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以草原游牧文明为本位的成吉思汗,可能做梦都不会想到,自己日后会成为农耕文明的皇帝,被自己的孙子追认为“太祖武皇帝”。自己的建立的“也客·蒙古·兀鲁斯”(大蒙古国)也演变成了“大元王朝”。

对于他来说,忽必烈是典型的不肖子孙——一个违背了传统,违背了他的箴言的孙子。

当然,忽必烈是决不会承认自己的不肖,他不止一次地努力将那些不听话的堂兄弟们拉回自己的控制范围,与窝阔台汗国海都征战,坚持对于察合台汗国汗王的册封,尽力维持对伊儿汗国的宗主权,都是在彰显自己是蒙古帝国的合法大汗。

但在现实中,他知道自己已无法回到祖、父、兄的时代,那个依靠传统、武力和血缘维系的帝国已经一去不返。他必须找到新的方法来重组帝国。

他需要法统,一个新的,从根本上确定他地位的法统。

在东亚,谁也不能否认,中国皇帝是“天子”,是中央之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谁拥有皇帝的称号,谁就是万邦之主。这代表代表文明、神圣、传统的称号具有极大的号召力,是现成的法统。

一向被称为“天朝”的中国不是即将被自己所征服了么?一向被称为“天子”的中国皇帝不是就要成为自己的俘虏了么?这个古老而神圣的法统自己为什么不能接手呢?

成为天子,成为皇帝,就可以既稳固汉地的统治,又给自己帝国大汗的身份带上新的光环。

于是,在坚持自己是正统的“蒙古大汗”之外,忽必烈颁布即位诏,提出要“稽列圣之洪规,讲前代之定制”,“法《春秋》之正始,体大《易》之乾元”,成为了中国皇帝。

勒内·格鲁塞在《草原帝国》中说,忽必烈“使蒙古帝国成为中国帝国。……他就成了具有15个世纪悠久历史的帝国的合法君主。他的王朝……只希望追随以往的22个中国王朝的步伐。”

这话有些道理,但与其说忽必烈是把蒙古帝国变为中国帝国,不如说他是在把两个帝国用并行的方式合二为一,并借此将蒙古帝国从新组装。

既然是并行,作为最高统治者,也就不得不身兼二职。

而身兼二职,尊号就不得不麻烦一些。忽必烈将自己之前的蒙古可汗全部追认了皇帝庙号,成吉思汗为“太祖”,窝阔台为“太宗”,贵由为“定宗”,蒙哥为“宪宗”,亲生父亲拖雷虽然只做过监国,也被追认为“睿宗”。自己开辟了一个新的时代,自然是“世祖”。

而为了表明“蒙古大汗”的身份,汗号也不能废除,忽必烈汗号为“薛禅汗”。以后诸帝一体因循,元成宗铁木尔,汗号“完泽笃汗”;元武宗海山,汗号“曲律汗”;元仁宗爱育黎拔力八达,汗号“普颜笃汗”;元英宗硕德八剌,汗号“格坚汗”……

1279年,南宋灭亡,中国皇帝也只剩下一个,忽必烈正式定国号为“元”,一切似乎都大功告成。

可惜,在武力来决定法统的时代,任何华丽的外衣都只能是装饰。忽必烈从始至终,都只能做个不太名副其实的蒙古大汗——那些兄弟汗国根本不买他新建法统的账,在手中的只有一个虚名。

虚名就虚名吧,至少别的兄弟连虚名都没有,他们只能去做自己的“金帐汗”、“察合台汗”和“伊儿汗”。而他自己,也只能专心地作好更实在的工作——大元皇帝。

可是,可汗和皇帝是不同的,可汗属于放牧的草原,属于铁血的战争,属于残酷的征服;而皇帝,属于耕作的原野,属于书册典籍,属于礼仪教化。

做皇帝,是要汉化的。

这,原本不是问题。忽必烈曾经极为仰慕汉文明,蒙哥汗时受任掌理漠南汉地,便大力延揽汉族儒士,推行汉化。在他的“金莲川幕府”中,有着成群的汉人儒士,刘秉忠、杨惟中、姚枢、郝经、王文统等便是其中精华。在他们的辅佐下,他正纪纲、定法度、立省部、明黜陟、宽赋税、轻徭役、绌债负、重农桑;在他们的策划下,他违背传统与阿里不哥争位;在他们的簇拥下,他成为了大元皇帝。

而在他的军队中,汉人史天泽、李璮、张柔、严忠济等都是手握重兵,独当一面的大将,也是他得以定鼎天下的重要保障。

然而问题还是存在的。

蒙古人在进入中原以前从事比较单纯的游牧-狩猎经济。这和拓跋鲜卑、契丹、女真(满族)等民族在南下前长期附塞居住,与农业社会有较多接触相比来说,蒙古人对农业文明几乎全无接触和了解。要认识农业经济的重要性、接受相关的一套上层建筑、意识形态,他们要困难得多。

北魏、辽、金等朝代建国后,所接触唯一成体系的先进文化就是汉文化。而蒙古建国后,除汉文化外,还受到吐蕃喇嘛教文化、中亚伊斯兰文化乃至欧洲基督教文化的影响。对本土文化贫乏的蒙古统治者来说,汉人儒家文化并不是唯一的治国良方。

再加上忽必烈以“蒙古大汗”自居,一直不放弃对四大汗国的宗主权,就必须保持漠北草原在国家政治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他的子孙们自然也很难摆脱草原本位政策的影响,去做一个彻底的皇帝而不再作“大汗”。

有这样的问题,只要一点点变乱,那汉化的脚步就会骤然停止。

何况,作为一个武力征服的王朝,变乱总是不能避免的。

1262年,在忽必烈刚登上帝位,正在与阿里不哥鏖战之时,他所信任的江淮大都督李璮以山东全境反叛,而这李璮的岳父又是他所倚重的中书平章政事王文统。

虽然在忽必烈的派兵进剿下,李璮仅坚持了五个月便身死族灭,王文统及其子王荛也以同谋罪被杀。但内外两个深受重用的汉臣竟会叛乱,这大大打击了忽必烈的汉化热情。

趁此机会,一直对忽必烈重用汉人不满的色目人群起进言:“回回虽时盗国钱物,未若秀才敢为反逆”。色目人善于理财,没有汉人儒士那么多的礼教大义,又和蒙古人一样是外来者,只要在帮助皇帝搜刮财富之余满足自己的私欲,便不会有什么野心。感到汉人终究与自己不一条心的忽必烈开始重用色目人。任命中亚费纳客忒人阿合马领中书左右部,后又兼诸路都转运使,和左右部并入中书,最后超授阿合马为中书平章政事,列于相位。

将“屡毁汉法”的阿合马拔擢为宰相,标志着忽必烈停止了汉化进程。有元一代,蒙古传统的分封采邑制、官工匠制、驱奴制、朝会滥赐制、商业上的斡脱(高利贷)制等原封不动的保留了下来。

这些落后的制度和在中原实行的税粮制(包括地税和丁税,规定地税多者交地税,丁税多者交丁税)以及在江南实行的两税制(夏秋两季缴税)同时施行。国家财政、地方财政、贵族食邑互有交叉,奴隶制与商品经济同步运行,出现的抵牾和混乱,可想而知。

忽必烈时的元帝国最为强盛,强盛得将种种问题掩盖。但这一国多制却是一粒种子,一粒帝国再次崩溃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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