大败,仅率十八骑北走大同,以后转战于山西、甘肃、陕西、宁夏等地。

第一次反攻失败,大都没有夺回,山西反而又丢了。

1369年5月,惠宗又派丞相也速率万余骑兵出山西营于白河。通州明军守备力量薄弱,但明将宣宁侯曹良臣虚张声势,也速不明真情撤军。

北元军没能前进,明军却立即北上。6月,常遇春、李文忠率9万大军直逼上都,大败江文清于锦川,击溃阿速于会宁,又克大兴州,上都屏障尽失。惠宗无奈,迁往达里泊(达赉湖)。不久,上都被明军攻破,亲王、大臣以下一万余人被俘,损失军马牛羊数万。

这时候的惠宗,竟然愈挫愈奋。8月刚在达里泊安顿下来便又发出旨意,命令脱列伯、孔兴以重兵攻大同,打开收复大都之路。

元军在马邑(今山西马邑)与明将李文忠部恶战,胶着之时,明援军到达,元军大败,脱列伯被俘。包围大同城的孔兴闻讯,撤兵绥德。

三次收复大都的努力都归于失败,而明朝却相继占领山西、陕西,扩阔帖木儿居无定所,李思齐兵败降明,长城以南的国土几乎尽数沦丧。随着明军压力日增,惠宗无奈之下再次迁都至应昌(今内蒙古克什克腾旗境内)。

到了应昌,下一步应该去哪里呢?在明军不断的打击下,也许不久还要迁都。

但惠宗倒不用再烦恼了。迁到应昌的当年,1370年,惠宗在应昌病逝。人们常说,年轻时吃苦不算苦,老来得享清福便是福气。而惠宗在少年时身陷囹圄,到了晚年又颠沛流离,忍受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也算苦命到家。这一回,他终于彻底地顺天命而去了。

太子爱猷识理达腊继位,是为昭宗,汗号“必力克图汗”。其人在父亲的影响下也深谙汉学,即位之后建年号“宣光”,取意于杜甫《北征诗》“周汉获再兴,宣光果明哲”,意图光复元朝,如周宣王、汉光武帝那样实现中兴。

可这雄心勃勃的年号没有马上迎来好的局面。昭宗刚刚继位,明太祖朱元璋便兵分两路进攻应昌及游击于陕甘宁一带扩廓帖木儿。西路军由大将徐达率领,自潼关出西安,进兵定西;东路军由李文忠率领,由北平(明朝已把元大都改称北平)经万全,过野狐岭,直趋应昌。

在沈儿峪(今甘肃定西县以北),扩廓帖木儿被徐达击败,所部损失8万余人,仅与少数军士渡黄河北走蒙古故都和林。几乎同时,明东路军攻陷应昌,俘虏昭宗之子买的礼巴剌及后妃、宫人、诸王家属等,昭宗也北走和林。

昭宗和扩廓帖木儿这对君臣在惠宗朝时因位争权而成为政敌,如今都落魄逃难,反而尽释前嫌。昭宗任命扩廓帖木儿为都总兵、河南王、中书右丞相,成为自己首席助手。

扩廓帖木儿对元室极为忠贞。当年朱元璋北伐时,曾遣使招降,并祭祀其父,册封其女为秦王妃。而当时的扩廓帖木儿正在被惠宗下令剿灭,若以良禽择木的道理来说,扩廓帖木儿本没有理由拒绝,但他仍斩杀使节,不予回应,被朱元璋赞为“天下奇男子”。

在他的主持下,昭宗“延揽四方忠义,以为恢复之计”,重用太保哈剌章、太尉蛮子、太师扩廓帖木儿等,调度辽东纳哈出所部,联络云南梁王,招抚高丽,锐意中兴。

屡遭重创的北元朝廷不但没有分崩离析,反而迅速团结起来,这对朱元璋来说是使他卧不安席的消息。

为了能彻底消灭心头大患。1372年春,朱元璋再次兴兵北征。命魏国公徐达率精骑5万出雁门关,为中路军;曹国公李文忠率精骑5万出居庸关,为东路军;宋国公冯胜率精骑5万出金兰,为西路军。十五万大军旌旗蔽天,声势浩大。

北元命悬一线,扩廓帖木儿展现了奇男子风采,挑起了拯救危亡的重担。

中路明军的主将徐达是朱元璋麾下第一帅才,而且他的任务是直趋和林。扩廓帖木儿以他为主要打击目标,派遣游骑诱敌深入,徐达与先锋蓝玉轻敌冒进,陷入扩廓帖木儿的包围圈,战死万余人,被迫撤回。

中路军刚败,东路明军在李文忠率领下又长驱直入,扩廓帖木儿在阿鲁浑河(今鄂尔浑河)、称海(和林偏北)布置两道防线层层防御。李文忠率部苦战,损失惨重,宣宁侯曹良臣、骁骑左卫指挥使周显、振武卫指挥同知常荣、神策卫指挥使张耀等高级将领战死,无奈之下,也撤兵南返。

明军三路之中,只有冯胜所率西路军完成了作战任务,在西凉州(今甘肃武威)、永昌(今甘肃永昌)、扫林山(今甘肃省肃北县境)、瓜州(今甘肃安西)、沙州(今甘肃敦煌)击败北元军,降服甘州(今甘肃张掖)和亦集乃路(今内蒙古额济纳旗)。

这一次北伐,收获远少于损失,朱元璋不得不承认失败。为了避免北元乘胜反攻,派人送还俘虏的昭宗之子买的礼巴剌,并致书修好。

而高丽在得知北元岭北大捷的消息后,便决定倒向北元,将已用的明朝“洪武”年号改为“宣光”。

胜利,使得昭宗君臣大受鼓舞,不顾朱元璋的修好表示,转入反攻。扩廓帖木儿、纳哈出等接连不断的南下出击。

然而,北元国力只是“几于中兴”,与如日中天的明朝相比,仍是太过弱小。一次次的战斗,虽小有斩获,但无法对明朝的边防形成真正的威胁,若说匡复大元,夺回大都,只能是鼓舞士气的口号,可望而不可及。

时间一年年的过去,昭宗仍居住在“行在”——和林,没有回到日思夜想的大都。

1375年,昭宗重要辅臣扩廓帖木儿病逝于金山方面哈喇纳海的衙庭,北元的擎天一柱崩塌,中兴大业更加虚无缥缈。

1377年,高丽使节到达北元朝廷,面见昭宗时,使节身穿朝服以元朝礼节行礼,昭宗和群臣不仅怆然涕下:“自我播迁,困于行间,不图今日复见礼仪!”。

努力多年,仍然未能重返中原,代表皇帝尊严的皇家礼仪也无法恢复。这泪水和哭声,似乎代表着放弃和绝望。

果然,仅一年后,1378年4月,矢志中兴的北元昭宗、“必里可图汗”爱猷识理达腊病逝,年仅41岁。昭宗之弟(也有说法是儿子,至今没有定论)脱古斯铁木尔继位,是为益宗,改元“天元”,汗号“乌萨哈勒汗”。

益宗再没有了其兄力图恢复的志向,只想偏安求生,将汗廷迁至捕鱼儿海(今贝加尔湖)。但树欲静而风不止,明太祖朱元璋却从没有忘怀北元朝廷的存在,不断地进行蚕食。

1380年,明将沐英洗劫蒙古故都和林,国公脱火赤、平章爱足等被俘。

1381年,明军攻占云南,元梁王自尽。

1387年,明军兵发辽东,太尉纳哈出率众20万出降。

一连串的攻击,原本应该使益宗警醒,但一直到纳哈出败灭,他也认为明军降服辽东后必然疲弊,不会对自己用兵,没有丝毫戒备。

然而,收降纳哈出的朱元璋认为歼灭北元朝廷的时机已到,当年便派大将蓝玉率15万大军北征。

1388年3月,蓝玉大军到达庆州(今内蒙古巴林左旗西北),得知益宗君臣均在捕鱼儿海,立即兼程前往。

4月12日,明军兵临捕鱼儿海,此时风沙大起,白昼如晦,蓝玉指挥大军进击。

北元军在毫无防范之下大乱,太尉蛮子仓皇间率少量部队拒战,兵败被杀。皇子地保奴、汗妃以及宗室大臣50余人,将领2994人,兵卒男女77037人以及牲畜15万余头全部被俘。随后,太师哈喇章的营盘也被攻破,被俘军兵15803人,马驼48000余,汗廷武装遭到毁灭性打击。

益宗和太子天宝奴、知院捏怯来、丞相失列门等仅率数百人突围。苍茫大漠,益宗一行人慌不择路,来到土拉河暂时休息,商讨对策。

岂料,对他这位大汗欲除之而后快的,并不仅有朱元璋。君臣几个的对策还没有商量出结果,便遭到一支部队的突然袭击。

袭击他的,是阿里不哥的后裔也速迭尔。为了祖先的仇怨,这位宗王“勇敢”的来报仇了。

益宗再次亡命,身边只剩下知院捏怯来等16人跟随。正在山穷水尽之时,在捕鱼儿海离散的丞相咬住和太尉马尔哈咱率3000余人找到了益宗,君臣相见,免不了感极而涕。稍事休整后决定向辽东方向转移。

辽东尚有太师阔阔帖木儿的万余人马,若益宗君臣能够到达,汗廷的生存也许还能延续。

但因风雪交加,益宗等人行动缓慢,最终被也速迭尔的追兵赶上。这一次,益宗没能逃出生天,与太子天保奴均被杀害。

也速迭尔站在益宗父子的尸体上即可汗位,成为北元第四任可汗。129年前,阿里不哥与忽必烈争汗位失败,他的后裔倒是了了他未尽的心愿。

知院捏怯来、丞相失列门、丞相咬住“耻侍”也速迭尔,率所部投向明朝。太尉马尔哈咱则自行游牧于漠北。

捕鱼儿海之败与益宗脱古斯铁木尔的死,标志着稳定的北元朝廷不复存在,蒙古高原可汗更迭频繁,群雄逐鹿的乱世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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