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朝夕在北京见到了连波,那天刚好赶上圣诞,宿舍里都走空了,约会的约会,跳舞的跳舞,差不多每个女孩都收到了别致的礼物,就朝夕没有,她对这样的洋节一向没概念,这样的节目是属于情人间的,她觉得跟她没什么关系,因为胃口不好,她不想去食堂吃饭,一个人在宿舍煮面吃,不是因为喜欢吃面,而是她想活命,这些天来她一直处于半饥半饱中,睡觉也是半梦半醒,一闭上眼睛就陷入心悸的黑暗,常常无故会闻到菊花的香味,在她的感觉里,那不是香味,是一种诡异得可怕的类似于死亡的气息,她常在梦中哭醒,想找个人倾诉都不行,林染秋那阵子刚好去了日本探亲,他有个姐姐嫁到那边,朝夕根本没办法联系上他,如果联系得上他,她一定会跟他说,带我走吧,带我远远地离开这里,我愿意跟你走……

不,这不是她应该有的待遇,刚刚恢复平静的生活陡然又掀起巨浪,虽然表面上她跟往常无异,可使她已经几次爬到了宿舍楼的楼顶,她很想往下跳,可是一想到自己受到的侮辱,她觉得不能就这样死了,那个混蛋还如此嚣张地活着,她不能这么轻饶他,否则她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没错,是她亲自去报的案。

她说过她会告他,就一定会做到。

当时她躺在菊花地里,满身都是碎了的花瓣,黄的白的沾了一身,那么冷的天她大部分身体都暴露在外面,没办法,她打不过他,衣服都被他撕烂了,刚开始时,双方只是单纯的厮打,朝夕又踹又踢,下了狠心要跟他拼死,但是很快她发现他的动作非常明确,不是打她,而是扯她的衣服,凭着女性的本能她意识到自己的危险,几次踹开他往外面跑,可是每次都被他拽回去,她大声呼救,他就用嘴堵住她……

整个院子没有别人,围墙外面有没有人她不知道,但挣扎到最后她已经无能为力了,面对一个体格健硕发了疯、红了眼的男人,她断不是他的对手,她出了一身的汗,只是哭,从头到尾一直在哭,衣服一件件被他剥掉,他把她弄得那么痛,比第一次还痛,虽然他嘴里一直在含糊不清地念叨着她的名字:“朝夕,朝夕,天真掉我有多想你,我都快疯了,朝夕……”好像他对她有很深的爱意似的,她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只能任由着他奔腾咆哮,每一次冲撞都是粉身碎骨,每一个动作都挟着雷电,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碎掉了。

终于他趴在她身上不动了,喘息着,滚烫的手覆上她的脸:“朝夕,对不起,我……我根本没法控制自己……”他居然还有脸解释,他当时把脸歪向一边,不朝他看,而他不慌不忙地一边穿衣服,一边还跟她说:“晚上就不用回学校了吧,我叫厨师过来给我们做饭吃。”

语气非常轻松,好像他们真是久别重逢的恋人,理所当然地继续了一次往日的激情,她没有从他的语气和表情里看到丝毫的歉意,他反而显得很欢喜,自己整理好后又给她穿衣服,像搂着一个失而复得的珍宝,呢喃着:“这样多好,朝夕,这样多好,我们终于在一起了,我再一次颅都值得。”

“我会告你。”她任由他搂着,轻声吐出每一个字。

他闻言反而笑了,以为她在开玩笑,居然逗起她来了:“告我?你告我什么?朝夕,我们又不是第一次,男欢女爱很正常的事情,这么久不见了,我很冲动也是正常的……”说着还亲昵地捏了把她的脸蛋,“我都几年没碰女人了,还以为自己废了呢,其实没有,是因为那些女人不是你,这世上只有你可以让我燃烧,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会在外面找别的女人,我一定是你最忠诚的伴侣和爱人。”

她木木的,盯着他的眼睛,依然是那句:“我会告你。”

“乖,别任性了,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似的。”他温情款款地抱起她,将她抱到了院子里的一间厢房,打了热水,拿毛巾给他敷脸,“你瞧你,跟个花猫似的,我记得你小时候就是只脏脏的小猫,脸和手从来没干净过,看见吃的就抓,要么就在地上爬,每次还故意把乌黑的爪子往我身上擦,搞得我的衣服总是一条条黑印,那个时候你真是很调皮,可是又很可爱……”擦完脸,他又细心的给她梳头,还问她:“要不干脆洗个澡吧,洗个澡会舒服很多,我去放热水。”

“我会告你。”她跟个偶人似的,失了魂魄,反反复复只有这么一句话,他还是没有当真,忙不迭进屋去放热水了。

待樊疏桐出来时,朝夕已经跑出了院子。

“朝夕……”樊疏桐追出去,没追多远就拽出了她,朝夕反手就是一巴掌,“啪”的一下打在了他脸上。

清脆响亮,震耳欲聋。

朝夕不知道那天是怎么走回学校的,一路哭,古人常说肝肠寸断,她真的感觉自己肝肠都断了,最后哭的没办法继续走,就蹲在路边捂着脸呜咽,满大街的人看着她,以为她是失恋了还是怎么着,这个世界每天都有人哭泣,所以并不奇怪,朝夕不明白,明明是他们樊家欠她的,为什么到头来还要她这么受伤,一次次地将她搓成灰捣成泥,她已经这么孤苦了,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却还是得不到上苍的怜悯,她已经预感到她的结局比早亡的母亲还悲惨,母亲至少还有个女儿来葬她,可是她邓朝夕哪怕现在被横尸街头,谁来葬她?她已经远远地逃离那家人,割舍掉一切情意,包括还没来得及绽放就夭折的爱情,可为什么还是逃不出那个人的魔掌?

她原本已经深藏了对他的仇恨,不去想那仇恨,他甚至还可怜过他同情过他,毕竟他的脑子开了两次颅,谁知他捡回一条不仅不知道感恩,还有一次凌辱她,可笑的是他竟然还以为那是对她的爱,强词夺理说他是因为他太想念而冲动,他明明已经伤得她体无完肤,还觉得这是很自然的事情,说什么男欢女爱,她跟他纵然有过欢爱,那也是耻辱!那件事好不容易过去了四年,她已经渐渐让自己走出阴影,甚至还尝试接触别的异性,可是他存心看不得她好过,她努力爬出黑暗的地底下,他非要一脚把她踹回去,现在只要一想到他可憎的面目,她就觉心中气血翻腾,失了控地发抖。

有那么一瞬间,朝夕感觉自己的心不跳了,降至着身体手脚冰凉,她微微眯着眼睛,看着那人,像看着一度灰暗的墙壁,她费了好大得劲才让血液慢慢回流到心脏,让自己维持了呼吸,还好,总算是活过来了,她刚才差点以为自己会死掉的。

“朝夕……”站在门口的连波摇摇晃晃,嘴唇灰白,像完全不相信站在眼前的就是她一样,目光惶恐地在她身上来回打量:“你,你怎么这样了?”

一句话就让朝夕游离僵滞的意识回到现实。

她倒一笑:“我还能怎么样?你觉得我应该怎么样?”说着若无其事地从一个搪瓷罐里抽出一双筷子,想了想,还转过脸问他,“你吃没有?要不要给你分点,我一个人吃不了那么多。”

连波这才将目光转向桌子上正在冒热气的面条,就是碗方便面而已,在火车上他就闻得想吐了,满车厢都被这样的味道充斥,一下火车就蹲在路边吐,此刻他抑制住强烈的反胃,嗫嚅着嘴唇:“你怎么吃这些没有营养的东西?”

“没事,习惯了,活命呗。”朝夕这个时候已经坐在桌边的椅子上吃起来了,呼噜噜地搅起一大把面条,一边还招呼他:“坐吧,就坐床上。”

书桌是搁在两张上下铺之间的,寝室里放不下多余的椅子。

连波缓缓地在朝夕对面的下铺床沿上坐下,看着朝夕的样子非常难过,樊疏桐那晚承认“冒犯”了朝夕,连波当时就发飙了,他一向斯文,从未那么失控过,而无论他说什么,樊疏桐都默不作声,任由他骂,两个人最后都精疲力尽,第二天一大早,樊疏桐就被两个警察带走了,对方出示证件是北京这边的,显然朝夕已报案,樊疏桐还镇定,他既然能跟连波承认这件事,就肯定已经知道了北京这边的警方已拍人去聿市,他上车的时候跟连波说:“去北京看看朝夕,我很担心她。”

连波当时看着樊疏桐又气又心疼,因为他脸色苍白,嘴唇也是乌的,一看就知道他的头疼又犯了,果然,当天下午,樊疏桐还没来得及被警方带回北京,就被紧急送往医院救治。连波只好暂时放弃来北京的计划,去医院守着樊疏桐,守了一夜,直到樊疏桐醒了,寇海闻讯赶来医院接他的班,他才急急忙忙坐火车赶来北京。

此刻,看着朝夕吃着那碗方便面,连波如鲠在喉,低低地说:“我带你出去吃吧,你都瘦成这样了,还吃这种东西……”

朝夕埋头自顾吃,她是真饿了。

“朝夕……”

“你过来干什么?”朝夕没有朝他看,面条吃的差不多了,又端起碗喝汤,“想看我死没有吗?”

她将碗不轻不重的放在桌上,目光扎向他,格外的刺人。

联播压抑着激动的情绪,眼眶募得通红:“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能不过来吗?”

朝夕“哦”了声,用袖子擦擦嘴,“多大的事?你说来给我听听……”

她是那么的漫不经心!连波想象过很多中他见到她时的反应,可能会像一年多前那样歇斯底里,抑或根本不理他,当他是陌生人,当然最大的可能是她一定已经哭得眼睛红肿,就像小时候受了委屈扑进他怀里大哭一样,无助而哀伤,可是连波断没想到她是这么漫不经心,虽然那样消瘦,憔悴不堪,头发和衣服也是乱乱的,但她如何能这么若无其事的样子,闲闲地,懒懒地坐他对面的床边上,扬起尖尖的下颌,居然冲他吆喝了句:“你怎么还是这副德行?”

“朝夕,你别这样。”连波哀哀地看着她。

“那你觉得我应该怎样?”朝夕拿了把梳子胡乱地梳起了头发,问题又回到了起点,她应该怎样,是不是像很多电影里演的那样,抱着他大哭?或者狠狠给他一巴掌?要不就直接将他推出门外,要他滚?说实话,他还真不知道自己该作如何反应,可能是太突然,他一时反应不过来,反而显出她最本色的一面,他现在就是这种调调,对什么都不在乎,哪怕心里痛到流血,脸上丝毫看不出端倪,所以这些天寝室里的姐妹每一个人看出她被强暴过,昨天倒是有警察过来找她补录口供,当时寝室里有个叫张玉美的还问她:“警察找你做什么?”朝夕莞尔一笑,回答道:“没事,被人强暴了,警察过来录口供。”张玉美当时就骂她神经,因为没有人被强暴最后还能笑出来,除非她是神经。

一个人歇斯底里的机会并不多,邓朝夕已经过了歇斯底里的时候,他最歇斯底里的时候就是劈那架琴,自那以后她彻底回归平静,那天跟樊疏桐打的时候,她倒是有些歇斯底里的迹象,不过还没来得及继续歇斯底里,樊疏桐就用更歇斯底里的方式对付了她,这下就不仅仅是回归平静了,是让她直接躺进他为她掘好的坟墓。

可是她会甘心就此躺进坟墓吗?

她是蝎子啊……

本来想好好地做个人,可他硬是逼着她做回蝎子,那好吧,既然如此,他就继续扮演蝎子的角色吧,就如此刻,她双手交握放在膝上,很一本正经地问连波:“你这次来北京做什么?出差还是专程来看我的?”

连波老实地回答:“专程来的。”

“哦。”朝夕端端正正地坐着,还是一本正经地问他:“为什么专程过来看我?你先别说,让我猜。”她目光直视着他,无风无浪,可是心地在酝酿着怎样的惊涛骇浪,是连波根本无法想象的,她像是很认真的思考了下,“嗯,你来不排除有三个目的,第一,你想确认这件事的真假,想知道你的禽兽哥是不是真的做了这件禽兽不如的事,第二,你想安抚我受伤的心灵,怕我寻短见,第三,想劝我到派出所销案,要我告诉警察,这完全是误会,因为他是你哥哥,你们兄弟情深,你不想他坐牢……你说我猜得对不对?你别抖啊,我肯定猜中了其中之一吧,是哪个?”

可怜的连波那经得起这样的刺激,连下巴都哆嗦起来了:“朝夕……”

朝夕抬手示意他别往下说:“你什么都不用说,不管你此行的目的是以上我列举的第几条,我一一来回答你吧,先回答第一条,这件事的真假,详细的情节我就不便说了,因为这涉及个人隐私,而且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反正我已经把物证提交给了警方,警方做了DNA鉴定,证明那的确是他的东西……”

“朝夕!”连波嘶哑着嗓子叫。

朝夕没有理会,语气平淡无奇,仿佛叙述的是别人的事,让人无法看透她心底的实想法,她还这么年轻,二十岁都不到,就将自己筑起了铜墙铁壁,她明明是佯装坚强的样子,却让连波越发地难过,眼眶蓦地通红。

而他轻咳两声,继续说:“现在我再回答第二条,我会不会寻短见,你看我现在的样子应该可以放心,我不会寻短见,真的。为这么件破事就去死,那我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这么容易就死的话,当年我妈妈被逼疯的时候,我可能就死了,我爸去世的时候我也死了,我妈死了的时候,那就更不用说了,我肯定早随她而去……我这么说的意思是,我受够了你们家的伤害,不会就这么死的,否则就太不值了,你说是不是?所以你不用安抚我,我早就不是当年那个脆弱的呆丫头,我长大了,也经历了一些事,你真的不用为我担心。

“哦,还有第三点,你想劝我撤案,因为警方已经去聿市了,樊疏桐这会儿没被押回北京,也应该在来北京的路上了,你不想他被起诉对吧?可是连波,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我是不会撤案的,因为受了这样的侮辱,我没办法保持沉默,不给他点教训,他以后还会继续欺负我,这世上我已经没有了亲人,也没有朋友,我最绝望的时候不会有一个人来救我,所以我只能用这种方式保护自己,对不起,连波,如果你是因为这个来北京找我,可能要让你失望了……”

不愧是Z大法律系的,虽然够不上高材生,考试也经常不及格,但却便是课堂上打瞌睡也多少学了点法律上的常规理论,知道怎么列举,怎么攻心,怎么出其不意,怎么一剑封喉,置对方于死地。

果然,还不等朝夕列举完,连波就扛不住了,深深埋下了头,身子禁瑟抖抖,根本无法面对她:“朝夕,对不起……”事已至此,他不知道除了说‘对不起’还能跟她说什么,他语不成句,伤心无助地像个孩子,“现在我终于明白我才是真正的罪人,是我弄成了今天的局面,是我一厢情愿地以为自己退让,就可以成全你们……我没有想到你会受到这么大的伤害,对不起,朝夕,真的对不起……”

“你过来。”朝夕意外地沉静。

连波抬头,看看她,犹豫了下起身坐到了她的身边。

朝夕轻轻叹口气,伸手抚上他的脸,目光陡然变得温柔似水,多么柔和的一张脸啊!怪不得她老是想不起他的样子,原来是他的脸太柔和了,每一处棱角每一根线条都柔和得不可思议,不像他的禽兽哥哥樊疏桐,脸上经常绷得跟钢条似的,朝夕知道,她依然爱着眼前这个人,虽然也恨他,但去恨一个爱着的人唯一的方式就是忘记,她花了一年的时间强迫自己忘了他的这张脸,忘了从前的点点滴滴,如果再过个几年,她可能真的会成功地忘记他,可是,他偏偏要送上门来,上帝作证,她本没想到要拉他垫背,但她不会忘记,一年前如果不是连波恩断义绝地撇下她,她如何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她当然更清楚,对于樊疏桐来说最严厉的惩罚是什么……

“连波,你还喜欢我吗?”朝夕深浅莫测地问。

这个问题当然是废话,连波搂住她的肩膀,和她头挨着头,肩并着肩,那样子多像是亲密的爱人啊,连波说:“朝夕,我不会回答你这个问题,因为,我对你的爱情不能用简单的喜欢可以形容的,”

朝夕含糊地“嗯”了声,把话题引向正题:“连波,我知道你是个重情义的人,事情都这样了,我倒问你句实话,你愿意看见你哥哥去坐牢吗?”

连波哑然,是啊,他愿意吗?

“不用这么看着我,你只需回答我愿不愿意就可以了。”

“我不愿意,朝夕,我不愿意!”连波的回答丝毫没有让朝夕意外,他低着头,颤抖着合上眼睛,“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朝夕,我知道你受了伤害,你理应拿起法律的武器保护自己,可是朝夕……”

“别说了,我明白了,他是你哥嘛。”朝夕冷冷地打断他,又问,“那你原因代替你哥哥对我负责吗?”

连波抬起头,眸底一亮,好像看到了某种希望,忙不迭点头:“我愿意!我当然愿意!只要可以减轻你心理的伤害,我愿意替他承担一切责任!”

朝夕当时歪着头看着连波,这个呆子啊……

“那好吧,你就来替他负责吧。”朝夕眼睛忽闪两下,眸底也是一亮,不过那不是看到了某种希望,而是蝎子蛰人前的铮亮,她又温柔的覆上他的脸,眼睛闪闪发亮,长久地凝视着他,“连波,我爱你,你娶了我吧。”不容连波反应,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嘘,听我说完……你也知道出了这样的事,我以后没脸见人了,也没人要我了,就算让你哥哥去坐牢,其实也于事无补,他还是没办法对我的后半生负责,就算他要负责我也不会答应,因为我不会嫁给一个强奸犯,所以,连波,你娶了我吧,我知道……我知道你的贞操观很强,你很介意自己的妻子是不是处女,没办法,夺取我贞操的是你哥哥,你嫌弃我也好,厌恶我也好,你都得认了……”

“朝夕!别说了,求你别说了……”连波猛地将她搂入怀中,想抱着一个孩子,急切而忧伤,惟恐再失去,“我愿意!我说了我愿意!我怎么会嫌弃你呢,傻瓜,这个傻瓜!朝夕谢谢你这么信任我,肯把你的未来交给我,肯原谅我哥哥,朝夕,我知道你是这世上最最善良的人……”

呆子啊……

朝夕在心里叹息,他还真不是一般的呆!

可是既然事情进展得这么顺利,他当然要继续演下去了,她也搂住他,有些笨拙地吻他的头他的脖子,他的肩,他的唇, 在一起可以到达的地方吻着,努力把自己心中的黑暗和绝望传递给他,她想起了母亲,想起了父亲,想起了自己早夭的青春,想起了经历的种种不堪和耻辱,她没办法让自己放下,根本不可能放得下,一想起这些她就忍不住发抖……

连波起先只是僵硬地被她吻,最后男性的本能慢慢觉醒,也开始回吻她,不过他好像不太会接吻,虽然他之前没有吻过别人,至少没有经常吻,相对于樊疏桐的吻技一流,连波不知道是紧张还是激动,完全不着要领,朝夕其实也不知道怎么去吻,只是胡乱地将自己的唇贴着他的唇,从此他们就要同呼吸共命运了啊……两个人像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纠缠在一起,由最初的主动和被动慢慢地变成了情不自禁。

照夕不由得在心里叹息,深深地叹息,喜欢一个人跟不喜欢一个人的差别原来就在这里啊,他喜欢连波,那怕是想拉他垫背,跟他缠绵时也会情不自禁,踏甚至怀疑自己提出要连波负责的初衷,会不会是他想跟连波重修于好的一个借口?因为她发了疯似的想跟他在一起,想把自己交给他。可是她又有自尊,拉不下面子,也没有理由说服自己做这么不要脸的事,让呆不拉几的连波娶她……唉,管他呢,不要脸也好,借口也好,他现在是她的!完完全全是她的!谁也不能来抢了去,包括那个方小艾……

终于连波慢慢睁开眼睛,喉咙里发出沉重的喘息,疲惫的眼睛迷迷蒙蒙地望着她,他颤颤地把她的两只手从自己的脖子上摘下来,叠在手掌里摁住,摁地紧紧的,仿佛从心底蔓延开来的战栗,让脸上的肌肉也哆嗦着,“朝夕,这是真的吗?你是真的愿意嫁给我吗?我真怀疑这是做梦……”

“当然不是梦!”朝夕还就喜欢看他这呆样,眼光扫过他柔和的脸颊,他的眉,他的唇,这一刻,她的心抽紧了,忽然很怕他刚刚带给她的幸福感觉从眼底溜走,也就在这一刻,她心里拿定了一个更不要脸的主意,嘴角不由得溢出一丝微笑:“不过连波,你虽然答应了娶我,可是我很想知道你如何表达你的诚意呢?”

她的眼底又露出鬼火似的光芒,她要让事情铁板钉钉。

而在连波看来,她眼中闪烁的是一种温情的火焰,他被那火焰暖暖地照着,握紧她的手,笑着反问她:“那你要我如何表达呢?”

朝夕面不改色心不跳:“那你要了我吧。”

连波一怔,像是没听明白。

朝夕一不做二不休,横下心:“就在今晚。”顿了顿,又说。“如果你不要我,证明你毫无诚意,如果你要了我,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人,反正我马上就到法定结婚的年龄,早晚我们是夫妻,何况我也已经不是处女,你已经答应替他负责的。”

连波都吓傻了,张着嘴,眼睛瞪得老大。

“我的话没听明白吗?”

“朝夕……”

“你找回答我要还是不要!”

“朝夕!”

“要还是不要?不要,你立马就从这房间里出去,要的话我就跟你走。”朝夕完全不给他思考的余地,她的脸已经失了常态,烧得像一盆炭火,心里的阴影越积越厚,她狠狠瞪着连波,眼底翻涌着无边的黑暗,一字一句清晰有力,“我数一二三,如果你还不答复,你就出去!”

“朝夕!我,我……”

连波虽然不是朝夕的对手,他会答应朝夕吗?他会要朝夕吗?命运从来不会事先掀开底牌,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谁先躺进坟墓,也许,一心想给别人掘坟,最后躺进去的恰恰是自己吧……

再说樊疏桐这边,因为旧疾复发,不适宜长途颠簸,北京来的两个警察在征得上级同意后,在医院给他录完口供就准许他被保释了,樊疏桐开始以为是老雕保释的他,还特意打电话过去表示谢意,结果老雕说:“我生怕警方不认识我是吧?这种事情我能出面吗?而且也犯不着我出面,你们家不是挺有背景的嘛,不用我捞你,会有人把你捞出来的。”末了,又忍不住教训樊疏桐,“我说你脑子是不是坏了,这种事情你也做得出来!你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跟个毛头小子似的这么冲动?在美国我又不是没有给你安排女人,是你自己不要,结果一回来就兽性大发,你唯恐警方不知道你的底细是吧?现在好了,你都留案底了,你要我怎么对你放心?”

樊疏桐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寇海将樊疏桐从医院接回公寓,樊疏桐情绪很不好,跟寇海大喊大叫,把自己关在公寓里关了两天,谁也不见,连电话也不接,到了第三天,寇海和兄弟们放心不下去看他,估摸是睡了两天精神养好了,他的情绪看上去已经平静很多,众人集体沉默,都等着他的解释,可他还是什么都不愿意说。

最后是黑皮打破沉默,清清嗓子,道:“我说士林啊,这肯定是个误会,你也不要太忧心,我们是兄弟,绝不会坐视不管的。”

细毛也说:“是啊,士林,你心里有什么想法都可以告诉我们,你一向比我们有主见,我们会按你说的去做。”

“谁保释的我?”樊疏桐漫不经心地擦亮一个火柴,看着那摇曳的火焰出神,众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都没吭声,火柴很快就熄灭,他又划亮一根,眉毛渐渐拧在一起,“说话啊,谁保释的我?”

寇海叹口气:“是你爸。”

火柴忽的熄灭。

樊疏桐冷冷地将目光瞥向他:“谁?”

“是你爸,黎伟民跟我说的。”寇海诚恳地看着他,“你爸过几天就从南方回来,是他亲自委派秘书过来保释的你。”

房间里的空气瞬间凝固。

樊疏桐沉着脸 ,把头甩向一边,半边脸颊变得坚硬,然后猛地站起身,大步朝门外走:“我还是回看守所吧。”

“别介,士林——”黑皮连忙拽着。

“放开我!”樊疏桐像个冒烟的炸弹,一触即发,倒是寇海冷静些,一动不动地直视着他:“你还是稍安勿躁吧,这么冲动于事无补,现在不是冲动的时候,而是怎么收拾你冲动的后果。”停了下,又吐出一句,“连波去北京了,这你知道的吧,他说他要去看朝夕,你还是想好怎么面对朝夕吧,连波可能会把她接回来……”

樊疏桐眼中的光亮黯淡下去,一片死寂。大冷天的他额上居然冒出黄豆的汗珠,嘴里不断地地向外呼着气,身体剧烈地晃起来。

“朝夕……”他呻吟着,用力闭上眼睛。

“你到底有没有强暴她啊?”寇海仍然不相信樊疏桐会干这事,他知道这个小子一直很浑,可也不至于浑到这地步吧。

樊疏桐正欲说什么,“叮咚”一声,客厅的门铃响了。寇海朝黑皮递了个眼色:“你去开门,肯定是华律师来了。”

“你爸请的律师,别冲动,难道你还真准备去坐牢吗?”寇海瞅着樊疏桐恨铁不成钢,“这件案子性质有多严重你知道吗?如果被定罪,你是要坐牢的知不知道,你以为是闹着玩的?”

“他还会怕坐牢吗?”门口突然传来一声冷冷的质问。

黑皮僵在门口,目瞪口呆。

樊疏桐和寇海齐齐望向那边,也僵住了。

“我又不是个鬼,这么看着我干什么。”连波缓步走进屋内,还好,样子不像是要崩溃,抑或者已经崩溃过了,脸上倒还平静,但眼神却相当凌厉,“哥,你真打算去坐牢?”连波踱到樊疏桐的跟前,直直地看着他,“你这个样子去坐牢,只怕进得去出不来,你会死在监狱!”

连波一向斯文随和,典型的文人气质,但若他真的动怒那也是相当骇人的,而且是在他明明很动怒,脸上又很“平静”的时候,那才叫人摸不着底,黑皮和寇海对视一下,很识趣地跟樊疏桐打招呼:“士林啊,这个……我们还有事,我们就先走了,你们哥俩好好谈谈,好好谈谈。”说着寇海还拍拍连波的肩膀:“秀才,有话好好说,别跟这禽兽一般见识,没办法,谁叫他是文盲呢。”

细毛也帮腔:“是的,是的,秀才,如果你想揍他,我们帮你。”

樊疏桐横他们一眼,一帮小子乖乖地退出了客厅。

现在就剩兄弟两人了,樊疏桐眼见如此,反倒放松下来了,指了指沙发:“坐吧,你坐飞机回来的还是坐火车回来的?”

连波没有动,直挺挺地站着。他穿了件白色外套,浅米色的裤子,更加显出他的长身玉立,只是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的缓和:“你崩管我怎么回来的,我只跟你说几句话就回去,朝夕还在我那里。”

“咯噔”一下,樊疏桐蓦地抬起头……

“你不用这么看着我,如果我不把她接回来,她会死在北京。”连波背着手,在他跟前踱了几步,又停住,转过脸看住他,“对于这件事我不想问你什么,我觉得没脸问,哪怕你比我更没脸。我现在之所以还叫你一声‘哥’,完全是看在二十年的兄弟情分上,如果是看着你的所作所为上,我这辈子都不会来见你,因为你不配做我的哥,也不配做朝夕的哥!”

樊疏桐低下头,没有吭声。

他知道这个时侯说什么都没用,因为他面对的是连波,这世上唯一可以让他放下抵抗的也只有连波,如果面对的是朝夕,可能情况刚好相反,朝夕只会挑起他的刺,逼着他跟她决斗,但他做梦都没有想到这臭丫头真的告了他,不惜以牺牲自己的名誉为代价来告他,这倒是很像她的个性,死也要拉个垫背的,看这情形她是铁了心要跟他玉石俱焚,他倒不怕去坐牢什么的,反正事是他干的,他也没打算赖,他只是不知道怎么面对连波,他的确是理亏的。

“我来只是告诉你三件事。”连波也学起了朝夕,干脆利落,一句闲话都懒得和他扯,他站在那里有一种很明显的气场,让人不得不正视他,听他说,“第一,朝夕在我的劝说下答应撤案了;第二,请你以后离朝夕远点,越远越好,我不想看到她再次被你伤害;第三,我很后悔一年前对朝夕说那些话,我原以为我的退让可以让她获得幸福,没想到反倒是让她受到更深的伤害,这是我的错,我就会承担责任,而且你是我哥哥,我愿意代替你对这件事事负责……”

樊疏桐抬起头,耳朵很灵,一下抓住了最关键的字眼,蹙起眉头:“代替我负责?什么意思?”

连波站在几步远的距离看着他:“我娶她。”

“什么?”

“我娶她,我来负责。”

樊疏桐瞳孔距离的收缩,一会儿变大,一会儿变小,连基本的人类表情都错乱了,该痛苦的他笑,该摇头的他点头,不知道是自己疯了,还是面前这个人疯了,抑或两个人都疯了,“你娶她”他茫然地瞪着一双眼睛,先前的心虚转瞬即逝,眸底闪过凌冽的寒光,“凭什么?”

“不用凭什么,朝夕自己说要嫁给我的。”

“咚”的一声闷响,心上像是有什么东西重重坠地,嗡嗡的似有回音,原来如此!樊疏桐的魂魄回来了,脑子稍微转转就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他怎么忘了她是蝎子呢?他看着傻傻的连波,兀自一笑:“她说要嫁给你?”

“是的,她说要我负责。”

“凭什么要你负责,你又没跟她睡。”

……

“你怎么知道我没跟他睡?”

朝夕仰着尖而小巧的下颌,眼睛闪亮如寒星,逼视着樊疏桐:“你是男人他也是男人,你能做的事他也可以做!”

当时是在连波的公寓,连波上班去了,樊疏桐显然是瞅准了时机闯进来,朝夕也不怕他,衣服鱼死网破的姿势,樊疏桐伸手就掐住她的喉咙,将她抵到了墙上,嘴里不住地向往呼着气,像是用了全身的力气要把她掐死:“你……跟他睡过?”

在连波那里没有得到答案,他一定要在她口中得到证实。

“当……当然。”朝夕本能地抓住他的手腕,拼命想扯开他,无奈他掐得死死的,她呼吸困难,动弹不得,“不过我是自愿的,我们之间不是交易,我没有卖给他,他也没有嫖我,我们是情投意合……你掐死我吧,掐死我了你又多了一条罪状,故意杀人罪……疏桐哥哥,我不怕死,我死能拽着你陪葬我不亏……”

这个时候了她还叫他“疏桐哥哥”。

她存心刺激他。

他两眼发直,铁钳一样的双手松开了她的脖子,又死死地抓住了她的肩膀,像摇一棵树那样拼命摇,恨不得把她连根拔起,“邓朝夕!我跟你说过什么,你怎么对付我都没问题,但你不能拉连波下水,我们之间的恩怨为什么要牵扯上他?你恨我,现在就可以杀了我,为什么要扯上连波?”

“不,不,你不了解,你永远都不会了解,我这么做是因为什么!我不能否认最初勾引他是为了报复你,可是后来我明白,那只不过是我选择和他在一起的借口,没有办法,我忘不了他,我知道我很不要脸,自己都这样了还赖着他,可是疏桐哥哥,我喜欢他,想跟他在一起,你阻止不了我……”

朝夕在他的两手间缩紧了身体,恨不得化成一缕烟永远消失,她吃力地吐着气,哆嗦着嘴唇:“你不是他,你再怎么做也是不他……我喜欢的是他……所以你掐死我吧,其实很多时候我自己都想掐死自己,我想死,我每天都想死,如果不能和连哥哥在一起,我就只能死……”

是的,她彻彻底底放弃了所有的决心和理智,完全听命于本能,她已经明白,任何决心和理智都无济于事,她也认为自己确实很不要脸,但是她管不了自己的心,挣扎到最后她还是扑向他,哪怕他站在她面前,比冰还寒冷比夜还黑暗,顷刻间就化为乌有,她也要奔向他,因为他对她而言就像是一个崭新的世界,没有道理没有缘由,她是他的,从来就是,一直就是……

樊疏桐的手缓缓松开了,布满血色的眼底涌出滚滚的泪水,小溪一样地顺着脸颊流成一片,她没有哭,他反倒流泪了,指引听了她的话。

他松开她,跌跌撞撞地退后几步,脸上是无尽的凄凉,彷佛自知大势已去,一切都无关紧要了,他摆着头:“为什么会这样?他能给你的,我都可以给你,为什么你一定要选择他?朝夕,我有这么讨厌吗?”

朝夕回答:“不是因为讨厌,而是因为你不是他。”

“可我也一样,我喜欢你也不是因为你漂亮或者别的什么,是因为你就是你,我把所有的爱给了你,就再也给不了别人,你跟了连波,我怎么办?我脑子都开了两次颅了,你还要我怎么样?如果可以忘记你,可以放弃你,我早就放弃了!”

他的声音低沉而暗哑,战栗着从心底涌出来,他还很年轻,可神态看上去像白发苍苍的老人,冷硬如岩石的脸上写满过往的世事沧桑。

“朝夕,我知道我不是个好人,但这并不能成为你伤害我的理由,就算我也伤害了你,可都是因为你总是先刺伤我……”

“不,你不明白!”朝夕突然打断他,目光纠结在一起,“爱是两个人两颗心的事,在北京的这一年多里,我想明白了很多事,包括我们过去的那件事,其实都是因为我们年轻莽撞酿下的恶果,我们都为此付出了代价,够了,我已经受够了,我只想忠于自己的心,我的心是向着连波的,没有办法,你管得了你的心吗?你管不了,我也管不了,我和你的心根本不在一条线上,甚至不在一个宇宙……”

这么说着,她心底翻腾起无法割舍的情意,那种深深的眷恋和爱,仿如春天的雨丝浸润着她心底干涸的土地,他就是她的阳光雨露!但这个“他”不是眼前的樊疏桐,不是他,真的不是他,她挣扎过很久,深知挣扎的痛苦,看着他流泪,她也涌出满眶的泪:“刚才我撒谎,我没有和连波怎么样,那天晚上我们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反倒是连波跟我说了很多话,就是那些话让我放弃做蝎子的想法,我不想再蜇人,我只想做一个平凡的女孩,过着平凡的生活。因为当自己是蝎子的时候,内心是非常黑暗的,我已经陷在黑暗中太久,我觉得冷极了,我想要阳光,所以我准备过两天就回北京去撤案,我不会让你去坐牢的,因为你是他的哥哥……”

是什么让朝夕放弃做蝎子的想法的?

她没有撒谎,的确是连波的一番话将她从悬崖边上拉了回来。圣诞节那天晚上,连波依她将她带到了酒店,但确实什么事都没发生,连波带着她到楼下的百货公司买了一身衣服,又送了她一个绒毛小熊,说是送给她的圣诞礼物,他还当她是个孩子。

吃完晚饭,连波还带她去天安门广场转了一圈,那里很多人很热闹,朝夕顿时显出本色的清纯和活泼,因为是跟连波在一起,她无需设防,一玩得高兴,之前在寝室里说过的话就全忘了。最后,反而是连波先提到那个话题,当时两人已经回了酒店,连波坐在床对面的沙发上,看着朝夕说了很长一段话。

“朝夕,我必须向你坦白错误,其实我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好。”他以这样一句话开头,一下就让朝夕将目光投向他。

“是真的,你们都以为我很正派很善良,其实未必。对于男女关系上,我一贯的原则是宁缺毋滥,如果没有感觉不是我喜欢的我不会给彼此发展的机会。而我又是个很挑剔的人,是个无可救药的完美主义者,所以一般的女孩子都入不了我的眼,包括方小艾,其实半年前我就跟她摊了牌,我跟她不合适,是她不能接受,依然固执地跟我联系,打电话,写信……不是我铁石心肠,朝夕,不是这样的,我其实是个俗得不能再俗的俗人,也有七情六欲,对异性也有冲动,也有幻想,只是大多数时候我没有表现出来而已。在某些时候我也有恶劣甚至是低俗的一面,就说在我和你的关系处理上,我可以很坦白地跟你说,我也想过要你,因为我喜欢你,而你又是距离我最近的异性,要说完全没想法那是虚伪,只是我这个人比较理智,做事也很谨慎,不希望过早地让这种关系成为彼此的负担,毕竟你还太小,未来还有着预想不到的变数。既然我是真心喜欢你,就必须对你的未来负责。

“可是,我没有料到你和我哥……我知道你们都在极力隐瞒我,怕我受伤害,但大家都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我又是个细心敏感的人,我不可能毫无察觉。其实我早就猜想过你们的关系非同寻常,你们之间一定发生过什么,让你们彼此讳莫如深,相互仇视,又相互依恋,起码我哥喜欢你,这是不争的事实。朝夕,我哥那么喜欢你,他不会真正有意地去伤害你的,他在美国疗伤的时候,每次打电话都问到你,不厌其烦,同样的问题每次要问很多遍,跟他打电话简直是种折磨。我想你们之间肯定有着什么误解,才导致了今天这个局面。我也知道你恨我哥,从你的眼神中我就读到了那种刻骨铭心的恨。那恨……让我有些心悸,我觉得你已经不顾一切了,摆明了哪怕自己粉身碎骨也要跟我哥同归于尽。而你毫不思索地又拉上我,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你也恨我。我知道你还对去年我说过的那些话耿耿于怀,你受了很深的伤害,以至于你砸了那架琴,我完全能理解你现在的想法,既然两个都恨,那就两个一起收拾。

“朝夕,我真的让你这么恨吗?让你不惜以毁了自己为代价拽着我们兄弟俩同归于尽。朝夕,三个人一起死这样的故事只适合出现在小说里,现实生活中我们还是理智点好吗?不是我怕自己毁了,而是我不想这样趁人之危,我希望是在公平竞争的状况下赢得你,我以这种方式得到你显然对我哥不公平。不是说他是我哥,我就帮他说话,而是我的脑子很清醒,可是你的脑子不清醒,在你不清醒的状况下得到你那就更不是我会做的事。刚才我已经说过了,不是我有多正派,别把我看得那么正派,老实说现在我就很想要你,但是理智告诉我不可以,我钻我哥的空子又来钻你的空子,我觉得太没意思了。”

朝夕当时哑然失色,原来这个人不呆啊……

他其实一眼就看穿了她的意图,她的确是想拽着他们兄弟俩一起同归于尽,可是面对面地被连波戳穿,她还是觉得无地自容。她当时就从床沿滑坐到地上,像是突然发起了高烧,周身滚烫火热,不由自主地抖起来……

“朝夕——”连波扶起她,紧紧地抱着她,就像小时候她遇到了什么害怕的事,他会给她温暖的怀抱一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让你受了这么多苦……可是朝夕,我们现在都还年轻,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还是有机会回头的。你什么都别怕,我说了我会对你负责,我会娶你,我就一定会做到,但不是现在,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去处理要去面对……”

毫无疑问,连波说的要去处理和面对的事就是指樊疏桐,他带着朝夕回聿市,就是想跟樊疏桐摊牌,他原本想着只要樊疏桐不反对,他就会好好安顿他和朝夕的未来,可是他并没有深思过,这远比让樊疏桐直接去坐牢更受创,特别是朝夕说的这些话,彻底毁灭了樊疏桐对这份感情全部的希冀。

“你把我们的一切都告诉他了吗?”

樊疏桐像是听不懂朝夕的话,抑或是潜意识里拒绝去听,他迷迷瞪瞪地看着她,全身绷紧抵抗着从头到脚的战栗,抵抗着整个世界在他心里的崩溃,他的声音一字一顿咬牙切齿,脸上的泪痕触目惊心:“你以为我很怕坐牢吗?朝夕,别以为只有你才能做蝎子,也别以为只有连波可以为你牺牲,我也可以!我甚至愿意去坐牢!那么,你现在想回头做好人了?你不觉得晚了吗?你把我逼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了,你再去做好人,你觉得你可以幸福吗?你能心安理得地幸福吗?”

“你别这样,过去的事情我自己要负很大的责任,我因为心里有恨,才做出那么极端的事情。对不起,我害了自己也害了你,其实现在我回过头来想,我并没有真正恨过你,特别是那件事后,我更恨的是自己,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朝夕抽泣着,透过模糊的泪眼,只觉凄凉,“请你把我忘了吧,好好地活下去,我不再恨你了,真的。我们彼此折磨到现在,已经够了,希望你能善待自己,活着有多么不易这我知道,可我还是想看你活着,如果你死去,我会很难过……这个世界太冷漠,我们不要再相互怨恨了吧。我现在明白,只有宽容能让彼此获得温暖,我们不仅要对对方宽容,也要对自己宽容,疏桐哥哥……”

“不——”

樊疏桐大吼一声,猛地一拳砸在沙发边的方桌上,哗啦一声,玻璃屑四处飞溅……那只手顿时鲜血淋漓,他却像是感觉不到疼,狼一样地转着圈子,又一把揪过朝夕,不管她怎样挣扎,他把她提到跟前抓紧,一张脸完全失了态,嘶吼着:“你现在跟我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你把我伤到了这个地步,你怎么还说得出口?邓朝夕,你被毁了还可以重来,可以有人疼有人爱,我呢?!我也被毁了,四年前你引诱我犯下那样的罪我就被毁了,你没有给我一点点生路,自己却要去寻找解脱,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情?我不答应,不答应——”

“疏桐哥……”朝夕大哭。

“不要叫我哥!”樊疏桐猛地推开她,一双眼睛癫狂似的瞪着朝夕,泪雨滂沱,“你知道我是你的哥,当初却故意勾引我,你把我拖进地狱了你自己却要爬出来,好吧,你要出来就出来,我也没有想要跟你同归于尽,可你选谁不行偏要选连波,你置我于何地?邓朝夕——”

他嘴角抽搐着,无限绝望地一下一下捶着自己的胸脯,他没得救了,他知道自己没救了,放弃了一切挣扎着活下去的想法,他把全部的赌注押在她身上,明知她是只蝎子,还如此投入进去,不知道是他赌得太大了,还是命运不肯给他机会,他终于被逼到了如此地步……

“朝夕!你置我于何地?!”

他猛地背转身去,大吼一声,又一掌劈在了墙上。

只听一声闷响,樊疏桐啊呀惨叫起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你怎么了?”朝夕赶紧过去扶住他。显然他这一掌劈狠了。他抓紧自己的手,哆嗦着呻吟起来,脸上顷刻间汗淋淋,嘴里不断地向外呼着气。

“我的手……”他呻吟着,浑身筛糠似的抖成一团,闭上眼睛,脸色煞白,“断了,肯定是断了……”

朝夕看着他那只举起的手,不过片刻,整个右手掌变得乌紫,手腕肿得吓人……

一连下了很多天的雨,整个聿市笼罩在一片雨雾中。

只要雨下得不是特别大,樊疏桐就会站在公寓的楼顶上,眺望迷蒙的天空和脚底下的万丈红尘。城市的烟火就在眼前,他却像个与世隔绝的人,断了跟外界的一切联络。公司已经好些日子没去了,谁来他都拒不见面,包括医生过来给他的手换药,他都不见。他手腕处的韧带严重拉伤,一直没有消肿,寇海担心他行动不便,就要常英过来送饭,进不了门,就将饭菜端到门边。有时候常英过来,门口的饭菜没动,有时候又动了一点,怎么敲门,都没有人应。

其实那时候樊疏桐多半没在家,他可能就站在屋顶,因为他很喜欢在夜幕降临时,远眺林立的高楼中逐次点亮的灯光,每扇窗户都演绎着各自不同的悲欢离合,但不管怎么样,他们始终是生活在一起,不离不弃……樊疏桐从来没有觉得,他竟是如此羡慕那些窗户中的灯光,就像疲惫的旅人,无法放下对故乡的向往。他想不明白,近在眼前的平淡的幸福,怎么就距离他那么遥远,远到他这一生都无法触及。

想起来,好像他与她的相识,从一开始就已经定下了结果。茫茫人海,物欲横流,挣扎到最后他发现他已经无法割舍掉那些过往,哪怕一切痛苦皆由此出,他也认了。十年了,他拼尽全力游向她,靠近她,最后总是被命运的洪流推得更远,他无时无刻不在试图摆脱这命运,可是,一切的努力在命运的捉弄下都只是徒劳无功。他诅咒这命运的怪圈,因为他摆脱不了,心里比谁都明白。他已竭尽全力,他的神经理智和肉体,一切一切的承受能力,到此为止了。

这些日子以来,头疼的恶疾卷土重来,他每日靠大把大把的吞药来缓解剧烈的头疼,他也不想去看医生,看了也没用,他很清楚。而让他几近崩溃的不光是头疼,还有濒临崩溃的精神。从那日朝夕对他说出那些话时开始,他的整个精神世界就已经幻灭,没有人知道他当时有多么绝望,一个人要是不想听懂你的话,是断不会听懂的,他最痛恨她的是,她根本不想分一分钟的怜悯来懂他,无论他怎么说,她始终无法领悟他的心,最后终于将他逼到了绝壁。

没有办法,这是他的命运,是他的他就必须承受。不管别人理不理解,他已心甘情愿地将这份感情当做了一生的追求和事业,为此他不惜押上全部,他甚至做好了坐牢的准备,只不过朝夕已经回北京撤诉。可是他并不感激她,他从来就不需要别人的怜悯,哪怕他爱得如此卑微。他好像完全是听命于本能地去爱她,就像传说中的那只被蝎子蜇死的青蛙,一切的一切都是源于他爱她。也许最后得到的仅是一抔黄土,那又有什么关系,他会用这一抔黄土寄托他空虚无依的灵魂,从而让自己获得最终的安息。他知道他已经改变不了什么了,他只想藉由这种方式安息,也许微不足道,也许他被所有人误解和嘲笑,但却是最真实的证明,证明他并非世人眼里的禽兽,他也有感情也有柔软的心,他懂得爱,懂得付出,因为他已为这段感情付出了全部……

而樊疏桐不知道,就在这天,一直在南方疗养的樊世荣突然现身,摁响了连波公寓的门铃。连波吃惊不已,倒是樊世荣神态自若,进了门径直坐到了沙发上。这还是他第一次到连波的公寓,四下打量了下,简洁的布置,收拾得很干净。樊世荣不免怅然,大院那边的家灰尘都尺把厚了,也不见儿子们过去住,只怕连看都不愿意去看,似乎都忘了那是他们长大的地方。是的,他们终于是长大了,有了各自的生活,自立门户了,他这个父亲也老了……可是纵然如此,他还是做不到袖手旁观,手心手背都是肉,他偏着谁都不行。

“爸,您怎么来了?”连波给樊世荣倒了杯茶,坐到对面的沙发上。

“我能不回来吗,你们都闹成这样了!刚刚去你哥那里,按了那么久的门铃都没人开,门口的饭菜也没有动,他明明在家……”樊世荣话锋一转,目光无限哀悯地落在连波身上,“怎么会这样,连波?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我只是想问你,你们怎么就闹到这个地步了?你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虽然没有血缘,可是比亲兄弟还亲,现在居然为了一个朝夕弄得反目成仇,说实话我不清楚你们三个人中间发生了什么,我也不想知道,因为你们已经成年,人生的很多事要靠你们自己去面对。爸爸老了,不中用了,管不了这么多了。我今天来只有一个目的,不是要你原谅疏桐,他做过的事他理应负责,哪怕是去坐牢也无可厚非,毕竟是他伤害了朝夕,做出这种禽兽不如的事。只是连波,他受过那么重的伤,现在还在恢复期间,就算他进去了也可以办保外就医,他完全符合政策,如果你知道他的伤情的话……我这么说的意思不知道你明不明白,如果他坐牢可以让你和朝夕消气,那他就去坐好了,现在我是作为一个父亲恳求你,连波,把朝夕还给疏桐吧。”

连波愕然地抬头……

“你不用这么看着我,如果你知道我此刻的心是多么痛,你会明白我作为一个父亲的悲伤和绝望,知道我为什么一直不愿回来吗?我就是害怕触景伤情。每次一走进客厅,就想起那天我用鞭子抽疏桐的情境,我悔啊,这辈子都没这么悔过!即便是在南方,也经常晚上做噩梦,梦见他妈妈哭着喊着跟我吵,找我要儿子……”樊世荣尽量说得平缓镇静,可眼眶中仍然翻涌着泪光,拿出随身带来的一个文件袋,递给连波,“你看看这个吧,这是从美国传过来的病历,连你哥本人都不知道这份病历,因为那边医生是瞒着他的。”

连波接过文件袋,抽出里面的病历,密密麻麻全写的英文,他虽然略懂些英文,但看着也很吃力,而且都是些医学上的专业术语,一时间颇有些不知所云。樊世荣也知道他看不明白,就冲门外喊:“小刘,你进来下。”

原来樊世荣的贴身秘书小刘就站在门外,听闻首长喊他,连忙走进屋,站得笔直敬了个军礼:“报告首长,请问有什么事。”

樊世荣从连波手中拿过病历,递给刘秘书:“这病历你翻译给我听过,你挑最紧要的念给连波听。”

“是!”刘秘书双手接过病历。

一连串的医学术语,无疑说明了樊疏桐伤势严重,就目前的医疗技术根本没法彻底痊愈,而最后两句话更是直直戳进了连波的心:“因淤血淤积在脑神经部位,建议该病人长期静养,不宜劳累,不宜情绪激动,不宜从事剧烈运动,切忌用外力撞击脑部,否则极有可能再次出血。如此,该病人寿命可延长至三到五年……”

连波骇恐地瞪大眼睛,手中的文件袋滑落在地上。

一直以为这个人蛮横不讲理是天性使然,却不知道他是在拿自己的性命来与他绞杀搏斗,就跟朝夕一样,横了心要和大家同归于尽,就这点上他们倒是一对儿,两个人都被爱恨焚得失去了理智,死而后已。那他算什么,他夹在中间算什么?给他们陪葬,还是葬了他们?现在他恍然就明白了,他夺走朝夕并不是什么正义凛然的事情,而是在给那两个人掘坟墓,以樊疏桐誓死的决心,分明就是等着他挖好了坟墓,然后拽着朝夕跳进去,最后留他一个人在世上忏悔叹息……

连波深深地埋下了头,泪水泉一样地淌下来。

樊世荣叹口气:“换句话说,调养得再好,他也就活得了三五年,不会多,只会少,除非出现奇迹。”说着他又从刘秘书手中接过病历,悲怆地用手摩挲着薄薄的纸张,哽咽得语不成句:“连波,他只活得了三五年了,你还跟他争什么,让他开开心心地过完这三五年吧,他……他要不在了,朝夕还不一样是你的,谁也不会来跟你争……不是说他是我的亲生儿子,我就偏袒他,这个你知道的,从小到大我没有偏袒过他,每次他闯了祸都是往死里揍他,而我连你的手指头都没动过,一直把你当亲儿子养的啊,连波,你不会不知道……我刚才已经说了,不是求你原谅他,他犯下的事他就该负责,我只是求你把朝夕还给他,我原来是希望你把朝夕留在我们家的,可是现在这种状况……”

“别说了!爸,求您别说了!”连波双手捂住脸,僵直着身体朝椅背上倒下去,那张脸灰得像块剥落的墙皮,“我都听您的……是我不好,弄成了今天这个局面,该死的是我,是我……”

“连波,爸爸也是万不得已才求你忍痛割爱的,我知道你喜欢朝夕,从小就喜欢,原谅爸爸自私一回……”

“爸,您别说了!”

“好,我不说,那这份病历请你交给朝夕吧,翻译给她听,她会谅解疏桐的,哪怕疏桐十恶不赦,也请看在我这个做父亲的分上,对他施舍一点怜悯吧。”樊世荣把病历推到连波面前的茶几上。

连波说:“朝夕已经回北京撤诉了,她并不是真的想要哥坐牢。”

“我知道,朝夕这孩子懂事,是我们樊家对不起她。”樊世荣说着又从包里拿出另一个文件袋,“这个也请交给朝夕,这里面装着的是她父亲邓钧的档案资料,我知道这件事一直是朝夕心头的结,也是我心头的结……所以我联系到了邓钧的家人,他的父母也就是朝夕的爷爷奶奶都还健在,朝夕还有个姑妈,是邓钧的妹妹,他们都表示愿意接纳朝夕,如果朝夕同意,他们随时就来探望她,也都非常想见到她。”

说到这,樊世荣又是一声长叹:“我这么做其实于事无补,他父亲终究还是活不过来,但至少可以让朝夕知道,她在这个世界上并非是孤苦无依的,她还有亲人,她的爷爷奶奶和姑妈都是她的亲人。朝夕是个善良的孩子,我相信她会体谅我的苦心的。她也应该明白疏桐是真的喜欢她,非常非常的喜欢。听美国那边的医生说,在他动手术时手里攥得紧紧的就是朝夕的照片,他还立了遗嘱,如果他不幸死在手术台上,希望可以将朝夕的照片一起入棺,我还没入棺,他就要入棺……”樊世荣捂着脸,老泪纵横,不停地摆着头,“连波,我怎么办啊,他要真的不在了,我一天也活不了,没有人知道我是多么在意他,他是我的骨肉,我生了他,却没有好好地疼他照顾他,没有给过他父爱的温暖,到如今半截都入土了却父子不相认,我死不瞑目啊……”

两天后,连波去火车站接放假回来的朝夕。交代了要她坐飞机,可她还是选择了坐火车,还笑着说了句:“飞那么高,我怕万劫不复。”

这样的话她居然能笑着说出来,连波半晌无语。

回到公寓,连波将朝夕行李箱里的衣物和书本拿出来摆放整齐,亲自给朝夕做饭,她洗澡换下的衣服他也争着洗了,一件件地晾在阳台上,他还给她削水果,给她冲牛奶,一刻也不肯歇停。唯恐来不及,来不及对她好,来不及好好看看她,每一分每一秒都似在诀别……心明明揪成一团,脸上却还要带着若无其事的微笑:“朝夕,要不要来个苹果?”他装作一切都和往常一样,什么都不会改变,什么都没有改变,其实他心里清楚,一切都已面目全非。

朝夕显然已经充分信任了他,配合着他,就像真的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用最坦然的微笑面对他,这不仅是对忍耐力的考验,也是一种精神的折磨,愈是沉默,愈是折磨。朝夕只觉深陷阴影无法解脱,她知道自己是个狠心的人,骨子里就埋着狠心的阴影,这阴影注定要笼罩她一生。回北京的这些天里,她只要闭上眼睛就会想起那日樊疏桐疯了似的眼神,凄厉绝望,带着对她的不可饶恕,要将她撕成粉碎,而他自己已然是粉碎,他的目光如烈焰般燃烧后就剩了灰烬,最后是死一般的沉寂。

晚上吃完饭,连波带朝夕在楼下小区花园里散步,因为是冬天,晚上气温非常低,花园里除了他们没有别人。一轮弦月悬挂在墨黑的天幕,月光照得园子里仿佛流淌着水银,什么都是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

连波不时打量身边的朝夕,像是也看不真切她,路灯从背后照过来,将两人的身影拉成长长的细带,连波看着地上的影子思忖良久,沉沉地道:“朝夕,哥的状态不太好,昨天我去看他,他头疼的毛病像是又犯了,却怎么也不肯去医院……”

朝夕目光低垂,将头靠在他肩上:“我知道。”

“他说他宁愿坐牢,也不会原谅我们。”

“……”

朝夕转过脸,直视着他:“你想说什么就直接说出来吧。”

“朝夕……”

“是不是觉得不好说?我来帮你说吧,比如你现在已经动摇了。”朝夕的眼底闪动着泪光,她赶忙仰起面孔,将目光投向朗朗星空,“可是连波,我们已经走到了这地步,谁都回不了头了。你这人就是心肠软,心软或许是一种美德,可很多时候反而会给对方带来更大的伤害,既然我们已经决定在一起了,就不要思前顾后的……”

“可是,我没法做到心安理得。”连波颤声说。

“我知道。”朝夕显得异常冷静,更紧地拽着他的胳膊,“所以连波,我们离开这里吧,远远地离开这里……”

“可你还要回北京读书。”

“我不想读了,这个专业我不喜欢。”

“朝夕,只要心里的阴影还在,我们躲到哪儿去都没有用的。”连波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将下巴抵在她的头顶,“很多事情我们必须去面对,逃避绝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我也知道无论我们怎么做,他都不会原谅我们,朝夕,你有没有想过,他是真的喜欢你呢?”

朝夕抬起头,看着他:“什么意思?”

“没,没什么。”连波目光躲闪,忙将她的头按回到胸口,让她听他清晰的心跳,“我只是想说,这世上的爱有很多种形式,不光是两情相悦那种爱,还有一种爱是因为牺牲自我而获得升华,因为爱本身就是不计回报的付出,如果真的爱一个人,就要让对方幸福,而不是让彼此挣扎着痛苦……”

“连波!”朝夕打断他,心底立即拉起一道防线,“你以为你牺牲自己,我就能获得幸福?不,不,这不是爱,是自私!你为了让自己心里好过而放弃爱就是最大的自私!如果你爱我,就不应该放弃,这只会带给我深渊般的痛苦,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这么说着,她眼中噙着泪水,揪住他的衣领,哀绝的样子像是即将被遗弃的的小猫或小狗,“你不可以丢下我不管,否则我变鬼都不会原谅你!我有多狠你是知道的,我会把你撕成碎片,不信你就试试!除非你不喜欢我,你讨厌我……”她脸上发着狠,却抑制不住抽泣着,将脸贴着他的胸口呜呜地哭起来。

“朝夕!”他的双手松了开来,捧起她的脸,轻轻地抬起来向着他,“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你别哭,别在这个时候哭。”他尽量说得平缓镇静,同时坚决地阻断了脑子里的一切情绪和杂念,“你只需要明白,无论我怎么做都是因为……因为爱……”

“连波!”朝夕猛地箍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将自己的唇贴上了他的唇。老天,他终于说出了“爱”!虽然不是直接说出来的,但他爱她,她知道,一直就知道!

连波本能地战栗起来,随即热烈地回吻她……激情似火的缠绵中,他头脑忽然异乎寻常地清醒,一生都未这么清醒过,他是如此珍爱她眷恋着她,正因此他就必须放手。没办法,他就是这样的人,不是说他有多伟大,他也不认为自己是英雄,他只是希望用自己隐忍的爱,用他全部的信念和追求为她换来余生的平静安宁,哪怕未来岁月里被她诅咒被她恨,也比他恨自己要强。

可是连波没有注意到,就在不远处的一棵冬青树下,有个人缓缓转过身,从暗影中走到清冷的月光下,拖着长长的身影消失在无边的黑夜中。

连波只顾着和朝夕相拥而吻,,丝毫没有发现他们脚下两个人的影子变成了三个人,重叠在一起,不一会儿,慢慢地又变成了两个人,仿佛是命运的暗语。三个人的世界太拥挤,必定有一个人要退出,会是谁退出呢?也许不管是谁,总会有人受伤,亦总会有人不甘,没有办法,人心都是肉长的,很多时候看着别人挨刀远比自己挨刀要痛苦,如果那个挨刀的人恰是自己最亲的人,那种痛就更加超乎想象,所有的坚持和意志都会在煎熬中分崩瓦解,原本比金坚的诺言亦变得轻如鸿毛了……

那天晚上,朝夕因为旅途疲惫睡得很沉很沉。

她不知道,连波彻夜未眠。

一夜,仅仅是一夜,对于连波来说比一生还漫长。他像只绝望的困兽,在客厅和卧室间来回地穿梭,伴随着他的脚步,墙上的壁钟走得格外清晰有力,静极了的室内,钟摆的滴答声倒像是一颗定时炸弹,带着无尽的绝望向他压下来。他心慌不已,又转到了阳台上,夜幕下的小区,景色静谧宜人,他趴在栏杆上俯瞰,纵横交错的路径在路灯的映照下透着昏黄寂寥的光,周围的建筑物和远处公园的绿树陷在沉沉的黑暗中,来来往往的车辆比白天少了很多,一盏盏车灯仿佛流星,在公路上疾速地划过。连波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整个人处于真空状态中,像是被残酷地隔绝在另外的世界,而这最后的一夜他却什么都做不了,他目光茫然呆滞,仿佛静等末日来临般,一直保持着凭栏远眺的姿势。

次日清晨,门早早就被人敲开了,樊世荣的秘书小刘没有进门,只站在门口跟连波说:“您都准备好了吗?”

连波仍是呆滞的,点点头。

小刘马上也点头:“那好,下午两点的飞机,到时候我们会派车来接您,首长特别交代,请务必不要惊动您妹妹。”

连波无力地靠在门槛上,突然低喃了句:“我不坐飞机,不坐飞机……”他眼底布满血丝,灵魂似早已出窍,“飞那么高,我怕万劫不复。”

小刘愕然,随即又满脸堆笑:“那……我请示下首长吧,如果您不愿意坐飞机,我们就安排您坐火车,一路护送您到北京,那边也会有人接站。您在那边的工作和生活都已经安排好了,近期就会公派您出国,这是一次很好的机会。”

连波像是根本没听进去,目光不知道望向哪里。小刘走后,他又踱回到朝夕的房间,朝夕还在沉睡,她睡着的样子格外像个孩子,脸颊透出淡淡的红晕,就像她小时候一样,一睡觉脸颊就会泛红……可是他们现在都长大了,再也回不到过去,这世上本就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连波只能如此安慰自己。他久久地伫立在床边,心像被掏空了似的,泪眼婆娑:“朝夕,如果我注定万劫不复,希望可以为你换来幸福。”

有零乱的梦,碎片一样地在黑暗中忽隐忽现,就像一部无声的默片,因为经历的时间太久,黑白的画面上泛着淡淡的黄。

樊疏桐在梦境中神智仍是清明的,他分明认出那是多年前的那个站台,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站在那里,只见川流不息的人群拥挤着从他身边经过,跃上停靠在站台边的列车。他很着急,分不清是等人还是找人,列车缓缓启动了,他伸着脖子打量一张张车窗,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忽然,有一张他熟悉的小脸印在车窗上,随即又探出一只小手,朝他绝望地挥舞着,哭声撕心裂肺:“大哥哥——”

朝夕,朝夕,他拼了命地追赶着列车,想喊又喊不出,不顾一切地抓住了那只小手,待他想将手的主人拽出车窗时,赫然发现那只手的主人变成了连波,满脸的泪水像小河一样地在流淌……“哥,保重。”连波反抓他的手,将另一只手也覆了上来。而火车已经加速,樊疏桐跟着跑,一边跑一边质问连波:“你下来,你在上面干什么?”

“哥,保重。”连波哽咽着仍是这句话,抓着他的手终于抵不住火车的巨大拉力被迫松开,樊疏桐绝望地看着火车消失在地平线,号啕大哭起来。而就在他哭着转身时,忽然看到他身后站着的正是朝夕,还是十来岁的模样,抱着个玩具熊,瞪着一双大眼冷冰冰地看着他,他惊喜地扑过去,不想她撒腿就跑。“朝夕!”他喊着她,却怎么也赶不上她,反而陷入一团莫名的迷雾,他在雾中转着圈子,再也寻不见朝夕,他惊出一身的汗,然后就醒了,他躺在床上大口喘着气,虚脱般好半天动弹不得。

卧室的窗帘是拉着的,周遭一片黑暗。

樊疏桐时而清醒,时而陷入昏睡,一整天没有下床。他差点以为自己会这么睡死过去。这些天他一直病着,头疼得死去活来,精神和意念越来越游离,昨晚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一个人游魂似的游到连波的公寓楼下,亲眼见连波和朝夕拥吻在一起。非常意外,那一刻他竟然很平静。好像一个被宣判了死期的死囚,再怎么辩说和挣扎,都逃脱不了末日来临。

走吧,都走吧,让我一个人死。

这世间的幸福,温暖,抑或是快乐,从来都跟他没有关系。哀莫大于心死,他早已是孑然一身,他并不惧怕失去,因为他从来未曾拥有。

哪怕是拥有一丝一毫她的怜悯,他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万念俱灰。

一直睡到傍晚,他起床下楼胡乱吃了点东西,精神还是很差,一颗心像拿在火上烤,那种灼痛超乎想象。

他居然还能感觉到心痛,真是个奇迹。

恍然间又到了晚上,他将自己关在黑漆漆的屋子里,什么事情也做不了,听着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似乎越来越衰弱。漫漫长夜,寒冷如冰,他想自己可能真的会在这样的夜里窒息而死,仿佛完全听命于本能,他摸索着下楼驾车驶向湖滨。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月色下的湖滨,虽然不时有薄薄的阴云掠过,但月光仍是皎洁无瑕,湖面荡漾着碎了的月,一层层涌向岸边。湖岸的苇丛随风翻飞,他站在苇丛中,一点点被苇丛翻涌的草浪吞没。湖岸有零星的灯火,那么遥远。气温非常低,呼啸的寒风冷得他无处藏身,没有什么可以温暖得了他,他搜遍全身最后只摸到了一盒火柴。

他坐在湖岸的一棵树下,背对着湖,一根根地划亮火柴,希冀着他在火柴的光亮里见到她……他在心里默念,如果他划完盒中全部的火柴,仍然不能在火光中见到她,他就死心,让一切结束。没有办法了,眼见她和连波吻得那么深那么久,他纵然有三头六臂也分不开他们,恨又如何,他注定只能一个人爬进坟墓。

他不记得自己划了多少根火柴,当最后一根火柴熄灭后,他终于绝望了!她和他终究是没有感应,她感应不到他的呼唤,感应不到他的哀求,感应不到他渐渐冷却的心,她一直将他隔绝在她的世界之外,他已经撞得头破血流了,还是不能进入她的世界,那么他还能希冀着什么?

该结束了吧,已经是这样了。

他猝然倒在地上,像只将死的狗蜷缩在一起。风越来越大,他转过脸,透过一片苇丛,朦朦胧胧但见一片水波粼光,湖面缭绕着灰紫色的雾气,整个世界都因了这一片水雾而分外温柔,可是他还是觉得很冷,冷极了。

“朝夕……”他梦呓般喃喃低语,贪婪地呼吸着那河面上飘过来的沁人肺腑的清新空气,“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难过?”

这么一想,催泪似的,泪水“刷”的一下涌出眼眶,顺着眼角淌下来。他可怜地蜷缩在苇丛中,头又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痛到后来意识开始模糊,亦或者是被冻得意识模糊。凌晨他起身离开时,忽然在苇丛中的一条小径上看到了朝夕的身影,他爬起来就追过去,黑夜凝结了他全部的意念,心在刹那间腾空而起,他确信不是幻觉,他是真的看到了她!可是当他追到苇丛外的公路上时,不见了朝夕,只看见那辆出租车闪着尾灯消失在夜色中。他不顾一切地跳上自己的车,踩足油门冲刺,还是没能追上出租车。进入市区时开始下大雨,他将车开回到连波的公寓楼下,在花园里淋了会儿雨,被保安发现,把他请出了小区。

回到自己的住处,他已浑身湿透,很快就发起了高烧。他躺在床上一直睡得迷迷糊糊。朦胧中客厅的电话似乎一直在响。他睁开眼睛,盯着墙上一幅画出神,并没有想要去接电话。他就像是一个濒临死亡的绝症病人,很多的往事在脑海中一幕幕地闪回,也许是因为高烧,也许是因为激动,他脸上竟回光返照般地现出了病态的血色,僵冷滞塞的心,正在疯狂的奔腾中,穿越一生的等待和黑暗。

而墙上的那幅画亦似在浮动,其实那压根不能算作画,是一幅稚嫩的儿童作品,虽然用镜框裱着的,但看得出来年代久远,纸张都泛黄了,画面的色彩也变得模糊不清,只隐约辨得出画上有三个人,两个年轻人牵了个小女孩在中间,那女孩有着纯真的笑脸,旁边还用彩笔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我们永远在一起。落款:朝夕。

电话断断续续,一直在响。

不依不饶。

他被吵得无法安宁,只得挣扎着起来,扶着墙摸到客厅。窗帘拉着的,室内一片漆黑,分不清白天还是晚上。

他开了灯,虚弱地陷进沙发里,拿起电话。

他没有“喂”出声,电话那端就传来寇海嘶哑的喊声:“士林,快来!快来医院……朝……朝夕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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