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坊监狱是全省第一家重刑犯监狱。两年前那兰做毕业设计,课题的主要内容就是到这里来采访重刑犯,然后归纳总结重刑犯的犯罪心理共性。她怎么也想不到,两年后命运又将自己塞进这个鬼地方。

那兰向市局汇报了自己对断指案受害者的分析后,金硕勉强同意派人手走访查询那些受害者的家庭环境,尤其注意可能存在的家暴迹象。她自己又从金硕那里磨到了一份介绍信,有市局的信笺、公安部处长的签字,不错的招牌,她得以再次走访江城坊监狱,米治文的“老家”。

米治文还是最让那兰放不下的目标。

假设米治文只是断指案凶手的一个传声筒,如果正如他所言,血巾断指案会继续下去,那么作案者逍遥在外。问题是凶手是怎么和米治文联系的?米治文被保外就医后,病房里一直有公安监护,和他接触的医生和护士,都在众目睽睽之下,很难想象凶手会在病房里和他交流。这么说来,主要的联系是在米治文出狱就医之前,也就是在狱中发生的。

哪个“外人”在监狱里和米治文互通有无?

早在米治文刚开口提及血巾断指案的时候,巴渝生就从监狱调出了所有探视米治文的记录。

零记录。米治文是条孤魂,无亲无友。无外人的接触。

或者,是个“内人”。

也许是一个和米治文共同服刑的犯人,因为其他恶性案件入狱,只不过谁也没想到他就是震惊江京三十年的血巾断指案的凶手。这位狱友,在出狱前和米治文一起策划了这个丧心病狂的游戏。

这个可能性更大。

和米治文最近的内人,莫过于他的同牢房室友,同样是强奸犯的沈克军。刑侦大队不久前也就米治文和断指案再次提审过他,但他没交代出任何有价值的线索。米治文一身是病,在狱中住老病号专属的四监区,所以沈克军也是老病号,也有和米治文相同的糖尿病。

沈克军显然刚被从车间里带出来,穿着工作服,手上尚有油污。他看见那兰,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笑起来,对身后的狱警说:“这样的漂亮妹妹来了,你们怎么也得给安排到那间‘特殊探视室’吧,我还从来没进去享受过呢。”

狱警冷笑说:“别做梦了,‘特殊探视室’家属要付钱的,你有家属吗?”

沈克军指着那兰说:“这不就是我家属?”他三十多岁的样子,中等个头,长脸,细小眼,也许是先入为主,那兰觉得他笑起来邪气逼人。

那兰说:“咱们等会儿再提家属的事儿。”

沈克军又一愣,回头对狱警得意地说:“听见没?”又问那兰:“大妹子给我带什么好吃的来了?”

“米治文。”那兰说。

沈克军的脸立刻耷拉下来:“那个老变态。还没死吗?”

那兰说:“他还顽强地活着,扯在另一个案子里,希望从你这儿了解一些情况。”

沈克军又笑了:“你跟我一起去特殊探视室,过一下家庭生活,我什么都告诉你。”狱警喝道:“沈克军,你又想被记过?”

“你怎么称呼?”沈克军问那兰。

“我叫那兰。”

沈克军的双眼睁大,愣了一会儿后说:“我听他们说起过你,你以前到这儿来搞调查,对不对?都说你很正点,真是名不虚传。”

“沈克军!”狱警再次提醒。

那兰说:“我是代表市局来的,请你合作,就回答几个小问题。”

“能减刑不?”

那兰来之前已调查过,沈克军也是个强奸惯犯,和米治文不同,是个更“成功”的强奸犯,服的是无期徒刑,今生出狱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她说:“这个我做不了主,觉得可能性也不大。”

沈克军冷笑说:“要说我对米治文的了解真的很少,你知道他有精神病的吧?说话没谱,我也懒得记。”

那兰听出他话外之意:如果没有减刑的承诺,他不会合作。这些都在她的意料之中。

所以她早有准备。

她微笑说:“米治文已经奄奄一息,你和他比,幸福了很多。”

“如果能早几年出狱,我就更幸福了。”沈克军斜眼看着那兰,“如果能和你这样的美女过一下家庭生活,就幸福到家了。”

那兰心头自然厌恶,初见米治文的那种愤怒的感觉又升起来,但她很快让自己重回“专业人士”的状态,只是淡淡地说:絲“你比他更幸福的是你还有个家,有亲人,不像他,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沈克军脸色微变,不言不语。

“我看过你的资料,父母都在,一个姐姐,很喜欢和你玩的一个小外甥。真的挺幸福的。”那兰继续观察沈克军的表情,那表情越来越不自在,“你一定有不少探视吧?”

沈克军说:“当然有……”随即知道自己上了套,脸色更难看了。

“我瞧瞧记录啊,真的很多呢!有零次。”那兰努力让自己的语气里没有讥嘲。

“小样的,你想干什么!”沈克军站起身来吼叫,脸涨得通红。

那兰说:“过去两年里,你至少申请过五次探视,和家人也有联系,但你的家人一次都没来过。相信你完全可以理解,你并非他们最引以为豪的家庭成员,让你年迈的老母亲和年幼的小外甥穿过一道道大铁门来看你的光头,也的确不够仁慈。”

沈克军探身向前要抓那兰的衣领,但立刻被身后狱警紧紧箍住。

那兰没有起身,稳稳坐着,柔声说:“但他们还是爱你的。”

沈克军的眼神突然散淡下来:“你说什么?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他们是爱你的,你的母亲,你的小外甥,他们都想着你。”那兰取出一个信封,“你母亲给你写的信,你外甥给你画的画,你一家人的照片,小外甥的照片。”

“你扣我的私人信件,你犯法的!”沈克军的双臂仍被狱警箍着,大声喘息。

那兰把信封拿在沈克军眼前:“你看,这是个空白信封,不是寄给你的,而是我替你要来的……他们一直想做但都没勇气做的,我替他们、替你,一起完成心愿。所以,我也可以原封不动还回去。”

“你要挟我!”

那兰说:“如果你一开始就合作,我早就乖乖拿给你了,何必要这样?”

沈克军颓倒在椅子上,头埋在双臂间好一阵后说:“你问吧。”

“米治文在服刑期间,有没有和哪个人特别近乎的?”

“有。”

“谁?”

“还有谁,当然是我。两个人,一间小黑屋,近乎得连对方口臭都适应了。”

那兰叹口气说:“我问的是米治文有没有和哪个人交流比较多的?”

“交流?你不是说了吗,米治文是个孤家寡人,又是精神病,整天神神叨叨的,见人就拉着做学术报告,说他仓颉造字的事儿,怎么造出了一套颠覆中国文化的文字体系。谁都懒得搭理他!”

那兰说:“那请你想想,他身上,有什么吸引你注意力,觉得奇怪的地方。”

“他身上?那把瘦骨头?没有任何吸引我的地方,我又不是基友……”

那兰拍了拍手边的信封,说:“请你认真点好不好,麻烦你好好想一想,他的行为、言语,任何你觉得可疑的地方。”

沈克军看了看那信封,歪着头想了一阵,说:“米治文爱看书。”

“请继续。”

“这么一说,我想起了一个比较可疑的情况。我进来的时候他就有些书,但后来发现,他的书越来越多。你说他又没人来探视,又没有狱警来送京东和当当的快递,这些书是哪儿来的?”

那兰感受到了沈克军这一线索的价值,问道:“你的观察呢?”

“米治文是个老病号,隔一阵就得去监狱管理局医院挂号,每次去都空着手去,回来的时候都会多一本书。”

“什么样的书?”

“古文啊,《山海经》、古琴谱之类的。”

那兰回想着病房床头柜上的几本书,问:“他到底有多少本书?”

沈克军想想说:“可不少的,大的小的将近一百本呢。”

“都在哪儿?”

“还在他床上。那些书一直都堆在他床上,好在他人瘦,不占地方,和书一起睡觉,挺温馨的。”

那兰笑问狱警:“能不能麻烦您,把那些书,装几个纸箱里,我要运回市局的证据处。”

下一站是省监狱管理局中心医院。医院离江城坊监狱一箭之地,那兰走了十几分钟就到了。医院门诊大楼前车水马龙,繁忙程度不输任何一个地方医院。那兰发现不少附近地市监狱的专车,她等了一小会儿,等到了一百公里外榆春市女子监狱的一辆专车驶入医院大门。

车上走下四名狱警和十余名穿着囚服的女犯,那兰跟着一行人进入门诊大楼,看着她们集体排队挂号,观察着周围环境。挂号结束后,女犯们分了三队,一队在内科门诊前等,一队去了妇产科,一队去外科和五官科的联合门诊室,分别由三名狱警监控,另一名狱警做总监。

门诊楼里医生和护士穿梭,除了犯人外,明显也有一些狱警在求医。那兰假想了一下,这时如果有人偷偷塞给犯人一本书,监控的狱警未必会发现。如果有人在候诊室的塑料椅上留下一本书,米治文揣在怀里,监控的狱警更不会发现。

更不用说米治文可能接触到的医生、护士,其中如果有同谋,都可以塞给他一本书。

看来要在这其中找到米治文的书从何而来,就算不是大海捞针,至少没有速战速决的可能。

那兰没有在监狱医院多做逗留,上车直接去了市局。

米治文的“藏书”已经送到了市局证据处,那兰赶到时,金硕正站在桌边,漫无目的地翻看着三个纸箱里的杂书。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为什么往证据室里送?”金硕问那兰。

那兰说:“这些都是米治文的书,感觉他的东西,都应该算证据啊。”

“证据要便于勘察检验,这百来本书,怎么个看法?”

那兰笑道:“交给我吧。”

金硕问:“要怎么看,你教我一下,我帮你打个下手。”

那兰心里一叹,这都是什么时候了!只好说:“其实也没有什么系统的,只是看看是不是有任何可疑的记号啊,笔记什么的。”忽然觉得奇怪,他是有十年以上刑侦经验的高手,好像有些在装傻。

金硕开始认真翻起来,那兰则开始觉得不自在起来,但还是尽量专注那些书。总算金硕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他悄声接听好,有些恋恋不舍地离开。

那兰的效率立刻增加了许多。

老年米治文的藏书和少年米治文的“地底书库”类似,乍一看琳琅满目,仔细看以艺术类为主,几乎没有小说。多本古曲谱、多本古文字参考书,剩下大量的也是音乐、美术、古典文化类书籍。那兰仔细翻了几本笔记和注脚丰富的书,认出页面空白处的蝇头小字都是米治文的手笔,清秀甚至有些飘逸的字迹。她读了几段,都是米治文玄乎其玄的一些注解和感叹,见其文犹见其人。

那兰翻书的初衷,是为了找到“他人”的笔迹,一些可疑的字句,表明送书者和米治文通过传书来交流。可惜这一假设迟迟得不到证实,转眼三个小时过去,夜色降临,那兰还是没能找到外人和米治文联络的证据。

腹中饥饿的闹钟叫起来。那兰站起身,望向黑蒙蒙的窗外,又回头看看已经见底的那三个纸箱,看见了米治文藏书中最大的两本,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的精装《辞源》上下册。

这一定是仓颉大师造字的利器。《辞源》和《说文解字》,是最接近字源大全的工具书。米治文显然对这《辞源》情有独钟,尤其那本上册,虽然版本很新,但已显露出被无数次翻阅的迹象,有些纸页边缘已微微带卷。

那兰将手指搭在辞典的纸页边缘,想象着米治文如何翻开来,找到他经常查看的内容。手指似乎可以感觉出来,众多纸页叠在一起中微微凹陷的部分,或许就是经常翻动时捻皱的部分。那兰捻着那微凹陷处,猛然掀开。

只是寻常的页面,一个个词条,没有夹杂任何异物。那兰有些沮丧地轻叹,手在页面上拂了一遍,仿佛在探索纸页间的夹层。

一个近似绝望的动作,一个荒唐的想法。

但着手处的确异样!

纸面的正中,似乎有微微隆起的感觉、更坚硬的感觉。此页面本身没有任何异常,她向后翻,一页、两页、三页。在第四页的时候,布满方块字的枯燥的黑白页面上现出了一张彩色照片,照片上的少女美艳逼人,正是董珮纶。

米治文性侵的受害者,一个不慎喜欢上恶魔的受害者。

仔细看,照片所在的那部分词条纸页已被裁去,照片等于是被“嵌入”纸页的,米治文显然是怕简单的夹藏照片容易造成遗失。

他不想忘了他的受害者。

那兰再次想起董珮纶的话,如果给米治文自由的机会,他做的第一件事,就会是找到董珮纶,继续他未完成的事。

性侵、残杀。

被米治文摧残未遂的女孩子,不止一个。

那兰阖上那本《辞源》,再次将手指抚在厚厚的重叠纸页边缘,在刚才那微微凹陷下面不远,又有一个类似的痕迹。那兰翻起,寻常的页面,但之前的一张页面上,嵌着另一张少女的照片。

那兰不认识照片上那张青春的脸,但从衣着和发型看,估计是九十年代初左右的照片。

她依样再翻,之后的一张照片又是全然不识的少女。再后面一张,另一位少女俏立在一丛花团锦簇之前,花坛后显然是一所学校的大门,门牌上依稀可辨:江京市财经大学。

不难猜出,她多半是巫宁。巫宁曾就读财大。

下一张照片上的女孩那兰还是不认识。

翻到最后一张,那兰惊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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