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疏桐赶到医院的时候,朝夕刚刚做完手术,正在监护室接受观察。是常英和黎伟民将朝夕送到医院的,早上常英接到连波的电话,说他出远门了,要常英过去看看朝夕,他放心不下朝夕,因为这次出远门他没跟朝夕打招呼。常英问他去哪里了,为什么不打招呼,连波含糊支吾了几句就匆忙挂断了电话。常英以为两个人可能吵了架,她知道朝夕的性子烈,怕这丫头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情来,就坐了黎伟民的车去连波的公寓看看情况,结果怎么敲门都没人应,凭着警察的本能,她意识到可能出事了,连忙叫来楼下等候的黎伟民,一起撞开了门。见到朝夕时,他们都吓一跳,满床都是血,朝夕已经昏迷,血还在不断顺着她的小腿流下来,他们当时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连忙将浑身浸透鲜血的朝夕送到医院。

樊疏桐良久地趴在监护室外的玻璃隔窗上,看着病床上脸色苍白如纸的朝夕,虚弱得几乎无法呼吸。

“士林……”寇海搭住他的肩膀。

樊疏桐用力闭上眼睛,艰难地转过身,扶着墙坐到挨墙的椅子上。他自己也生着病,不停的喘气,突如其来的状况让他头晕目眩,他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嘶哑着嗓音问常英:“她怎么了,为什么会做手术?”

常英的表情有些怪,望望旁边的黎伟民,大约希望黎伟民来说,可是黎伟民别过脸四顾张望显然也不愿意说。

樊疏桐把目光投向寇海。

寇海连忙摆手:“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是接了英子的电话赶过来的,光顾着联系你了,而且我来的时候朝夕已经进了手术室……”“士林哥。”常英看着樊疏桐,叹口气:“你还是问医生吧,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正巧有医生过来,是个四十多岁的女医生,脚步急匆匆的,面无表情地扫视众人:“谁是病人的家属?”

樊疏桐挣扎着站起来:“是我!”可能是意识到自己的声音过于沙哑浑浊,怕医生没听清,又道,“我是她哥哥,请问我妹妹为什么会做手术,她怎么了?”

医生顿时诧异地打量他:“你是她的哥哥,你会不知道她为什么动手术?她腹部长了个那么大的恶性肿瘤,你们到现在才来,肿瘤引发经期血崩,血都快从她身上流干了!虽然手术后暂时保住了子宫,但她今后不大可能会怀上了,除非出现奇迹,你们家属得有心理准备。”

“什……什么意思啊,医生?”樊疏桐身子摇摇晃晃,似乎没听明白,“她长肿瘤跟她生不生孩子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她刮过毛毛,肿瘤很有可能是当时流产没有处理干净而形成的,这种情况不是没有过……”

樊疏桐结结巴巴:“你说什么,刮……刮毛毛?”

“可不是!按理她这么年轻不应该得这种病的,虽然不是直接原因,但不排除这种可能,现在的年轻人太不自爱了,动不动就刮,到年纪大了想要的时候就没了。”医生喋喋不休,全然不顾樊疏桐灰白的脸,“虽然肿瘤切除暂时可以保住子宫,但是创伤面太大,明说吧,她没有生育能力了。”说着叹口气,摇着头说,“她肯定是在那些黑诊所里刮的,又没刮干净,才搞成今天这个样子……”

“多久了?”樊疏桐走到女医生面前,蓦地站住,样子很骇人,吓得女医生本能地倒退几步,“我问她刮了多久了,你没听到吗?”

樊疏桐的声音不高,却透着可怖的杀气。

女医生警惕地看着他,撇撇嘴:“起……起码也有三四年了。”说完转身就进了监护室,“哐当”一声带上门。

樊疏桐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失了灵魂的空壳,目光呆滞。寇海见状搭住他的肩膀,试图安慰他,可他甩开寇海的手,突然就朝墙上撞去。“咚咚”连着几声闷响,他的额头顿时紫红一片。

“士林——”

四年前。

朝夕发现自己两个月没来例假时,陷入极大的恐慌,虽然从前没有这方面的经验的,但她到底学过生理卫生常识,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不仅例假没有来,她还经常呕吐,反酸,人也憔悴得不像样子,她刚开始还安慰自己是得了胃病,因为长期饮食没有规律,她的胃一直不好,经常自己买胃药吃。可是这次她怎么吃药都不管用了,她想拖,看能不能拖得过去,结果又拖了一个多月,她发现腹部已经微微隆起,这时候她知道拖不过去了,只得硬着头皮在一家黑糊糊的巷子里找了家诊所。

那个诊所的广告是她在学校门口的电线杆上看到的,那种广告随处可见,车站、围墙上到处贴着是,有办黑证的,有找保姆的,有清理下水道的,有卖壮阳药的,当然也有“主治淋病、梅毒”或者“早孕检测,无痛人流”之类医疗广告。朝夕就是按着广告上提供的电话和地址找到那家诊所的,非常狭小,总共就二三十平米,被一张木板一分为二,外面是看诊的,里面做检查,看诊的医生是个一脸横肉的中年妇女,穿了件脏兮兮的白大褂,一看朝夕畏畏缩缩的样子就明白了几分。

“几个月没来了?”医生态度还算和蔼,并没有问东问西,可能是见怪不怪了,但她脸上难掩鄙夷的神色,一边问相关的情况,一边按朝夕的肚子,干干脆脆一句话,“都快四个月了,不能吃药了,只能刮。”

接着朝夕被带到里间做检查。

就在她在窄窄的小床上躺下的时候,楼上传来一阵“哎哟”的惨叫声,她吓得一下就从床上溜下来。“慌什么慌,楼上在做手术。”医生见她的样子还很不耐烦,“跟你一样大,也是学生。”

朝夕这才注意到,在旁边的角落里有扇不起眼的小门,门是虚掩着的,有张木梯露出半截,应该是升到楼上去的。稍顷,一个面色苍白的女孩子从小门里走出来,她瞥了眼朝夕,低着头侧身走了出去,显然不想让朝夕看清她。朝夕别过脸,泪水哗啦啦地涌出眼眶,医生正在给她做检查,见状语气缓和了许多:“没事,不要半个小时就能解决问题,不会影响生育。”

三天后,朝夕被医生带到楼上做了手术。果然是没超过半个小时,但却给她带来毁灭性的灾难,因为就在她手术后的当天晚上,一中的老师将全校的女生都集中到一间大教室做检查,起因是他们学校女厕所的化粪池里居然发现了一个刚出生的女婴,早上被掏粪工人发现的。校长勃然大怒,随即召开紧急会议,一中一直以校风严谨著称,这件事如果传出去,后果不堪设想。朝夕当即意识到她的死期到了!她祈祷在她的前面发现生下女婴的学生,这样就不用检查她了。她有这么幸运吗?

一晃四年过去了,朝夕经常梦到那样的场景,她被人五花大绑地押上台,台下黑压压的人都冲她吐口水扔鸡蛋,用最不堪入耳的话辱骂她,诅咒她……虽然事实上没有这么严重,一中最终以秘密处理的方式跟朝夕谈了话,随即就放了她,对外声称是外面的人混进学校生下的孩子,为的是保住一中的名声。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朝夕从此在学校没有了好日子过,从老师到学生无不和她疏远距离,她成了学校最不欢迎的人,原本她获得了保送进大学的资格,随即也被取消。

这些统统都还不算,包括手术给身体带来的创伤,比起她精神上受到的折磨,真的不算什么。因为长得漂亮,学校一直有男生明的暗的追求她,这件事后,竟然有无耻的男生明目张胆地要她开价。“说个价嘛,多少钱都不是问题。”“你又不是没做过,跩个屁啊,连孩子都生了。”“哟,还装清高呢,你以为还是黄花闺女,你跟外面那些小姐没区别!”“五十块做不做?要不一百块?”诸如此类的话她听得太多了,从最初的羞辱难过到后来慢慢变得麻木,没有人知道她的灵魂经历了怎样的撕裂,她之所以这么恨樊疏桐,很大程度上就是源于此,而这一切又都是她自找的。如果她不把自己卖给樊疏桐,以达到报复他的目的,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吗?这都是她应得的报应,她打落牙齿往肚里吞,只能认了。

然而,时至今日,朝夕忽然意识到,她真正的报应还在后面,连波就是她此生最大的报应,因为就在她回聿市的第二天,连波失踪了!

那天中午他们还在一起吃了饭,朝夕有午休的习惯,连波安顿她睡下,说报社有事叫他过去,随即就出了门。朝夕当了真,很安心地睡了一觉,待醒来时发现已是下午三点多。连波说了晚饭前回来的,可是她一直等到傍晚还不见连波回来,她打连波的传呼,一连打了好几个,始终没有回话。这时候她的心开始突突地跳,满屋子乱转,转到书房时在书桌上发现了连波留给她的一张便笺,以及一个文件袋。拆开文件袋,里面是一份翻译过来的病历,是樊疏桐的,还有一份文件是邓钧也就是她生父的档案。朝夕不明所以,又仔细看便笺,可是只有寥寥数语:

朝夕,对不起,这是我们必须面对的事实。是我错了,我该承担一切。不求你原谅,只求你好好生活。就当我已经死了吧,对“死者”最好的礼物就是忘记,你忘了我吧,就当从来不曾认识我。早晚,你会明白这一切的。连波字。

“连波——”朝夕尖叫,冲进卧室拉开衣柜,里面空空如也,连波的衣服全都不在了,那个他出差经常用的大行李箱也不见了。

朝夕穿着拖鞋狂奔下楼,满大街是陌生的人群和车流,她不知道上哪儿找连波,她只觉头晕,非常的晕,一路跌跌撞撞,最后发现自己到了晚报社的办公大楼下,她没有出入证进不去,就拦住出来的报社工作人员打听连波是不是出差了,结果得到的答复是,连波两天前就已经辞职。

朝夕站在街边喘息,突然想到了什么,她的神经陡然竖起,深层的恐怖刹那间使她手脚冰冷。天已经黑了,她茫然四顾,怀着最后一线希望回到公寓。连波还是没有回来。朝夕不死心,又下楼拦了辆出租车直奔湖滨,她听连波说过,说他在茫然失落的时候经常在湖滨待到天亮,朝夕期望在那里见到连波。

可是天那么黑,她一个人在苇丛中寻了很久都没有见到连波,出租车司机是个好心的大哥,怕她出事就一直停在路边等她,最后她终于绝望了,只能哭着上车,她一路哭,哭到胃部痉挛,回到公寓的时候她已经连哭都没有力气了,因为她没有吃晚饭,而墙上的挂钟正指着凌晨四点。

也不知道是胃痛引发了腹痛,还是生理周期导致腹痛发作,那种疼痛跟以往大不相同,只觉腹部像是有无数双手在撕绞一样,最后“轰”的一下,朝夕感觉身体某个部位决了口,血哗啦啦地从身体里涌出来。床上的被褥很快被血浸透,她开始还能在床上翻滚,慢慢地,她就动不了了,感觉生命的热能一点点消失,但她的意识很清楚,知道医生的警告终于应验,腹部的那个肿瘤来索她的命了。这倒让她释然了,这样也好,她已经没有什么理由还能继续活下去。

骗子,彻头彻尾的骗子!她那么相信他,放弃了做蝎子的想法,他竟然还是骗了她。他心虚,知道什么解释都是枉然,于是就用一句“对不起”打发了她,三个字而已,她付出的如海深情就值这三个字!他比樊疏桐不知道要坏多少倍,樊疏桐至少没有骗过她,爱她,或者恨她,都明明白白地说出来,而连波却用伪装的仁慈轻易就骗了她,毁掉了她对这整个世界的信任和梦想!

可耻!真是可耻!朝夕从心底诅咒这个人的名字,在最后的意识消失前,仿佛是奇迹,她脑海中浮现出另一张脸,目光哀戚地看着她,什么话都不说,就那么看着她……朝夕从来没觉得他这么可怜过,感觉他的眼神中有些湿漉漉的东西,像一种温暖的召唤,抑或是自我的怜悯,慢慢的,让她的心底变得柔软起来,曾有的抵抗和尖锐的对立不复存在了,有的只是从心底渗出的泛滥不止的悲伤。

她从未像现在这样深刻意识到自己是个罪人,当初是她拽着他坠入黑暗的,虽然彼此伤害,彼此憎恨到现在,但她心里很清楚,是自己亏欠了他!佛说有因就有果,原来这都是她种的果,包括连波的背叛,都是她应得的恶果,恶果啊……

是梦吗?当朝夕醒来时,见到的第一张脸是樊疏桐。

她发现他瘦多了,整张脸刀劈斧削一样,像一尊饱经风霜的雕像。她已经很久没有去M学院上雕塑课了,此刻油然而生雕塑的欲望,只不过用的不是手,而是她的目光。她长久地凝视着他,用目光默默塑着这具孤独的雕像,他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包含着她对过往的全部记忆,忧伤多过欢喜。如果可以,她想把自己的生命赋予给他,让他获得新生,她自己是这样了,至少他应该好好地活着。

“朝夕!朝夕!是我害的你……”樊疏桐趴在她身上战栗着,又抓住她的手抽自己的脸,“你杀了我吧,我该死!我真的该死……”

朝夕虚弱地端详着他,想起了那份病历,心底一阵战栗,终于也哭了起来。没有爱,也没有了恨,于是越发的痛彻心扉。这个人啊,根本不把性命放在眼里,发生了这么多事,她当然知道他是爱她的,而且爱得毫无理智,不管这爱会给别人和他自己带来多大的伤害,他通通都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听命于自己的执念,朝夕一直抗拒他的原因就在这里。

可是现在,朝夕觉得真正赶尽杀绝的恰恰是连波,他看上去那么温善的一个人,那么的疼惜她,结果却是伤她最深,不管他有什么理由,他都不能这么亵渎她对他的信任!原以为回到聿市,往后的岁月会像十三岁前一般,甚至比过去更美更好,至少比在镇上被骂作“小婊子”的时候境遇要好,哪知道她还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可怜虫,谁都可以踩上一脚,冲她吐口水,践踏她欺骗她,她究竟算个什么东西!

眼泪滚滚地落下来,她原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落泪了,她曾以为自己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从四年前母亲去世,她自己把自己卖了,她就失去了一切,她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可是连波,在带给她短暂的希望后,转身就踹开了她,夺走了她对这世界仅存的信任和梦想,这一次他是真的甩开了她,她亦是真的什么都没了。

此刻她泪眼滂沱地看着樊疏桐,只觉胸中翻滚的气血卷起无边无际的屈辱和哀凉,让她的身体从轻微的战栗变成剧烈的抽搐,她喘着气,每吐出一个字都要耗尽全身的力气:“你别这样,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不怪你。对不起,现在我知道自己错了,真的错了,对不起……”

“朝夕……”他抓着她的手,只是摆头。

她虚弱地看着他,透过模糊的泪眼,她只觉凄凉,一直以为他是个魔鬼,其实他也不过是只假扮魔鬼的青蛙,而她是蝎子啊,货真价实的蝎子,结果不仅蜇了他还蜇了自己,蝎子和青蛙的宿命本身就是同归于尽,她挣扎到死也摆脱不了这宿命。她不由越发的悲伤,抖抖地伸出手抚上他的脸:“别这样,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我都说了对不起了,过去的事你就不要再想了吧。”

“朝夕——”他将她的手更紧地贴着自己的脸颊,千言万语,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也不知道如何面对她的表达。也许是在黑暗中挣扎得太久,当陡然的光亮照进心田时,他百感交集,仿佛不能适应。

她的话就是这世间最明媚的光亮,终于是照进了他的心,虽然是迟了些,到底是让他看见了光明。

“朝夕,你真的原谅我了吗?这是真的吗?”他挣扎着抬起头,目光像是难以置信,这一切来的太突然了,他很怕只是自己的幻觉。

“是的,我已经原谅你了。”她很肯定地给予他回答,“虽然我因为你而吃了很多苦,可相对于连波的欺骗,我更愿意原谅你,何况本就是我害了你。至于你过去对我做过什么,我想那是你太年轻的缘故,因为年轻我们总会做些错得离谱的事情,却还以为那样做是对的,以为自己是真理的化身。我们都错了,这就是成长的代价吧。”

她呻吟着吐出每一个字,另一只手轻轻按在他的额上,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唯恐一不留神,他就会死,阵阵无法化解的哀伤,在她心里弥漫着,“我想我可以跟你说实话,我从来没有把我们的事跟连波讲过,几次要讲都没有讲出来,因为我觉得那是我们的事,是我们的秘密。而且我不想让你们兄弟因此反目,虽然我曾经想过让你们反目,但现在我知道这是不对的,即便我恨连波,我还是不希望毁掉你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就让我们把这个秘密带进坟墓吧,永远永远不要跟第三个人说出来。”

“朝夕!”樊疏桐俯身抱着她的头,将自己的脸颊贴着她冰冷的额,忽然失声恸哭起来,“我可能比你要先进坟墓,我很清楚,我脑子里的淤血随时会要了我的命,大夫对我隐瞒了病情,我不是傻子!可是朝夕,能获得你的原谅,我就是即刻死去也心安了,我不后悔认识你,因为我爱你,自始至终爱着你,因了这份爱,我明白了很多事情。虽然经历了这么多,但我们都还年轻,让我照顾你吧,不是赎罪,也不是弥补,而是因为我爱你,我想跟你在一起,今生今世,都要在一起……”

“傻瓜,蝎子和青蛙怎么可能在一起呢?”她惨白的脸露出一丝笑容。

“我不管!我就要和你在一起,连波逃跑了我来守着你,你本来就是我的!从来就是的!”他嘴角上扬,不知道是想笑,还是因为头又开始疼了,他抓着她的手,那般用力,就像再也不能放开,“朝夕,我们不要再信那个寓言了吧,现实不是寓言,也不是童话,但我会给你一个比童话更美好的世界,我会给你在湖滨盖一栋房子,院子里种满你喜欢的紫藤萝……朝夕,朝夕,听明白了吗?我会给你想要的一切,连波对你许下的诺言,我会一一实现……”

“不——”她凄厉地叫起来,像突然被人掐住了喉咙,又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倏地瞪大眼睛,“不要提到那个人的名字!我不要听!这辈子都不要听——”她拼命摆着头,更多的泪水涌出眼眶,浑身失了控地战栗起来。

“好好好,我不提我不提,永远都不再提。你别这样,朝夕你别这样……好了,没事了,什么都过去了……”

他哄着她,亲吻着她,更紧地抱着她,就让一切尘埃落定吧,他太累了,一颗心漂泊得太久太久,而且他头部还有这么重的伤,只要是一个归宿,就算是躺进坟墓又如何呢,活着宛如死去,没有什么不同。她就是他的归宿啊!他静静地拥着她,无论是她的声音还是她的肉体,她的冷漠还是她的哀怨,她的笑容还是她的眼泪,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一样的甜蜜温暖,渗透到他的全身。他闭上眼睛,感觉着她淡泊的香气,正在他心里化成一片春意融融的阳光,照着那片冰冷荒芜的土地。

这一刻,头突然不疼了,是幻觉也是向往,他仿佛看见一片紫色的海洋,大院的紫藤萝又盛开了,一串串,一帘帘,瀑布般地自花架垂下……他想起了母亲跟他说过的话,当你思念着什么的时候,只要意念坚定,就一定可以看到你想看的东西。无数次紫藤萝盛开在梦境里,母亲一次次翩然消失在梦境,让他从梦境追到现实,而朝夕,无疑也是他多年来追逐的一个梦,每次都在他就要握紧的时候,她就会消失不见,这次他无论如何不会再放手了,怎么都不会再放手,哪怕她真的是一个梦。

然而,樊疏桐忽略了,既然是梦,就没有办法握紧,醒来仍然是一场空。当数天后,朝夕突然在医院走掉后,他再次和她失之交臂。没有人知道朝夕去了哪里,她一个字都没留下,连句暗示的话都没有。

也许她是去找连波了,也许她是去找自己的亲人了,她的爷爷奶奶都还在世,很多人都这么猜想。

樊疏桐当天就直飞北京,明知道春节将近,各大学校都在放寒假,他仍然固执地找到校方打听朝夕的消息,结果被告知,朝夕已经办理了退学手续,显然她已经没打算再回学校。樊疏桐一个人从Z大走出来的时候,下起了大雪,当时正是黄昏,高楼间夹着暗紫色的天光,路灯依次亮了,北风卷着雪花抽在脸上刀割似的疼。

当他发现自己走到长安街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漫天漫地的雪花让整个世界陷入一片浑噩,街边林立的高楼上霓虹闪烁,那光仿佛也是冷的,映得街头的行人面目模糊不清,谁也看不清楚谁。被幽禁在心底的往事,她的,别人的,一股脑儿扑拥过来。看似淡然的面目之下,其实是一些落寞的无人问津的心灵。就如他自己。

他的头又开始疼了,却固执地不肯吃药,好像唯有借着身体的疼痛才能麻痹心灵的疼痛。雪越下越大,他穿着厚厚的大衣,裹着围巾,手脚还是冻得麻木。最后实在累了,他在路边的一张长椅上坐下,一坐下就动不了了。不时有路人好奇地打量他,如果是流浪汉不会穿得这么体面,应该是受了什么打击吧,他的脸上分明写着万念俱灰,有路过的好心的大爷提醒他:“小伙子,赶紧回家吧,你会冻坏的。”

家?哪里还有他的家?

他雕塑似的坐在那里,脑子也被冻住了似的,什么都不愿去想。夜越来越深,路上的行人也越来越少,他不知道坐了多久,头疼得让意识模糊起来,心跳紊乱,连呼吸都快接不上,他咬破了自己的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呻吟的声音。他知道,他可能挨不过今天晚上了,他会冻死在街头。

他的手原本是缩在衣袖里的,都冻僵了,费了老大的劲才僵硬地将手伸进大衣口袋,结果摸到了一盒火柴。

他顿时变得激动起来。

火柴!他掏出那盒火柴,笨拙地打开来,还有满满一盒!突然又想起那个童话,虽然他打心眼里不信童话,可是这一刻他宁愿相信童话的存在,当一个人什么都没有了的时候,也许只有童话能给予他卑微可怜的慰藉。他,他想见到朝夕!这样的念头,随着澎湃的血脉,在胸口气海中翻滚,如同汹涌的潮头,一波高过一波,惊涛骇浪般撞向岩石,再也无法压制。

“哧”的一下,他抖抖地划亮了一根火柴,微弱的光在漫天雪花的夜色里摇曳着,多么可怜的温暖,他贪婪地感受着那温暖,泪水夺眶而出:“朝夕,让我看看你吧,我知道我不行了,让我再看看你,好不好?”

他吸着鼻子,将火焰举到眼前,一阵风吹来,火焰瞬间熄灭。他不甘心,又划亮一根,这次燃得久些,火柴梗都燃到头了才熄灭。可他还是没有见到朝夕。滚滚的泪水从他眼中涌出来,凝成了冰:“朝夕,你不是原谅我了吗?为什么不让我看看你,朝夕,我快要死了,你还不来看看我吗?”

“哧”的一声,又是一根火柴被划亮。

“我们都已经不再怨恨了,都过去了,让我再看看你吧,让我记住你的样子,余生好慢慢回忆……很多人都说活在回忆中的人是不幸福的,可我不这么认为,如果没有对你的回忆,我一天都活不下去,哪怕是痛苦的记忆,也表明我曾拥有过你,朝夕!”

这么说着,他的心智渐渐清明,眼中也渐渐有了神采,仿佛流星划过夜空时擦亮的那抹璀璨光火,凝聚着他生命全部的热力。

可是火柴还是熄灭了。

他看着那根熄了的火柴梗,就像看着朝夕,心里的话缓缓流淌出来:“朝夕,今生我们已经是这样了,那么你相信来世吗?我原来不信,可是现在我宁愿有来世,今生我做了这么多伤害你的事,我希望来世可以弥补,只是我们还能认得出彼此吗?朝夕,你会认得我吗?”

火柴腾起一缕微弱的烟,又灭了。

他不甘心,又划燃一根。

“朝夕,你永远不知道,我有多爱你。来世那么远,我是不敢想了,我只想在这一刻看看你,我能遇见奇迹吗?哪怕只是几秒钟的心灵相通,也不可以吗?朝夕,我想看看你的脸……我忽然记不起你的样子了,越是努力地去想,越是模糊,我真是害怕极了,朝夕,朝夕,让我看看你啊……”

又灭了。

一根又一根。

他脚下的雪地已经扔了很多的火柴梗。

而漫天的雪花,直如扯絮般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他一颗心跳得极快,脸上冰冷,心里却是暖的,因为他知道她会来,她一定会来!

最后他几乎是呻吟着在乞求:“就把这些话当做我今生最后的遗言吧,你能听到吗?朝夕,你能听到吗?来吧,来吧,朝夕,让我看看你,就一会儿,一会儿!朝夕,我的余生就剩下这一盒火柴了,你还不来看我吗?朝夕,朝夕……”

突然,樊疏桐手中的光亮炽烈地燃烧起来,整个世界陷入一片沉寂,周围的树木、行人、高楼、车辆通通隐去,只剩了那光亮,越来越亮,一刹那刺目的白光后,他恍然看到了一个绿草茵茵的山坡,各色野花点缀在绿草丛中,背景是澄净的高天和流云,云朵飘过山麓的时候,投下一朵朵阴影,不由得让人想起徐志摩的那首诗……樊疏桐激动异常,他怕这景象消失,赶紧又擦亮一根火柴,哦,多么美丽的山坡!他清楚地看到山坡上竖着一块灰白色的碑,看不清上面刻着的字,只看到坟头盛开着野花,叫不出名字,烂漫得炫目……他赶紧连着擦亮数根火柴,他的眼中骤然明亮,看到了!朝夕,朝夕她就站在那墓碑边,熟悉的背影依然纤瘦,身上穿着那件她最喜欢的白色荷叶边连衣裙,黑亮的长发在风中轻轻翻飞。

朝夕仿佛感应到了他的目光,竟然转过身,她也看见了他……她乌沉沉的眸子凝视着他,竟然平静如水,就那么静静地立在那里,天地间一片沉寂,不知道是黄昏还是黎明,在她的背后缓缓透出明亮的霞光来。

“朝夕!”他呻吟着叫了起来,就像童话里那个可怜的小女孩一样,他倒出剩下的全部火柴,“哧”的一声,轰然的光亮里,朝夕对他露出久违的笑容,笑得那么纯真,一如十六岁那年的模样。她的目光那样温软,带着他梦寐已久的幸福与希望,让他不顾一切仰起脸来,他不知道自己是在笑,还是在哭,含着泪光的笑意静静地淌了他一脸,这一刻他是多么的幸福啊!他几乎穷尽二十余年才见到的幸福,以为已经失却,不想还是回来了,这让他越发的悲喜交加,锥心刺骨。

她终于还是感应到了他的心底的呼唤……虽然迟了些,到底还是等到了。他泪如泉涌,知道来不及了,没有办法,已经来不及了,他哆哆嗦嗦,每吐出一个字都那么艰难而吃力:“朝夕,你终于感应到了我的心声,我以为我等不到了的……我知道我这辈子是不行了,我没有力气再去找你,再等你,能等你的就只有那块墓碑了。谢谢你,朝夕,我知道你会去看我的……”

世界依然静止。慢慢地,慢慢地,那光亮逐渐暗淡,直至最后熄灭。樊疏桐疲惫地靠在椅背上,他的头上和身上已经落满雪花,远远地看就像一个雪人,一动不动,仿佛生命已经静止,而铭刻在他心间的爱情,已然不朽。

远处有巡防队员朝他奔过来。

他歪着头,像是进入梦乡,嘴角溢着笑,看上去非常的满足。

因为他已经见到了她,记住了她的模样,甚至记住了她身上的衣服,素白的裙子,站在繁花烂漫的山坡上冲他挥着手。

背景是碧蓝的天空,风很大,她的裙边被风吹得张扬而起,在碧蓝的天幕下如白色的蝶,展开轻盈的双翼。

她的长发亦被吹得丝丝飞舞,脸微微仰着,越发显得那双举世无双的璀璨眸子水光盈盈,摄魂夺魄,仿佛有星芒正在飞溅而出。她笑起来的样子实在是美,露出两颊浅浅的酒窝,那么天真那么无邪,一如当年的她,活泼轻盈得像个精灵,翩然坠落在云端,俗世的纷争和喧嚣都与她不相干,所以她的眼眸才那么清澈明亮。他不由得凝神屏息,像看着天上的月亮一样的看着她,带着此生全部的眷恋和爱,带着余生全部的希冀和梦想,久久地凝望,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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