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楹楹暂时接管了军权, 便把营地挪到了阴山以北, 守在恶阳岭的关口上。这次的营地,比以往行军途中临时搭建的宽敞许多,元帅总算有了自己的营帐, 与议事的帅帐分开。

大庸还不到变冷的时候,阴山以北已经寒风呼啸,尤其到了晚上, 甚是寒凉。沈楼给昏睡的林信盖好被子,将一只汤婆子塞到他脚边。冰凉的双足白到近乎透明, 能看到青色的血管。

朱星离说这孩子失血太多,怕是会冷, 支使渊阿几人去千里之外买了暖炉、汤婆子、补药、吃食。买回来之前,沈楼就一直抱着他。

黄阁端着一碗汤药掀帘而入,瞧见自家国公正捧着割鹿侯的脚发呆, 立时低下头去, 不敢多看。紫枢被朱星离抓去干苦力——煎药、炖鸡、烧鱼、煮粥,端盘子的人就变成了黄阁。

听到声响, 沈楼立时将林信的脚用被子遮好, 沉声问道:“黄阁,孤年幼时可去过渭水附近的雪山?”

“您不记得了?”黄阁有些意外,在他的认知里, 早慧的沈清阙对于儿时的事应该都记得很清楚,“九岁那年冬天,咱们去渭水的阳山上打猎, 还救了个孩子。”

“什么孩子?”沈楼倏然抬头,薄唇微颤,他九岁那年,林信五岁。

“一名冻僵的孩子,不知被谁绑在树上,可怜得紧,”难得有沈楼不记得的事情,黄阁忍不住多说了几句,“您那时候不知为何,不许我们抱,偏要自己给抱下山。后来着急回去,才叫属下去找他家人,属下就给送到赵家了。”

那座山,属于渭水赵家。

“玄王殿下,别走那么快嘛。我五岁那年,被人绑在雪山上,差点冻死,对这冰天雪地害怕得紧。要不,你抱着我走?”

“他们都欺负我,你为什么不带我走?”

“在你还不认得我的时候,便非你不可了。”

“我要冻死了,这次,你可不可以,别放开我?”

那些掩藏在嬉笑里的话,并非尽是甜言蜜语。沈楼闭了闭眼,深深吸了口气。静默良久,附身,隔着被子将林信一点一点勒进胸膛,轻轻亲吻他的眉梢眼角。

对不起。

非礼勿视!黄阁赶紧把汤药放下,转身出了帐子,迎面撞上追着旸谷跑的朱星离。

温石兰败于沈楼之手,受了伤,被后来赶到的三人给绑了回来,连带着雪山上那些零碎小物件。

朱星离对那些小东西和傀儡贺若都颇感兴趣,除了给林信配药的时间,都在把玩这些东西。看看这个,摸摸那个。旸谷被沈楼扔出帐子,跟这些杂物堆在一起,也在被摸的范围。

还没玩两下,旸谷就跑了。

“小黄,抓住它!”朱星离喊道。

黄阁下意识地伸手,将旸谷剑抓到手里,吃了一惊:“这剑怎的会自己跑?”

朱星离小心地接过剑,像是抱着个孩子似的轻轻摩挲,痴痴地笑道:“这剑生了灵,如今是活的了。”说罢,拍了腰间的春痕剑一巴掌,旸谷不过一岁就生了灵智,春痕都二十几岁了!

林信醒来的时候,旸谷已经回到了他身边,安静地靠在床头。左右无人,阳光从帐顶透进来,照着床头的空碗。咂咂嘴,没有意料中的清苦,倒是有鸡汤的鲜香。

起身寻了件沈楼的外衫穿上,抬脚去了帅帐。

帐中很是热闹,沈楹楹坐在帅座下修大箭,封重端着炖过汤的鸡坐在她旁边吃得满嘴油。朱星离则坐在帅座上,摆弄大巫留下的小物件,啧啧称奇。

林曲跪坐在矮几前,不知从那里寻的画纸,描摹那盏金灯罩上的花纹,一笔一划沉静栖逸,与那吵闹的三人仿佛不在同一个世界。偶尔说一句:“这花纹,与林家收藏的一件上古灵器颇有些相像。”

“哦?那灵器是做什么的?”朱星离抬头看他,恰好瞧见走进来的林信,“信儿……”

屋中所有人都看过去,尚未来得及说话,林信就被人从身后抄抱起来。

“怎么跑出来了?”沈楼眼中带着些薄怒,只是练个兵的功夫,床上的人就不见了,惊得他出了一身冷汗。

“醒了不见你,想你了。”林信见沈楼脸色不好,立时乖巧地搂住他的脖子蹭脸。

朱星离打了一半的招呼又吞回去,单手捂住眼。

封重嘴里的鸡腿“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顿时痛心疾首,也不知该先捡鸡腿还是先管林信。“你,你们两个怎么回事?”

林曲眸色微闪,脸上的笑意丝毫未变,扯住就要冲过去的封重,温声问道:“不负的腿脚可也伤到了?”

林信故作娇羞地把脸埋进沈楼胸口,小声道:“没。”

沈楹楹自始至终没抬头,这些人是不是都忘了,她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姑娘!

暖暖糯糯的鼻音钻进耳朵里,使得沈楼不自觉地放缓了脸色。云开雾散,林信立时不怕了,转头四下看:“我舅舅呢?”

帐子里的几人顿时都不说话了,朱星离轻咳一声,掀开了挂在一侧的舆图。

小玩意儿都带了回来,乌洛兰贺若的身体自然也带回来了,此刻正放在舆图后面的木板床上。温石兰还穿着那件带血的衣裳,面色灰败地守在一旁,不说话也不动,比贺若更像一具尸体。

贺若周身垂着许多红线,风吹动的时候,他会眨眼或是抖抖手指。朱星离眼馋不已,特别想玩,但怕被温石兰咬,只能远远看着:“这么精致的傀儡,世所罕见。”

“大汗,死了多少年?”温石兰抬眼看向林信,声音又低又哑,像是许久没有喝水了一般。

“若是我没猜错,应是在我娘出逃之前就死了,”林信从沈楼怀里跳下来,想靠近却被沈楼揽住了,便没有坚持,索性靠在沈楼身上,“你没发现,他的脸只有二十几岁吗?”

温石兰与乌洛兰贺若自小相识,一起长大,一起打天下,当然知道这是贺若二十多岁时的脸。听到林信说这话,缓缓闭上干涩的眼。

贺若第一次征服部族的时候,是温石兰与他一起的,所以统一得特别快。草原上的人崇拜强者,贺若要做大汗,就需要威望。温石兰甘愿做个隐形人,把所有战绩都推给贺若,这才有了“朝袭阴山头,夜破阴山尾”的传奇。

“赀虏宥连这个贱种!”温石兰突然把贺若紧紧抱进怀里,宛如困兽一般低吼,“他毁了草原的太阳!”

傀儡贺若睁着眼睛,什么也不知道。

远处有将士高歌,随着大漠的风声飘过帅帐: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同袍之人尚在,王却不知去了何方,这些年的戈矛,竟是为了一具空皮囊。那个与他共饮三坛醉卧沙场的王,早已不在了。

林曲手里还捏着那只金灯盏,忽明忽暗,看到温石兰如此,禁不住叹了口气,将手中的东西递给他:“这是那大巫不离身的东西,你看是不是可汗的?”

温石兰抬头,看向这位与他交过手的年轻人:“谢谢你的善良,这只是王帐里的灯。”

“且慢!”沈楼突然开口,拿过那灯盏细瞧,“这里面困着一只魂!”

所有人都看向沈楼,林信也甚是惊讶。据他所知,沈清阙对魂魄并没有什么研究,如何看出这里面有魂?

“这是魂灯,我以前……见过,”沈楼顿了一下,“只要灯不灭,里面的魂就没有散。”

这个以前,显然指的是前世,林信了然。

温石兰眼中顿时充满了痛色:“可汗,那一定是可汗的魂!”

无论行宫还是王庭,这盏灯,一直伴在傀儡贺若左右。先前他以为是大巫在故弄玄虚。原来就算死,贺若也没有得到安宁,神魂一直被困在魂灯里不得轮回!

“原来如此!”朱星离拍了封重一巴掌,“将神魂困于灯中,与肉身放在一处,便可保魄不入地,这身体也就不会腐烂了!”

莫名被打的封重踉跄了一下,挠头道:“那是不是还有救啊?”家里有捣鼓这种魂啊魄的师父和师兄,过目不忘的英王殿下多少也懂点行。

温石兰捧着灯盏,骤然抬头。

“移魂过去能行吗?”林信问师父。

“这身体都已经不是活的了,就算移上去,也是个活死人。”朱星离趁机走上前,摸了摸贺若的经脉,又掂着他的下巴瞧瞧,甚至敲了敲天灵盖。

温石兰满眼希冀地等他诊断,丝毫没有阻拦。

林信看着开始扯红线玩弄舅舅的师父,轻咳一声道:“灵台可有损?”得到否定的回答之后,林信决定试一试。

傀儡贺若被搬进一顶小帐篷,只有朱星离和林信在里面,其他人不得进去打扰。等了两个时辰,坐不住的沈楼以自己“会用魂灯”为由,混了进去,帐门就再次合上。

温石兰站在帐子外,神色焦急,想看又不敢进去,宛如等着妻子生产的丈夫。

封重还没从林信跟沈楼的关系中缓过劲来,痛心地问林曲:“是不是我们雁丘没有女弟子的关系,才叫他走了邪路?”

“时也命也,九萦乃修仙之人,该当看开些。”林曲淡淡一笑。

突然,帐篷无风自动,充沛的魂力将门帘掀得翻飞,同时传来了林信的惊呼声。

温石兰想也不想地冲进去,放轻呼吸看着坐在朱砂阵中心、双目紧闭的人。

“移成了,但……”林信话没说完,贺若已经睁开了眼。

碧蓝如洗的眸子,缓缓回神,乌洛兰贺若看着温石兰,不动也不说话。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良久,贺若才扯起一个僵硬笑容,艰难地叫了一声:“阿干。”

多年未开口,嗓音已经十分沙哑。

阿干,在胡语中是兄长的意思。温石兰,已经很多年,没有听到这个称呼了。

一点一点单膝跪下,紧紧盯着贺若的眼睛,这位斩狼神将,可以操控七颗鹿璃的汉子,突然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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