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渝生提到的那位奇人名叫楚怀山,住在文园区音乐学院附中家属区的一座两层小楼里。那兰下了出租车,走在细雨梳洗下绿意盎然的小区,感叹这真是大都市里闹中取静的无上地段,揣测这位高人要不就是音乐学院附中资深的教工,要不就是有万金家财,才能住在这等佳境。

85号,这是巴渝生给她的门牌号码。小楼那比较罕见的鲜亮橙色外墙似乎粉刷过不久,但从台阶的磨砖和檐角一处新漆未能遮掩住的斑驳,那兰猜这是那种老式洋楼,并非寻常的旧公房。她再揣测一下,能住这样的独户小楼,如果楚怀山和音乐学院有渊源,那也是高层的关联。

揿响门铃,门内脚步声响起,是下楼梯的鞋声。

脚步停在门后,猫眼观人。

那兰微笑,耐心地等。

门开了,却只开了一缝。

那兰继续等了一阵,等着开门人的询问或者致欢迎辞,但足足一分钟过去,门没有大开,也没有人现身。

“楚老师!”那兰提声呼叫。

没有回答。

那兰又静静等了一阵,终于,等到了她的极限,她叫了声:“楚老师,我进来了!”在门垫上仔仔细细将鞋底水蹭净,推门而入。

门后是空的门廊,唯一接待她的,是门廊两侧墙上挂着的吊兰。

刚才分明听见脚步声,到门廊后,就消失了。仿佛脚步声的主人,突然散在淡淡的兰花香氛中。

“楚老师!”那兰又叫了一声。

当然还是没有回答。

向右有间屋子,从门廊站立处,那兰可窥一角,入眼是一台红木的茶具柜,精致的陶瓷错落。从地砖看,像是厨房。

向前三五步,就是楼梯口。最底层的梯阶下,摆放着两双绣花布拖鞋,看大小花样,一双是男式,一双是女式。男式鞋是青布面,上绣水墨峻岭,山下有江,水中渔船一叶;女式鞋是淡紫色,上绣水墨兰花。

那兰略略一怔,在门廊口脱下皮鞋,走上前,穿入那女式的拖鞋。温软的感觉,如踏在云端。

轻轻走在楼梯上,脚下是细细的吱呀响,仿佛在告诉她,这楼梯也到了古稀之年,朱褐色的楼梯扶手写满陈迹,着手却光滑而无磨砺感。

越往上走,早先在门廊里就洋溢的兰花香气也越来越明显——兰花的芬芳,不是越多就越浓重,而是越多就有更馥郁的清新之气,越令人心神俱宁的恬淡愉悦。那兰忽然觉得,刚才初至陌生之地的一点点紧张,已经化尽。

楼上有三间屋子,但只有一间开着门。那兰在半开的门上轻敲,无人应,放纵自己向屋中探视:第一个印象,这明显是间书房……或者画室……或者琴房。居中一张长桌,摆放着一个笔架,架上垂着大小不一的七八支毛笔。笔架边是一方砚台和一摞宣纸。桌子的另一侧立着几块印石,一只木盒开着,让三根粗细不同的篆刻刀斜倚着。书桌的不远处,坐落着两盆看上去尚未完成的根雕。一边墙角摆放着一个琴架,一把古琴横着,边上竖立的置琴架上固定着一把大提琴,琴边靠着一把圆号。琴架上方的墙上,挂着一根洞箫,一根黑管。

书房的一壁是连到天花板的书柜,放满了各色书籍。那兰目光所至,《陕西民间剪纸大全》、《线性代数》、《江京海洋生物研究所年鉴》、《多情剑客无情剑》、《DataMining,InferendPredis》,大概是天下最杂的书籍收藏。

然后那兰看见了她。

那是一幅画。走近看,是一幅油画,占了书柜的一格。画上倾国倾城的女子,天然的惊艳,没有一丝粉饰,雪白宽边的太阳帽,洋红色的连衣裙,看样式,是上个世纪的,70、80年代?

将那兰的目光如磁石般牢牢钉在画布上的,是那女子眼中的淡淡忧伤。

“她是我妈妈。”

那兰被身后的声音一惊,回首。一位瘦高的男子,一双和画中女子同样带着淡淡忧伤的双眼。

“我照着,我妈妈以前,一张照片,画的,见笑了。”他说。

“抱歉,我并不是想偷看……不管怎么样,我很不礼貌……”那兰不知该怎么解说。

“应该抱歉的,是我,是我不礼貌,在先,没有迎接客人,招呼客人。”那人走上前几步。微卷的黑发,苍白的脸,俊秀清瘦。那兰心头一动。

记得那年初见秦淮,也曾那样心头一动,一个几乎致命的错误。

在这个当儿突然想到秦淮,那兰觉得自己很无辜:短暂的恋情无疾而终,秦淮远走岭南,疗治枪伤和心伤,但将近两年过去,除了一些第三方传来的道听途说,再无音信。她发去的几封问候电子邮件,像是投入了垃圾信箱。她有足够的自尊,不去“人肉”秦淮的去踪,只知道这段时间里,除了《锁命湖》按时出版,这位高产作家长久没有新作面世。

直到昨晚那突然来的无声电话。

她更无辜地想到了谷伊扬,那段感情在雪山间的艰险中几乎失而复得,但他终究为保护自己丧身。这是不是已经成了一种趋势,和自己相恋过的人都会以各种姿态离开?

留下我注定孤独。

“你是那兰?”苍白的青年轻声问。他的声音柔和低沉,也带一点点忧伤,像大提琴轻咽。

那兰发现自己走神,脸微热,点头说:“是我……我是来找楚老师。”

“巴队长,早上给我,留言,说你、或者他,会来找我。”那人指着书桌前唯一的一把椅子,“请坐。”

那兰微惊:“您就是楚老师!”又觉得自己傻傻的。据巴渝生说,楚怀山有“广场恐惧症”,一次只能接待一个客人,当然不会是生活在一个大家庭里,这个人不是楚怀山,又会是谁?她不曾向巴渝生打听楚怀山的年龄相貌,只是在下意识里,想象他是个蓄着一柳山羊胡的中年人、甚至老年人,没想到会这么年轻。

楚怀山显然看出了那兰的心思,微笑道:“我的名字,老气横秋,蒙蔽大家了。上回有人找我,见面说:‘我想见你的楚老师。’”

那兰也笑:“不好意思,是我的先入为主在作怪,更不好意思,没有等您招呼,就穿了拖鞋上来。很冒昧……希望我至少穿对了拖鞋。”那兰注意到,楚怀山脚上的拖鞋,青布面,上面是一只麻雀样的小鸟。

这是什么寓意?

她的目光显然没有逃脱奇才的审视,楚怀山问:“在猜,为什么,是只小鸟?”

那兰注意到楚怀山说话,句子都很短。她说:“明人面前不撒谎,我的确是在琢磨这个来着……不知道您这儿有多少双布鞋,显然,放在楼梯口的两双,是特地为我和巴渝生准备的。因为您知道巴队长稍后可能也会来拜访……男式的布鞋面儿上,山水一色,巴山渝水,大概是暗指巴渝生的名字;女式的鞋面儿上,是兰花,我自作多情一下,是呼应我名字中的‘兰’字吧……”她还有一句话,想说,却没说出来。

楚怀山微笑:“巴队长夸你,极具洞察力,一点不夸张。”

“要我转达巴队长是怎么盛赞您的吗?”那兰也微笑,忽然觉得和这位奇才对话,其实很放松,一点没有在某些自命的高人面前的逼仄感——她研究生读了快两年,学术界里的自命高人俯仰皆是。

楚怀山摆手:“免了,免了。您字也免吧。”

“所以我猜布鞋上的小鸟,也有意味。”那兰回归“正题”。

“你的猜测是……”

那兰犹豫了一下:“没有什么头绪。”

“是不知道,还是不愿说?”楚怀山的声音微微降温。

好犀利的一个人!那兰抬眼正视楚怀山,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来之前,巴队长解释过,为什么你只能一次接待一个客人。”

楚怀山的脸色是不是更苍白了?“所以小鸟,和我的病有关?”

“这是一只自由自在的鸟,是你的向往。你不爱拥挤嘈杂的地方,独守小楼,但内心仍向往外面的世界,不想做笼中鸟,更希望自己能放飞……”

“江大心理系,高材生,不是徒有虚名。”楚怀山又恢复了平静温和的面色,又露出了微笑。

那兰欲言又止,又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说出口:“其实,我虽然算不上什么高明的心理师,但可以帮你。”

楚怀山的身体微微一震,好像不习惯一个热心的建议:“江京,精神问题方面,最出色的,游书亮,给我治疗过,有收效,但离根治,很远。”

那兰想告诉他,治疗“广场恐惧症”这样的心理疾病,多高明的医师并不重要,关键是病人的决心和坚持。她还没来得及再劝,楚怀山忽然说:“茶来了。”

楚怀山手中空空。那兰一惊,侧头看见不知什么时候,门口已经站了一位手托茶盘的中年女子。

原来楚怀山并非独居。

这一家两口人的出场,原来都是那么悄无声息的。

那兰几乎就要开口招呼:“伯母好。”因为那女子和油画上楚怀山的母亲有几分相像,相似的眉眼清秀。但她立刻否定了自己的猜测。走向自己的这位女子少了一份画上的妩媚和举止间的温柔,更没有那份淡淡的忧伤。她的眼中,木然之外,还有一丝冷,一丝敌意。

“谢谢阿姨。”那兰接过茶盏,莞尔一笑,希望能化解冰雪。

徒劳。那女子的脸上保持僵硬。

那兰揣测,刚才下楼开门的一定是这位阿姨,她开门后就闪入了厨房烧水泡茶,或许是脚步声消失的缘由。那兰瞥一眼阿姨的双脚。没有拖鞋,只有一双白色的棉袜。

她的拖鞋呢?

楚怀山介绍说:“这是我四姨。我妈妈,去世后,一直是,她在照顾我。”

说到“去世”二字,楚怀山淡淡的语调中是不是有种压抑的悲戚?会不会是早年丧母,使他失去了安全感,恶化成了恐惧症?他的父亲呢?好在他还有个亲人相陪。再事后诸葛亮一下,有“广场恐惧症”的人其实也害怕完全的幽居独处。他们的症结在于一种极度的缺乏安全感。

我可以帮你。

但谁能来帮我?

那兰忽然感觉自己和楚怀山其实同病相怜。早些时候在米治文身边,就是那种受威胁的感觉。回想自己的经历,父亲被害、大学毕业设计采访重刑犯、卷入“五尸案”、雪山遇险、“血巾断指案”。彈对邪恶的感知积累得愈多,会出现两个极端,或是越来越麻木,或是越来越敏感,不幸的是,我走在后者的路上。

“请问来意?”楚怀山再次打断那兰的思绪。

今天是怎么了?总是出神。

“帮我们解个谜。”那兰取出了米治文写天书的那张纸,“一个字谜。”既然巴渝生和他通过话,多少会和他讲到今天登门的来意。但那兰从巴渝生讲的故事里听出楚怀山对细节的重视,还是准备仔细叙说一遍。

楚怀山苍白的手接过,听那兰讲了“血巾断指案”以及和米治文的“亲密接触”。他摊开纸,盯着那个字,良久无语。

“米治文说,只有我,可以解开这个谜。”那兰想冷笑,却笑不出来,“但你看出来了,我丝毫没有头绪。”

“过分的谦虚……”

那兰轻叹:“好吧,也不是一点想法都没有。首先,这是米治文的一个游戏。和各种体育游戏、网络游戏一样,这个游戏也是由浅入深,让玩家略尝甜头后逐渐上瘾,否则,我会早早地放弃。”

楚怀山微笑:“看来,米治文,找对了玩家。”

那兰苦笑:“谢谢鼓励。所以说,这个字谜,应该不会很费脑筋……当然,在你的帮助下可能不会很难。米治文不难猜到,我会找高人求助。另一个想法是,既然说只有我能解这个谜,那么这个字的某些部分,可能和我直接有关。”

“你有,这样的思路,哪里还要,我这个,书呆子相助?”

“可是我一点儿也不知道该怎么入手!”

楚怀山说:“你已经道出,这个字,不会很难,某些部分,和你有关。解字谜,最简单的步骤,就是把,一个字,拆成,几个部分。既然,米治文自称,是造字的仓颉,那么最原始、最直接的造字,就是象形。”

那兰再去看那个字,沉吟:“要说象形,这最上面的部分像个‘人’字……”

楚怀山点头:“‘人’,或者进入的‘入’。这像是,通用新宋体里的,‘人’字,不过,在篆书,和其他,古文字中,这个,更像‘入’字。鉴于,发明这个字的人,是上古时代,仓颉公转世,我的,一己之见,更可能,是‘入’字。”

那兰说:“就算最上面的是‘入’字,那么中间这个呢?如果是象形,这像是什么呢?像是个‘田’字,或者‘井’字,或者‘开’字。最下面的部分倒是很直观,一个‘十’字。我怎么也难将

它们放在一起,得出什么结论。”

“如果,你无法,得出结论,我也望字兴叹。”

那兰心头喊:“可是,你是奇才!?你应该无所不知的!”

好像是在刺激那兰,楚怀山说:“你肯定,不爱听这句话:我感觉,米治文没有在,和你开玩笑,一定只有你,可以猜出,这个字谜。”

“可是……”

“这事儿,急不得。”楚怀山拿起书桌上的一把篆刻刀,轻轻吹了一下,仿佛刀尖仍沾着几粒石沫,未逃脱他的法眼,“巴队长一定,和你讲过,我和他,合作的,第一个案子,那个自杀假象的案子。”

那兰说:“很精彩的故事。”

“他一定说过,我花了很久,看那个印章。”

“我一直在等你拿出放大镜呢。”

楚怀山目光落在那兰脸上,满眼的笑意:“那次,我研究的对象,是个已知数,一个已经,印出来的图章;我甚至,先入为主,知道有人,在陷害,那位老总,所以,注意力,可以很集中。但今天,这个字,是个未知数。我们,不知道,米治文在设置,什么样的游戏。我对一个,呆头呆脑的,已知数印章,尚且做了一番,长时间的琢磨,你对这个,精心设计的,未知数新字,难道,不需要,更长时间的思考?要知道,这个字,虽然诚如你所言,是米治文游戏里,最初级的一步,但也绝不会,能一眼道破,否则,岂不是,显得大师的灵感,很平庸吗?”难得他“一口气”说了那么长一段话,那兰为他暗捏一把汗。

她蹙眉道:“你说得很有道理,只是我回去到巴队长面前,好像不大好交差。”

“你就实话实说,说我这位,‘奇才高人’,其实,平庸至极。”

“你这样谦虚,他反会说你骄傲。”

楚怀山轻叹一声:“我这类人,总是有些,骄傲过头的。”

“要不我还是告诉他,耐心是美德。”那兰无奈地嘟囔。

“血巾断指案,会继续下去”,米治文的警告,又响在耳边。

望着那兰的身影在街角消失后,她冷冷地说:“她很危险。”

楚怀山沉默,只是眯起眼,看着四姨。

“大山,别这样看着我!”四姨斥道。“每次你被我说穿心事,就给我这不阴不阳的脸色!”

楚怀山还是一言不发。

“你准备和我冷战到底?那我就不顾忌了。你喜欢上她了,对不对?”

楚怀山终于慢条斯理地开口:“好一个激将法,我再不说话,你就会说,我是默认。”

四姨难以置信地摇头:“难道就这一面,你就……”

“所以连你自己,也觉得荒唐,对不对?其实,每次,你自以为,看穿我心事,都只是……自以为而已。”楚怀山叹。真相伤人。

“你难道真的以为我看不出来。她在这里,整整半个小时,你脸上几乎一直挂着微笑。而我,陪了你一生,还从没见过你脸上,曾有这么长一段时间的和煦春风。”

楚怀山微微一震:“即便,你觉得,我有失常态,也不必,如此尖刻。”

四姨的胸口起伏不宁,良久才柔声说:“大山,你难道不懂,我是担心你的安全。这个女孩子,很危险。”

楚怀山盯着脚上布鞋面上的小鸟儿:“难道,就因为,她劝我,走出这座小楼?”

“不,是因为她本身。报纸上都有,你不会不知道她经历过的那些事儿……有些女子,天生就有危险紧紧跟随,和她亲近的人,都会不幸。”

“你也可以,用这句话,形容我妈。”楚怀山的脸上,恢复成平日的木然,裹着淡淡忧伤的木然。四姨,你的目的达到了。

“胡说!”四姨欲发作,楚怀山微微背过身去。她知道,这样的姿态做出来,再多说也是徒劳。

她紧闭嘴唇,转身无声地离开。走到楼梯口,楚怀山的声音忽然在她身后又响起来:“你……为什么,脱了鞋?”

四姨只是稍一驻足,继续无声地下楼。她知道,楚怀山比谁都明白,为什么自己给那兰开门后,脱下了布拖鞋。

她需要让脚步声消失,这样可以悄悄地在暗处观察这个危险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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