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上现出一点微光,脸上被扑了一把湿腥泥土。

“醒醒!”

那是谁的声音?

米治文?不可能,他还躺在几十里外的重症病房里。

那兰努力睁开眼,但视线立刻被另一把撞到脸上来的泥土封阻。她想开口,却发不出声音。

“我被你感动了,你孜孜不倦地寻找我的秘密,终于小有所成。只可惜,你和我的秘密一样,要被永远封存在这儿了。”头顶上那声音比地底的寒气更阴。更多的泥土落下。

那兰想大声叫他住手。

“要我停下也行,要留住你的如花小命也不是没有商量的余地。”魔鬼般的声音故作柔和,“只要你苦苦哀求就可以,告诉我说你错了,我才是你命运的主宰。甚至,你可以说你爱我,我也就笑纳了。”

那兰开不了口。

“瞧,这就是你的致命伤。你太高傲,太不会变通,注定一生受苦受难,不如我今天就帮你超度了吧。”土石纷落。

那兰大叫:“住手!住手!”

然后醒转过来。

头上的确还有一点微光,那兰头痛欲裂。她摸出手机,时间显示下午五点半。以今天的阴霾遍布来看,估计那点微光也持续不了多久。她记不得掉入这个地穴的时候哪里先着地,总之此刻全身四肢百骸酸痛不已,如散架般不听支配。她努力试着坐起身,舒展腿脚,还好,似乎没有什么骨断筋折,看来自己数个小时的晕厥除了撞击之外,还有身体对突发事件的应激反应。

她在大衣口袋里摸到了手电筒,向上照去,离地面有多远?五米?六米?向四周照,不大的地穴,也就是五六平方米。向地上照,一块破烂草席,盖住洞口。她再次拿出手机,失望地发现没有任何信号。这不足为奇,荒僻的废村、深深的地下,手机信号穿透必然艰难。

至少没有那阴森森的声音,挑战自己尊严和骄傲的胁迫。

她试着向上爬,着手处没有任何可供攀爬的树根或垂藤,也没有突出的石壁。她试了十几分钟,徒劳无功,知道要靠自己的力量爬出这地穴希望渺茫。

这时她才产生了真正的恐慌:死亡再次向自己逼近!

如果没有人知道自己摔落在这深穴里,自己就不会得救!

她让初升的恐惧感稍稍平息,深吸几口气,努力地想:楚怀山知道自己到米家村来寻找米治文的痕迹,如果他今晚微信联系不上我,微博上找不到我,他当然会生疑。但他是个足不出户的天下第一宅,要多久他才意识到她没回宿舍?会紧张到致电警方?

宿舍里有陶子,但最近常常深夜不归,又怎么会对自己偶然的“缺席”大做文章?

还有那位出租车司机,虽然说好了会等她电话,但会因为自己没守“承诺”而生警惕吗?可能性也不大。

这些都说明,她被知情人救出的希望同样渺茫。

惶恐中,头顶上那点微光也不见了。

镇静住。那兰反复告诫着自己。如果米治文还只是个“小鬼”的时候就能挖出这么个深坑,自己一个成人,也能把自己挖出去。

她摸到了和她一起坠落的皮包,取出里面的小刀,开始在洞壁上挖一个可供攀爬的小坑。挖了一阵,她越来越气馁:洞体是较疏松的土石,刚挖好的踏脚坑根本吃不住劲,站在上面只一瞬,土石就开始流失打滑,她再次摔落坑底。

她再试,再次失足。

当年的小米治文是如何进出这深坑的?多半用的是一个长长的梯子,事先藏在草丛中。

在坑底又坐了片刻,她起身再试,将墙上的坑挖得又大又深,总算踩稳了,她开始挖更上面的一个攀爬点。手上用力一会儿,脚下忽然又是一软,刚才好不容易挖的那个立足点土石松落,她又跌回坑底。

就这样试了不知多久,原本就酸痛的双臂双腿几乎拒绝再听主人的支配。

莫非,这终究要成为我的坟墓?

就在绝望之心渐起的时候,她听见了远处的警笛声。

她打亮手机看了一眼,晚上11:42,依然没有信号,但也许是楚怀山,也许是陶子,至少有人发现了自己失踪!

可兴奋之情随即被失望压制:这偌大的荒原废村,警方如何找到自己?楚怀山和出租车司机都只知道自己来走访米家村,又怎么会想到自己跟随着一条该死的“古曲”上了米砻坡,坠入深草间的地穴?

她纵声叫:“我是那兰!我在这儿!救命!”

高频的警笛声仍是响在远远的坡下,那兰知道自己平凡的嗓音无法穿出地面,再穿透重重迷雾。

她打亮手电,垂直向高处照去,光柱到了洞顶已是微弱如萤火,徒劳!

那兰又叫了一阵,喉咙干哑了,警笛声却渐渐远去了。

不知何时,泪水随着越来越软弱的叫声已经流了满面,仿佛是对这绝望境地的终极嘲笑。

嘲笑声是属于米治文的。

那兰,我亲爱的,这就是你和我玩这个游戏的下场!

那兰让绝望的心境平复了一阵,努力不去理会饥饿和疲乏的纠缠,静静地想,这一切,或许真的是米治文多年前就设计好的游戏机关:他知道多年后,无论是谁想要了解他,会从他少年成长的米家村开始,这可怜的玩家多少会知道他和古琴谱的渊源,所以看到了废屋中的瓦片古曲谱后,会跟着瓦片“指明”的道路寻上米砻坡,找到这地穴,而且不需要太好的运气,就会坠入深坑,坐以待毙。

如果这倒霉玩家走不出来,这条命就没了,游戏里你或许还有几条备用的小命,现实中你只有一次机会。而一旦这玩家起死回生,会怎么样呢?得到更多的力量?更多对米治文的了解。

然后走近、走进,他下一个圈套?

在魔鬼布置的游戏里,究竟有没有通关?

那兰这才想起来,自从坠落晕厥后苏醒过来,一味专注逃生,竟没有仔细审视这地穴,是否蕴藏着任何米治文的传奇。

用句丧气的话说,死也要死得明白,不是吗?

刚才为了做长远打算,那兰尽量不打开手电和手机,摸着黑在墙上挖坑。这时求生之欲暂时被探究之心取代,那兰拧亮了手电,仔细在小小的黑穴里环照。

首先吸引她注意的是靠墙脚地上的一块木板,平平地铺在地上。那兰掀起木板,板下是个不大的坑,可谓“穴中穴”,堆着几本书和一些杂物,大概算是一个小储藏间。那兰将几本书一一拿出来,很奇怪的一批书目组合,一本足以算得古董的《青山琴抄》,里面有《广陵散》、《宋玉悲秋》、《逍遥游》之类的经典古琴曲,记谱用的都是那古怪的字样;一本1955年版的《心理学常识》;一本民国三十五年版的《西洋画史》;一本1952年版的《力学简介》;一本1956年版的《人体解剖学》;一本线装古书《空牖随谈》。

那兰从来没有听说过《空牖随谈》,随手翻了翻,是本清人所撰辑的明清笔记小说集子,和大多明清笔记一样,记录一些野史轶事,奇闻怪谈。两年前,她在江京卷入的第一起生死大案时就和这类笔记小说打过交道,今夜又见,可能会是什么好兆头吗?再翻了几下,发现了一枚“书签”,一根琴弦。

米治文的烙印。

她的悲观很快又被证实:几本书被拿开后,那兰手电坠地,惊叫出声!

书下,密密匝匝纵横交错的,是枯骨!

良久后,那兰定了心神,重拾手电,低头看去。

每根枯骨和每具骨架的大小不一,但总体偏小,绝不可能是人骨,从几个头骨可大致辨认出有猫、狗和老鼠。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大量的残肢断骨,显然是从这些小动物的躯体上折损下来,却没有和小动物骨架紧挨在一起,说明是被扯断的,并非经年日久缓慢自然地脱落。绝大多数的小骨,被细线捆成多个小束,每束有四五根骨头。

米治文,原来你有这样的爱好!

那兰想象着和米治文的下一次谈话会如何丰富多彩,但她随即想到,下一次在哪里?上回和米治文的对话会不会已经是最后一次?米治文在多年前设的这个陷阱,是不是要保证这些枯骨、这些秘密,不会被披露于世?

因为这些发现,不难使人联想到断指案作案手法的类似,对弱小者残酷的、毫无人道的施暴。

我必须要出去!

那兰又开始在墙壁上挖凿,一次次地试,一次次地失败。

直到高处洞口又有新鲜的泥土落下。

“不能掌握自己命运的人,至少应该识时务。你最可悲之处,就在于两者都不行。”又是那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像是从地狱来的声音。

如果地狱的声音在头上方传来,那么我此刻又在哪一层?

一大堆土,没头没脑地砸下来。那兰试图躲闪,但浑身动弹不得,只能任凭土块打到脸上,土里似乎还有新鲜的蚯蚓,在她脸上扭动。

“滚开!”那兰叫着,但叫声微弱,在春寒的夜里打着抖。

“是你自己要走进来的,怎么变卦了?”那话语如蛇,带着嘶嘶的声响。“你和她们一样,到这个时候,会说的不过是‘滚开’、‘放开我’这样绵软无力的话,好像这些话像道士的符咒,真的能抵挡住邪恶似的。尤其你,自命坚强高傲,其实我见犹怜哪,活得这么苦,还苦苦活着,真的,很少见到像你一样跟自己过不去的人。”

“感谢你的心理咨询。”那兰努力恢复往日的镇静,“你可以诱骗我掉入这个深坑,但别想把我的意识也带进坑里。”

更多的土掉下来,不久,已经没过了那兰的双膝。

“说点什么吧,听见你楚楚可怜的声音,也许我会突然心软。”那声音说。

那兰想说,我身上阵阵发冷,我饿得已经很难再思考,我想喝水。

那兰什么也没说。

你赢了这场游戏,但你没有赢我。

埋到胸口的时候,那兰被土压迫得无法呼吸。

“最后一次机会哦。你就说几句实话吧,说你其实很可怜,很命苦,活着了无生趣,但你还想继续活着,就是为了证明自己能活下去。”

那兰闭上双眼。

水,我想喝水。

坠入地穴后,有多久滴水不沾了?八个小时?十个小时?十二个小时?

掉下来的是土,一堆堆、一块块、一粒粒,打消她求生的本能。她可以忍住不示弱,但她忍不住绝望的泪水。

本来就是这样,父亲被杀后,母亲崩溃后,谷伊扬离开后,秦淮出家后,还有多少生趣?

更多的泪水。

水!似乎有一滴水落在脸颊,留在唇边。

那兰遽然醒来,又一滴水正砸在脸上。她抬起头,浑身软软的没有一丝力道。高处的洞口外似乎又现出几难辨认的微光,又到凌晨了?她忽然明白,这滴下的水,是朝露,大概是从洞口外的长草上流下来的,凝聚着两日来雾霾中的剧毒颗粒。脑子里一片麻木混乱,居然还冒出了“人生如朝露”、“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的一串消极词句,仿佛那恶梦的延续。

她看了一下手机,果然是早上5:34分。就在手机屏幕亮起的刹那,她忽然觉得身周有些异样,仿佛这深坑里不止她一人!

她急转身,但什么都没看见。伸手摸到了手电,颤抖着还没有揿开,一个黑影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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