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黄昏时分,下起了蒙蒙细雨。虽然说“春雨贵如油”,可是淅淅沥沥的总是让我心烦。懒散地仰卧在客厅的地毯上,我真希望时间就这样停止,永远保留住此刻的宁静。

清脆的电话铃声回荡在房间里,我抄起话筒,对面传来文森特兴奋的声音:“希颖!我已经到了西双版纳了!这里太美了!你没有来太遗憾了啊!”

“我很忙。你好好玩吧。”我用一种听不出感情色彩的语调回答。

“很忙?喂,你不会真的打算改行当什么记者了吧?”

“什么叫‘打算’?我下周一就正式上班了。”

“老天!看来你伪造的那些东西真的蒙混过关了。”

“什么话?!你管好自己吧,老兄。我要去散步了,再联系。”我不等他说话就挂断了电话。这个家伙!一到中国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一个月了,四处吃喝玩乐,到底想干什么?我爬起来披上风衣,想下楼来个雨中漫步。

“救命啊!”我刚打开门,就听到楼上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一个瘦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冲下楼梯,栽到我的怀里。我定神一看,是住在楼上的大学老师唐丽萍的表妹李芸。她脸色苍白,浑身剧烈地颤抖着,不停地喊着:“救命啊!”很多邻居听到喊声也都跑了出来。

“李芸,冷静!”我摇摇她的肩膀,“出什么事了?”

“我表姐……她……”李芸有气无力地指了指楼上,昏倒在我的肩上。

“照顾好她!”我把她推到邻居田大婶怀里,三步两步冲上楼梯。

唐丽萍的家在我的公寓的正上方——1807号,房门没有关好,我一进屋就被浓浓的血腥味刺得皱了一下眉头。只见唐丽萍披头散发地躺在地板上,身上雪白的浴袍被染成了红色。我伸手一探,已经回天无术了。

“啊呀!”几个跟着我跑上来的人被眼前的情景吓得大叫起来,有两个胆小的当时就吐了一地。

“都出去!不要破坏现场!打电话报警!”我冲他们吼道。几个人回过神,“呼啦”一下扭头就跑。

“少见多怪!”我不屑地咕哝了一声,蹲下来仔细观察。唐丽萍的前胸和腹部被横七竖八地刺了十几刀,深浅不一,但是至少有两刀刺中了心脏,血流了一地,胸前的翡翠护身符也被黏稠的血浆污染了,惨不忍睹。她光着脚,没有穿内衣,看来遇害前刚刚洗完澡。我用手帕垫着手,小心翼翼地把她歪向一边的头扶起来,注意到右边太阳穴上有一片明显的淤血,应该是重物撞击造成的。

和血肉模糊的尸体相比,房间里却是格外整齐,简直是一尘不染。我想,与其说是主人喜欢整洁,倒不如说是有人费心打扫过了。

警察很快封锁了现场,我很适时地退了出来,到田大婶家看看李芸怎么样了。她的脸还是很苍白,浑身轻微地颤抖着,精神也是萎靡不振。一个中等身材、额头很宽的警官正在向她了解情况,据田大婶介绍这是个探长,姓齐。

“李芸,你是联合大学的学生?”齐警官和颜悦色地问。

“是的,经管系,3年级。”

“唐丽萍也是联合大学的职工吧?”

“是的,表姐是化学系的老师。”

“你经常来她家吗?”

“周末有时间会来的。不过……昨天下午姐夫给我打电话,说表姐这几天不太舒服,他今天一早又要跟公司的考察团去法国,让我晚上来陪陪表姐……”

“你到达的时候,门是锁好的吗?”

“不,门是虚掩着的,我……我觉得奇怪,就推门进去了,看到……我看到她身上都是血,这里还有一大片的青紫……”她用手指了指太阳穴,眼泪“哗啦哗啦”地流下来,“我吓坏了……掉头就跑……遇到黎姐姐……”

“好了,没事了。”我握住她冰凉的小手,“李芸,你进屋以后没有动过什么东西吧?我是说……你没有碰过唐丽萍吧?”

“我……我怎么敢……我都给吓死了……我……”她的手抖得更厉害了,脸色也非常难看,“对不起,我想吐……我去卫生间!”

李芸摇摇晃晃地向卫生间跑去,田大婶叹了口气:“可怜的孩子,一定给吓坏了。警察同志,我认为唐丽萍的丈夫钟志鹏最可疑——他们两口子一天到晚吵架是邻里皆知的,怎么突然关心起老婆来了?有问题!”

“大婶,没有根据乱讲,人家可要告您诬陷的。”我一向最讨厌这些搬弄是非的老太太,不冷不热地提醒了她一句。

“什么叫‘没有根据’?俗话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看就是钟志鹏干的。”老太太居然和我杠起来了。

“钟志鹏去考察的事根本说不了谎——到他们公司和海关查一下就清楚了。唐丽萍的死亡时间不会超过3个小时,他钟志鹏难道会分身吗?”

“他……他可以雇杀手啊!电视里不是都这样吗?”现在真是信息时代了,连大婶都知道“职业杀手”这个概念了。

“如果是买凶杀人,应该是一招致命。唐丽萍被捅成了马蜂窝,一看就知道是有深仇大恨。”我笑盈盈地看着老太太,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黎小姐,对吧?”齐警官用一种怀疑的眼光上下打量着我,“您是……医生?”

“不,我是记者——NBC驻北京记者站。”我从风衣口袋里摸出一张刚刚印好的名片递给他,“不过我留学的时候,曾经在霍普金森国际研修学院旁听过一个学期的法医课程。”

“这样啊。”他眼里的疑惑变淡了,“那……您有什么看法吗?”

“我能有什么看法?”我耸耸肩,“不过如果您不介意,我想就这起血案对您做一个独家采访。”

“好啊!不过在结案之前我可是无可奉告的。哈哈……”看得出来,齐警官是个蛮机警又很豪爽的人,只是不知道破案的水平如何。

李芸终于从卫生间出来了,小脸依然煞白,不过不再发抖,精神也似乎好多了。“对不起,我不舒服,想先回学校去……”她怯生生地看着齐警官,“您还有什么问题……”

“我看今天这样吧。”警官站起来,“等你情绪好一些,我们再约个时间。呃……我派人送你回去吧。”

“不用,不用!”李芸连忙摆摆手,“学校离得很近,我自己坐出租车就可以了。”

“这样好了。”我拉住她,“我正想开车出去兜兜风,顺路送你回去吧。一个女孩子晚上自己打车还是不安全的。”

“那……好吧。”李芸犹豫了一下,答应了。

“好的。大婶,我也想借用一下卫生间。”我很不好意思地笑了。

“客气什么!过道尽头左手边。”大婶伸手比划了一下,转身搂住李芸,“以后有什么事给大婶打电话……”

把李芸送回学校以后,我开着车在城里漫无目的地转了很长时间,回到家已经是凌晨了。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想起唐丽萍血淋淋的尸体、李芸苍白的面孔、齐警官疑虑的目光……不知不觉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经快9点了,我简单吃了早饭,下楼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淋过雨的草地显得特别青翠可爱,我漫步在社区花园的小路上,远远看见李芸拎着一个手提袋走过来。她微笑着向我挥挥手,看起来已经从恐惧中恢复过来了。

“我想把表姐的房间打扫一下。”她说。

“可是,作为凶案现场,你表姐的公寓应该被警方封锁了,不能随意出入啊。”

“我早上给齐警官打了电话,他同意了。”

“那我帮你吧。”我挽起她的手。

“怎么能麻烦你呢?”

“不麻烦,反正我正在发愁今天无事可做呢!走吧。”我不由分说拉着她向楼门口走去。李芸也不好再回绝,腼腆地笑了。

虽然通了一夜的风,房间里依然残留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我们用厨房的塑料桶接水冲洗地面,再用李芸买来的大刷子沾上去污粉和消毒液,蹲下来慢慢刷。一边干活,一边聊天,我逐渐了解了她和唐丽萍的一些情况。李芸的家乡在东北农村,在北京只有表姐一个亲戚,所以她来上大学的时候父母就把她拜托给唐丽萍照顾了。唐丽萍和钟志鹏的确经常吵架,不过李芸说夫妻俩对她这个妹妹都还不错。

弄了将近一个小时,终于把木地板上的血污打扫干净了,我靠在沙发上,做出一副要累死了的样子捶着后背:“不行了,站不起来了!”

“休息一下吧。”李芸从冰箱里给我找来一罐可乐,她的呼吸不太均匀,好像很疲劳,“我要把放在表姐这里的一些东西拿回去。”她说完转身进了主卧室,顺手把门关上了。

我站起来,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一边缓缓转动把手,一边把门轴向上提,这样门打开的时候就不会发出声音了。从开启的门缝里可以看见李芸打开了梳妆台最下面的一个抽屉,翻出一个首饰盒。她掀开盖子,从旁边的书桌上拿来一个裁纸刀在上面轻轻一撬,一块木板掉了下来——原来这个首饰盒的盖子上有个夹层的设计。在木板脱落的同时,几个白色的小塑料包也跟着掉了出来。李芸用微微颤抖的手捧起它们,眼睛里忽然有了光彩。

“你想卖掉它们还是自己留着用?”我一闪身窜进了屋里。

“啊!”她吃了一惊,慌忙把东西塞进口袋,“你说什么?我……不懂……”

“你怎么可能不懂?”我冷笑着向前踱了几步,“昨天在田大婶家里,我就觉得你的状况不太对劲,所以就找了个借口去了卫生间。果然,我闻到了一种淡淡的味道——低纯度的海洛因的味道!”

“不……不是……没有!”她惊慌失措地喊起来。

“不要自欺欺人了,李芸。我真的很吃惊,像你这样家境一般、性格又内向的女孩是怎么沾上这种东西的?又怎么负担得了?于是我很自然地联想到你那学化学的表姐和她的翡翠护身符。”

“护……护身符?”

“那是缅甸老坑产的祖母绿,大概值20万人民币,可不是一般工薪阶层买得起的。所以我一开始才会对她的事产生兴趣。我想……是她把你拖下水的?”

“我……我被她害死了!”李芸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扑在梳妆台上大哭了起来,“她假装对我好,给我巧克力……我被她害死了……”

“她让你为她做事?”

“对……”她抬起泪水纵横的脸,“她给我黄皮,还给我钱……我……我恨她!”

“所以就杀了她。”

“不,我没有!”她霍地站起来,抹去泪痕,“我没杀人,你不能诬陷好人!”

“好人?”我笑着摇摇头,“你以为你的计划天衣无缝是吗?化了装从安全楼梯溜进来,趁其不备把唐丽萍击昏刺死,然后不慌不忙地洗个澡,换上干净的衣服,清理了现场再从安全楼梯逃走——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应该有这个能力。”

“反正你没有证据说我是杀人犯!”

“凶器和作案时沾上血的衣服肯定早被你处理掉了,所以你有恃无恐对吧?可是李芸,你毁灭不了你自己对警方的证词!”

“……”李芸茫然地看着我,看来是真的没听明白。

“自己说过的话不记得了?你进门看到唐丽萍浑身是血,右边太阳穴这里有淤血……”我在头上比划了一下,“可是,我明明记得唐丽萍尸体的头是歪向一边的,右边的脸颊贴着地板。你又没动过尸体,怎么可能看得到?你这就叫‘欲盖弥彰’!”

“我……你……你到底是什么人?想干什么?”她退到墙边,浑身瑟瑟发抖,大概是毒瘾又开始发作了。

“我想请你去自首。这对你而言是最好的选择了——警察也不是傻瓜,恐怕早就注意到你了!”

“不!”她歇斯底里地喊起来,一把抄起那裁纸刀,指着我的胸口,“让开!不然……”

“不然就杀了我?”我淡淡地笑了笑,反而向前又跨了一步。对我来说,徒手杀死一个壮汉并不是什么难事,何况这么一个瘦弱的小女孩。不过我也知道,毒瘾发作的人是很疯狂的,所以还是刻意地保持了一个安全的距离。

我们就这么对峙着,李芸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呼吸也越发急促。

“放下刀,李芸。你这样是把自己往绝路上赶。”我平静地望着她,“就算你可以逃脱警察的追捕,迟早也要被海洛因给毒死。你真想这样吗?”

“我……”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绝望。我看准机会扑上去,轻松缴下了她的刀。李芸“扑通”一声跌坐在地上,抱头痛哭起来……

过了一会儿,李芸的情绪总算是平静下来了,我给她倒了杯水:“如果你想好了要去自首,我陪你去。”

“我……我会不会被枪毙?”她的声音有点儿嘶哑。

这……”我其实也不知道会怎么样,只能安慰她,“如果有立功表现,法官应该会通融吧。你……对唐丽萍的勾当究竟知道多少?”

“不是很多,不过我知道她藏了很多这种东西。”她从口袋里掏出两个小塑料包递给我。我用刀划破其中的一个,捏出一点儿白色的粉末嗅了嗅,又小心地用舌尖沾了一点儿。不试不知道,原本我以为这是“4号”或者“5号”,现在看来居然是“天使尘”!这种高级迷幻药这几年在北美很流行,在亚洲特别是中国大陆还没有听说过,能弄到它的绝对不是等闲之辈。唐丽萍的背后看来大有文章,这样一来李芸现在的处境就非常让人担心了。

“李芸,我们得马上去找齐警官!”我把她扶起来,“相信我,情况远比你能想象的要复杂得多也危险得多!”

乘电梯来到楼下,我把有气无力的李芸扶到花坛的水泥边沿上坐下,自己好去开车。走出了20来米,一辆枣红色帕萨特迎面开来,速度很快地和我擦肩而过。刹那之间,我注意到它没有车牌。不好!我回头冲着李芸喊道:“趴下!”可是已经晚了。汽车驶过她身边的一瞬间,李芸晃了一下,向后仰倒在了蔷薇丛中。两个小保姆拎着菜篮子从楼里有说有笑地走出来,正好目睹了这一幕,发出骇人的尖叫。

“混蛋!”我追上去,手习惯性地伸向腋下,才想起自己打算“改邪归正”,已经把手枪塞在箱底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帕萨特飞也似的加速逃离了现场。

“李芸!”我跑到花坛边,看见她直挺挺地躺在那里,空洞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天空,额角上的一个窟窿里渗出暗红的血浆。11.45毫米口径的无声手枪,用的是爆裂型弹头的子弹——亡命之徒的杰作。

“出人命了!快报警啊!”“光天化日,无法无天了!”“天哪!这……这是谁干的!”很多人围了上来,议论纷纷。还能是谁干的!我心想,毒品网络不是一两个人就可以构建起来的,唐丽萍、李芸、也许还有那个钟志鹏,只是一个节点而已。不过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一个节点出了问题是可以导致整个网络崩溃的。唐丽萍的公寓里一定被安装了监控装置,李芸在她死了以后就一直处在别人的监视之下。可是,他们为什么不连我这个知情人也一起杀了?难道我的存在对他们来说利大于弊?我茫然地站在那里,完全整理不出头绪,越来越强烈的危机感冲击着我的大脑。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尖锐的警笛声。我深吸了几口气,梳理了一下略微凌乱的头发。“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倒要看看,那些王八蛋究竟还能搞出什么花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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