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乱作一团,前后大约一两分钟。乔治·埃灵顿和韦伯斯特固执地围着陈旧的门锁打转,锁的机械已经过时,从里面很难转动。因为白白放走了敌人,两个人很愤怒,都找不到地方出气,结果大家各行其是,费了力气反而把门锁愈搞愈坏了。

马可·达里奥怒不可遏,在一旁大声指责:“快点啊!你们在干什么?……他就是德·埃斯特雷谢,小姐,是不是?就是您说的那个人?是他杀了同伙?……是他偷了您的奖章?圣母啊,你们两个,快点好不好!”

多罗泰尽量安慰他们。

“等一等,我请你们不要着急。大家动动脑筋。我们来商量一下……蛮干只会坏事……”

但是,他们根本听不进去,门一打开,便迅猛地冲下楼梯,多罗泰在后面大喊:“我求求你们……他们在下面……正等着你们呢……”

这时,一声长长的刺耳的哨音划过天空,从外面传进屋里。

她赶紧跑到圆形的小窗口。但是,什么都看不见,她很失望,心想:“这是什么意思?不会是招呼同伙吧……他们已经和他会合了。为什么还发信号呢?”

她正想跑出去,突然发觉裙子被钩住了。原来,这场戏刚一开演,面对德·埃斯特雷谢和他举着的两把枪,德拉吕先生早已吓得瘫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这时,他几乎是跪着在哀求她:“您不会撇下我不管,让我和这具尸体呆在一起吧!……还有,这个强盗会回来的!……他那些同伙!……”

她把他扶起身。

“没有时间了……必须马上去支援那几位朋友……”

“支援什么?”他忿忿地说……“支援那三个人高马大的家伙?……”

多罗泰拉住他的手,就像拖着个小孩子一样,两个人好好歹歹地下了一半楼梯。德拉吕先生不停地唉声叹气。多罗泰则仍在嘀咕:“为什么还要发信号呢?向谁发呢?想干什么呢?……”

一个想法渐渐地渗入她的心里。她想到四个留在那边的孩子,圣康坦、蒙福贡等等,这个想法缠住她不放,下了四分之三的楼梯,到达在上楼的时候发现的墙洞前,她站住了。一个女人和一个老头,能帮三个年轻人什么忙呢?不可以做点更合适的事吗?“怎么回事?”德拉吕先生结结巴巴地说。

“我听见有打仗的声音。”

“我听不见有声音,”她边说边弯下腰。

她钻进狭窄的走道,一直爬到出口。这一次,她看得比下午来的时候更仔细,她看见在右边的檐口上有一条大缝,里面塞着一大包东西,外面有野草遮蔽。原来是一把绳梯。绳梯的一端挂在墙上的桩子上。

“真妙,”她想,“很显然,德·埃斯特雷谢随时可以利用这个出口。遇到危险,也容易营救,塔楼的这一侧恰好背对入口。”对德拉吕先生来说,营救工作并不容易,因为还没开始,他已经叫苦不迭了:“绝对不行!从那里下得去吗?”

“这算得了什么!”她说,“还不到十米……也就两层楼高……”

“这等于自杀……”

“您宁可挨刀子吗?我再提醒您一次,德·埃斯特雷谢只为一样东西:追加遗嘱,而这样东西正在您的手里。”德拉吕先生虽然害怕,也只好横下一条心,条件是多罗泰第一个下去,确保绳梯可以安全使用,而且上面的横档要一根不缺。

多罗泰并不担心梯子上的横档。她分开双腿一下子溜到了地下。然后,她紧紧地抓住两条绳,尽量将它们绷直,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而且花了一点时间,德拉吕先生则拼上老命,当他下到最后几格横档的时候,大汗淋漓,吓得差点儿要昏过去了。

多罗泰只说了一句话,就使他双腿有了力气。

“我听见他们的声音了……您有没有听见?”

德拉吕先生什么都没听见,听多罗泰这么一说,他拔腿就跑,而且一开始就上气不接下气的,嘴巴里嘟嘟囔囔地说:“他们追上来了……马上要进攻了……”

一条近路穿过浓密的矮树林,将他们带到连接塔楼和老橡树茕茕孑立的十字路口的主干道。

在他们后面并没有追兵。

“这些流氓!一见到有房子,我就派人去附近的警察局……然后,我要动员农民们带上猎枪,镰刀,叉子,带上所有有用的东西……您呢,您有什么打算?”

“我没有打算。”

“怎么!没有打算,您!……”

“没有,”她说,“我看一步走一步。我很担心。”

“啊!您瞧……”

“我不是为自己担心。”

“为谁?”

“为几个孩子。”

德拉吕先生喊了起来:“啊!您有孩子?”

“我把他们留在客店里了。”

“有几个孩子?”

“四个。”

公证人大吃一惊。

“四个孩子!您已经结婚了?”

“没有,”多罗泰坦白说,并没有发现对方误会了。“我希望他们平安无事。幸好圣康坦不是笨蛋。”

“圣康坦?”

“是的,最大的一个孩子……很狡猾的孩子,像猴子一样机灵……”

德拉吕先生没有继续问下去。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在通过狭窄的鬼门关之前千万不要给人追上。

“快,快跑,”他说,因为气喘,他自己的步子却愈来愈慢。“还有,您拿着,小姐,这是第二个信封!……没有理由让我带着这么危险的东西,再说,它跟我毫无关系……”

她接过信封放进小荷包。这时,他们已经到达挂钟所在的院子。德拉吕先生一步一瘸,突然高兴得大叫一声,原来,他看见自己的驴子正在安安静静地吃草,再远一些是一辆摩托车和两匹马。

“小姐,您能原谅我吧?”

德拉吕先生骑上驴子。可是,驴子不但不肯往前走,反而后退了几步,老头儿十分光火,用拳头和棍子猛揍驴子的脑袋和肚子。驴子屈服了,没命地朝前跑了起来。

多罗泰在后面大喊:“小心,德拉吕先生,那伙人已经准备好了。”

听到多罗泰的呼喊,公证人在驴背上身子往后一仰,死死地抓住缰绳。

但是,那头畜生已经一发不可收拾。等多罗泰走出废墟的围墙,只远远地见到了他们的背影。

她继续向前跑,心里愈来愈紧张。对她来说,已经不存在任何疑问:德·埃斯特雷谢的人把守着半岛的四周,哨子声是给布置在海边和半岛入口处的人听的。

“不管怎么说,”她心想,“就算不让我过去,他们也会让德拉吕先生过去,显然,圣康坦会得到消息,并且做好准备。”

湛蓝和平静的大海向左右两边延伸,形成两个海湾,它们的交接处是高高隆起的峭壁。从高地上的树林中远远看去,“鬼门关”实际上是一道黑黝黝的沟堑。小路时隐时现。有两次,多罗泰清楚地看到了德拉吕先生的身影。

但是,等她接近种在路旁的那一行橡树时,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大概在前面最陡峭的路段上升起来一股烟尘。

接着,是喊打喊杀的声音,还有呼救的声音。然后,一切复归平静。

多罗泰加快步伐,以便去援救德拉吕先生,他显然受到了袭击。她跑得非常快,跑了几分钟,只顾着脚下,耳朵里一点儿声音都听不见,突然迎面冲过来一头驴子,幸好,她还来得及闪到路边,没有被驴子撞倒,骑驴的人趴在驴背上,双手紧紧地抱着驴脖子。

德拉吕先生的脑袋垂在驴背的另一侧,所以,没有看见她。

她继续向前走,心里很着急,知道如果过不了“鬼门关”,圣康坦和其他孩子就会遭遇危险。没走几步,她发现前面的山脊上有两个人影朝她走来。

他们是德·埃斯特雷谢的走卒,在挡住德拉吕先生的去路以后,正把猎物赶向他们的主子。

她侧身钻进树丛,找到一个窟窿暂避,又用枯树叶把身子遮得严严实实的。

那两名走卒一言不发,从不远处走了过去。她听见他们钉着铁钉的鞋底发出沉重的橐橐声,朝废墟的方向渐渐远去,当她重新站起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无影无踪了。

她的前面不再有障碍,多罗泰立即穿过“鬼门关”,回到半岛和陆地的连接处,达韦尔努瓦男爵和他的女友已经不在海边,她接着爬上山坡,拼命朝客店跑去。没到客店门口就喊了起来:“圣康坦!……圣康坦!”

不祥的预感加重了。她来到门口,但是看不到一个人影。她穿过果园,看了看仓库,用力推开了大篷车的门。

同样没有一个人影。只见孩子们的袋子和一些常用的物品。

“圣康坦!圣康坦!”她又叫了几声。

她转回客店,这一回走了进去。

兼作咖啡室,摆着客店的铁皮柜台的小餐厅里空空如也。地上是打翻的桌椅。其中一张桌子上,放着三个喝了一半的大口杯和一个酒瓶子。

多罗泰喊道:“阿穆鲁太太……”

她好像听见有人呻吟的声音,便朝柜台走去。柜台后面,女店主弯成一团,手脚被绑,身子被拴在护壁板上,嘴上还勒着一块手巾。

“有没有受伤?”多罗泰问道,一边帮她解开手巾。

“没有……没有……”

“孩子们呢?”姑娘又问,显得很放心不下。

“他们没事。”

“他们在哪里?”

“在海边,我想。”

“都在那里吗?”

“除了最小的一个。”

“蒙福贡?”

“是的。”

“天哪,他怎么啦?”

“被人绑架了。”

“被谁?”

“被两个人……两个人进来这里,向我要喝的。那孩子在我身边。其他几个孩子可能在果园里,在仓库后面玩耍。我们听不见他们的声音。突然,其中一个人掐住我的喉咙。另外一个人抓住孩子。

“他们对我说不准做声,否则就把我的脑袋拧下来。又问我别的孩子在哪儿。

“我随口胡编说他们在海边钓鱼,在海边的礁石堆里。

“他们问我:老太婆,是不是真的?如果你撒谎,有你的麻烦。你发誓。

“我发誓了。他们转过身又对蒙福贡说:‘还有你,小东西,快说。你的哥哥姐姐去哪儿了?’

“我害怕极了,太太,孩子哭了。他明知我说的是假话,但是,和我说的话口径完全一样:他说他们在那边玩,在礁石堆里。

“于是,他们把我绑了起来,还对我说:‘呆在这里,我们一会儿回来。如果找不到你,你小心,老太婆。’

“其中一个人把孩子裹在上衣里,就这样把他带走了。我要说的就这么多。”

多罗泰陷入了沉思,脸色非常苍白。她问道:“那圣康坦呢?”

“他过了大约半个钟头回来过,大概是来找蒙福贡。他最后找到我。我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他。他‘啊’了一声,噙着满眼泪水说:妈妈知道了会怎么说啊?他要帮我割绳子。我说不行。我怕那些人回来。于是,他从壁炉上取下那枝没有子弹的废枪,这是我已故的父亲那个时代用的步枪,然后带着另外两个孩子走远了。”

“他们究竟去了哪儿?”多罗泰说。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我听见是朝海边的方向去的。”

“有多少时间了?”

“起码有一个钟头了。”

“一个钟头,”多罗泰自言自语地重复了一遍。

这一回,店主人同意松绑了。多罗泰帮她重获自由,想派她去佩里亚克报案求助,但是,她回答说:“去佩里亚克!足足两法里路啊!我的好太太,我没有力气走那么远的路。最好还是您自己跑一趟吧。”

多罗泰根本没有考虑这个建议。她要赶回废墟决一死战,头也不回就离开了客店。

她预计敌人会发动攻击,但是比她想象的时间提早了一个钟头,也就是说这是在吹哨子之前发生的事。绑架蒙福贡是预先采取的措施,然后,那两个人前往“鬼门关”,任务是阻止任何人通过,听到哨声以后向战斗地点靠拢。

至于绑架的动机,多罗泰非常清楚。这场已经展开的搏斗,不仅仅是为了抢夺宝石,德·埃斯特雷谢还想得到另一样东西,他为此表现出了同样的疯狂和贪婪。手中掌握着蒙福贡,胜利就有了保证。无论如何,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就算命运要跟他作梗,他也得让多罗泰屈膝投降,乖乖地听任摆布。

为了救出蒙福贡,使他免于一死,她肯定会采取一切手段,会接受任何考验。

“哼!这个魔鬼,”她低声说道,“他没有弄错。他抓住了我最宝贵的东西。”

她好几次注意到,路上有一些摆成圆圈的小石子或折断的树枝,她明白这是圣康坦留下的记号。她还知道,孩子们没有继续去“鬼门关”,而是向左一拐,沿着沼泽地去了海边,在礁石的掩护下,敌人发现不了他们。但是,她不管孩子们的做法,心里只想着蒙福贡可能遭遇不测,唯一的目的就是赶上绑架他的人。

她因此重新进入半岛,越过“鬼门关”,在没有遇见任何人的情况下回到了高地上。此时,她听见第二次爆炸声。有人在废墟里开枪。对谁开枪?

对德拉吕先生吗?对其中一个年轻人吗?

“啊!”她想,心里十分担忧。“也许,我原本不应该离开那三位朋友的。四个人在一起,还可以互相照应。可是,大家不在一起,各散东西,结果就变得无能为力……”

多罗泰感到奇怪,她穿过城堡的外墙,好像走进了一个静悄悄的世界。

战场并不大,长不过四分之三法里,宽才几百米,在这个局限的空间里,应该有八九个人在作殊死对抗对峙,却听不到一点声响。没有人咿哩哇啦……

只有小鸟啾唧,树叶小心翼翼地飘落,仿佛天地万物都在参与制造寂静的气氛。

“真可怕,”她自言自语地说道。“这是什么意思?应该说一切都已结束?还是一切尚未开始,敌对双方仍在互相监视,准备较量?一方是埃灵顿、韦伯斯特和达里奥,另一方是德·埃斯特雷谢及其同伙。”

她迅速地朝挂钟所在的院子走去。在栓着的两匹马旁边,她再次看到了那头驴子,它嘴里嚼着树叶,缰绳丢在地上,鞍子平平稳稳地架在背上,身上的毛汗津津地发亮。

德拉吕先生发生什么事了?他跟上那几个外国人了吗?他的坐骑将他摔在地上,拱手交给了敌人?

一个个无法解答的问题接踵而来。天色慢慢地黑了。

多罗泰毫不胆怯。战争期间,在救护车里,在火线,她比那些男子汉更快地习惯炮弹的爆炸。在敌人轰炸的时候,她也从来不会发抖。反之,不管她如何坚强地控制自己的神经,一切未知的事物,一切看不见听不见的事物,对她的影响也超过任何一个最胆小的男人,极度的敏感性使她有清晰的危机感。此时此刻,她深刻地感觉到危机正迫在眉睫。

然而,她继续向前走。一股不可战胜的力量推动着她前进,直至找到她的朋友和救出蒙福贡为止。她来到孤独的橡树所在的十字路口,爬上耸立着科克赞塔楼的山丘。

寂静和孤独愈来愈深地困扰着她。万籁俱寂。如此不正常的孤独,甚至使多罗泰无法相信周围只有她一个人。有人在窥视她。有人在跟踪她。她似乎感到自己暴露在各种各样的危险之下,有人举着枪正在瞄准她,她即将跌入敌人布下的天罗地网。

多罗泰了解自己的性格,相信自己的预感正确,而上述感觉之强烈,更使她认为这就是有确凿证据的事实。她甚至知道他们埋伏的地方。对方了解她的天性,她的想法,整个事件的前因后果,一定会引导她回到塔楼,所以,他们已经在那里等着她了。

她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她现在不再怀疑,德拉吕先生已经落在敌人手中,在他们的要挟下,他已经说出第二个信封在她的手里,而没有这第二个信封,任何人都休想找到德·博格勒瓦尔侯爵的宝石。

过了一两分钟。没有任何迹象可以证明她的想象。但是,事情发展的逻辑使人肯定敌人就在四周。所以,必须像面对敌人一样行动。

通过一个难以察觉的,似乎毫无目的的动作,从她的姿势中,隐藏的敌人绝难看出她完成了一项精确的行动,她打开小荷包取出信封,捏在手里搓成了一个小纸团。

接着,她的手压着裙摆,在拱顶下朝前走了几步。

在她身后突然传出一声巨响,有东西从上面坠落下来,原来是古老的狼牙闸门卡进下面的凹槽,由巨木拼接成的沉重桁架挡住了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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