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大的教授公寓坐落在学校家属区的西北角,是前两年为了鼓励和引进人才专门集资建设的。公寓以低于市场价很多的均价卖给学校的院士、学者和一批四十岁以下的教授,还一度引起一些争议。

我们乘电梯上了十五楼。楼道里光线不是很好,秦思伟朝门上贴着封条的一五〇二室努努嘴:“那就是魏平青的家。”

他按了一五〇一室的门铃。过了大概一分多钟,门开了,一个穿着咖啡色条纹棉质睡衣和人字拖鞋的男人狐疑地打量着我们。看来他刚起床不久,头发还没来得及梳理,胡子也没有刮。

“樊老师?”秦思伟亮出证件。

“你们……”樊荣迟疑了几秒钟,恍然大悟地说,“哦,你们是为了魏平青的事吧。请进,请进。”

这是一套不大不小的两居室,装修十分讲究,家具装饰也价格不菲,但是显然疏于打扫。客厅沙发上乱糟糟地堆着衬衫袜子西裤,还有很多杂志和复印资料;茶几上星星点点地散落着烟灰和面包碎屑;靠近厨房位置的一张樱桃木餐桌上,摞着几个方便面碗和麦当劳的纸袋;桌子旁边的椅背上挂着一条沾上了油渍的条纹领带。

“不好意思啊,我这里很乱。”樊荣低头收拾沙发,给我们挪出坐的地方,“我老婆去美国做访问学者了,十月才回来。我平时懒得收拾。你们喝什么茶?”

“不用了,我们只是想跟您了解一些情况。”秦思伟说。

“哦,刚才胡院长给我打过电话。”樊荣给我们沏了两杯铁观音,“哎呀,真是太恐怖了。我从来没想到自己身边也会发生这种事情。”

“魏平青是您的邻居。昨天晚上您注意到有什么异常情况吗?”

“这个……实在是不凑巧。”樊荣面露难色,“我昨天晚上和一个同事一起吃饭,多喝了几杯酒。回到家倒在沙发上就睡了,什么都不知道。早上警车来了我倒是听见了,但是当时头很晕,也就没起来。还是几分钟之前胡院长打来电话,我才知道魏平青死了。”

“您昨天是什么时间到的家?”秦思伟不会轻易相信樊荣的说辞。

“呃……大概十点多吧。”樊荣犹豫着,“我们离开饭馆的时候大概九点半……还是已经十点了?嗨,我真的记不清了。当时我已经醉了,路都走不稳,是吴景义开车送我回来的,时间实在想不起来了。”他又冥思苦想了一会儿,终于摇摇头,“要不你们问问吴景义吧。他昨天走得匆忙,皮包落在我这里了。我刚刚给他打了电话,他一会儿就过来。”

“这样啊。”秦思伟有些失望地转换了话题,“我们听说您和魏平青过去是同学,又共事多年。据您的了解,他和什么人有过矛盾呢?”

樊荣又迟疑了几秒钟,才慢吞吞地说:“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你们可能也听说了,我们之间的关系并不太好。”

“是为什么呢?”秦思伟反问。

“这个说起来话可就长了。”樊荣叹了口气,“唉,魏平青是我的师弟,他小我三届。博士毕业以后,我们都留在应用经济系当老师,关系一直不错。当年他哥哥进城打工,找不到工作,还是我托了关系才给他安排到学管办当宿舍管理员的。现在想起来,当初可真是瞎了眼,没想到他居然这么阴险!”

他给我们添了一些茶水,又叹了口气:“唉,我过去觉得魏平青人还不错,特别节俭,也很上进,就是有点争强好胜,凡事都要比别人强,弄得他自己也挺累的。没想到,就是这个‘好’师弟在背地里狠狠算计了我一回。去年我写了一篇论文,用到了一个比较复杂的数学模型。魏平青在数学建模方面是行家,所以我成稿以后专门打印了一份给他,请他帮忙看看模型有没有问题。他帮我把模型补充完善了,一个月后把修改稿给了我。当时我简直感激涕零,特意请他吃了一顿海鲜。可是,谁知道他居然把我写的文章换上自己的名字抢先发表了。最可恨的是,去年年底申报博导资格,他居然倒打一耙,指控我抄袭他的论文!我是有口难辩,想一想气就不打一处来啊。”

“既然是他剽窃您的文章,您可以申诉啊。”我说。

“口说无凭啊,文章发表的顺序可是明明白白的。”樊荣苦笑,“更重要的是,院里的领导们更愿意相信魏平青。因为我已经三十八了,而他只有三十五岁。”

“这有什么关系吗?”

“有很大关系。”樊荣咬牙切齿地说,“你们不知道,过去工大最年轻的博导是信息学院的王一鸣教授,他是三十六岁的时候获得博导资格的。所以,只有把魏平青推上去,经济学院才能拥有学校历史上最年轻的博导,这可是露脸的事,更是院长书记的政绩工程。所以,虽然他们并不完全相信魏平青的话,却还是采纳了他的证据。当然,对于我,他们也算仁至义尽,没有上报学校,只是内部决定停招一年研究生。我还能说什么呢?如果事情真的闹到学校,我又拿不出魏平青剽窃的证据,那恐怕我就要被解聘了。”

忘了曾经听什么人说过,只要有人的地方都避免不了是非,避免不了争斗。现在看来这话也太精辟了。

“事后您有没有找魏平青当面谈过这件事?”秦思伟问他,“还是就此打算老死不相往来了?”

“我找过他,想问问他为什么要陷害我,我又没招惹过他。可他一天到晚躲着我,做贼心虚吧。”

“您知道他还和什么人有矛盾吗?”

“这个可就多了。”樊荣思忖着,“魏平青太拔尖了,容不下别人。过去很多人都在私下里向我抱怨过,我还一直替他开脱。要不是他平时把人都得罪光了,哪会有匿名信的事——你们知道匿名信了吧?”

“我们了解了一些情况。”秦思伟说,“您怎么看这件事呢?”

“一定是学院里的人写的。”樊荣喝了一口茶,意味深长地说,“究竟是谁写的,我也不好乱猜。但是这应该和魏平青的死没多大关系吧?”

“有没有关系要由我们来判断。”秦思伟不冷不热地说。

“嗯,那是,那是。”樊荣有些尴尬。这时门铃响了,他赶快起身去开门。

一个高大粗壮的身影风一样地冲进了屋子。“你说魏平青被人杀了,是不是真的啊?”这个人看起来三十五六岁,苹果一样的圆脸上挂满汗珠,口音里透出浓郁的山东腔。

他大步流星地走进客厅,看见沙发上的我和秦思伟,脸上露出一丝红晕,回头对追进来的樊荣说:“哟,有客人在,你怎么不早说?”

“你也得给我说话的机会啊。”樊荣抱怨道。他向我们做了介绍,这个人就是吴景义,应用经济系的副教授。

“公安局的同志啊。”吴景义掏出纸巾擦着脸上的汗,“魏平青真的死了?什么时候的事啊?”

“据说是昨天晚上。”樊荣说。

“报应!”吴景义狠狠地说。我看见樊荣在他后背轻轻捏了一下,示意他不要乱说话。

“你捏我干什么?”吴景义却不以为然,“我说错了吗?这叫多行不义必自毙!他这种人……”

“人都死了,还说这个干什么。”樊荣打断他。

“吴老师,您说魏平青多行不义?”秦思伟从来不会放过任何机会。

“他就是条披着羊皮的狼!”吴景义的厌恶之情溢于言表,“表面上看是个正人君子,对人客客气气的,背地里就会耍小心眼儿,坑害别人。樊老师对他够好的了,可他呢?恩将仇报,诬陷人家抄袭。还有仇老师,一手把他提拔起来,魏平青却写匿名信告他的恶状。”

“仇老师……您指的是仇斌?”我心里暗自吃惊。

“是,他是我们应用经济系的老系主任,不过后来被魏平青给顶了。”

“魏平青写过匿名信?是怎么回事?”

“魏平青就是一个小人!”吴景义说,“二〇〇七年他评上教授以后,就开始惦记系主任的位子了。他写了一封匿名信寄到校纪检办公室,揭发仇老师收受合作单位的一万元贿赂。纪检去合作单位调查,对方出示了银行转账的单据,说是仇老师答应把他们领导的孩子录取到工大,那一万元是用来打点关系的。”

“这么说,是人证物证俱在了?”秦思伟说,“索贿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问题是仇老师承认答应帮对方办孩子上学的事情,但是没有受贿,更没有索要贿赂。他说那一万元是帮魏平青收的一笔项目启动金,当时魏平青的银行卡因为连续输错密码被冻结了,所以借他的卡中转一下。仇老师坚持说收到银行汇款的当天他就把一万元取了出来,交给了魏平青。”

“那魏平青又作何解释呢?”

“他一口咬定那钱是仇老师托他带话给合作单位,向对方要的‘疏通费’。仇老师也没有给过他一分钱。他说他只是帮忙传话而已,但是心里对这种行贿受贿的行为也是非常不齿云云。”吴景义嗤笑,“不用问,那封匿名信就是他写的。除了他这个中间人,谁还能把事情搞得那么清楚?”

“那么仇斌索贿的事情是否查实了呢?”秦思伟追问。

“基本上魏平青同合作单位的口径是一致的。仇老师则坚称自己没有拿对方的好处。”樊荣接过话,“最后,为了息事宁人,仇老师拿了一万元出来给了对方,这件事也就到此为止了。很快,学院重新竞聘系主任,魏平青成功上位。”

“也就是说,最终以仇斌的妥协而告终,但是仍然算是不了了之?”

“双方各执一词,都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吴景义说,“不过我始终觉得这是魏平青的一个圈套。仇老师这个人你们见过没?”

“早上我们和他谈过。”秦思伟说。

“他这个人有点儿愤世嫉俗,但是我不信他会公然向别人要钱。”

“您是说,魏平青一面打着仇斌的旗号向合作单位索贿,一面骗仇斌帮他取钱。这样,钱到手了,还可以倒打一耙把仇斌整倒。”我越发佩服这位死去的魏教授了,连环计使得几乎是天衣无缝。每一步都是提前精心设计,人证物证都真实得不容置疑。难怪年纪轻轻就可以做博士生导师,智商不是一般的高。

“那时候系里有很多人在议论这件事,都说是魏平青在捣鬼。”樊荣怅然地说,“当时我还替他抱不平。现在看来,这种栽赃陷害的事情,是他的长项。”

“你要是早听我的,提防魏平青,也就不会被他欺负了。”吴景义对樊荣说,“哼,到头来他自己也尝到了匿名信的恶果,简直是现世报嘛。”

“行了,人已经没了,你就少说两句吧。”樊荣有点不耐烦地说,“昨天我喝多了,你什么时候送我回来的还记得吗?”

“我们离开饭馆的时候差不多九点四十分,回到这里……路上大概十几分钟吧。反正我离开的时候刚好是十点整。”吴景义回忆道,“你醉得真够可以的。我开车上了三环才发现皮包没拿,赶快找地方掉头回来取,按了五分钟门铃,居然都没把你叫起来。”

“我睡得死死的,根本就没听见。”樊荣从门口的衣帽架上取下一个褐色的皮包递给他。

“吴老师,您昨天晚上有没有注意到对门一五〇二室有什么异常?”秦思伟提示他,“或者有没有注意到公寓周围有什么可疑的人?”

“没有,没什么异常啊。”吴景义不假思索地说,“当时已经很晚了,学校里基本上没什么人,更别提可疑的人了。也可能是我着急回家,没注意吧。”

“您刚才说,按了五分钟门铃?”我问吴景义,“那时候大概是几点呢?”

“差不多十点半吧。其实说五分钟有点夸张了,不过我确实按了二十多次铃。”

我转向樊荣问:“樊老师,这房子的隔音效果怎么样?”

“还好吧。”

“如果隔壁门铃响,您这里能不能听到呢?”

“那肯定能听到的。”樊荣说。

秦思伟向我投来迷惑的一瞥,我装作没看见。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房间里的信号不好,他跑到阳台上,捂着嘴巴嘀嘀咕咕说了好一会儿,回到屋里便示意我该撤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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